老爷子死了,就这样突然往后一仰蹬了腿。
大院里的人都以为老爷子睡着了,也没人理会,直到王大奶奶使唤娃娃叫老爷子吃晚饭时,才发现老爷子已经过世了。
娃娃们告诉大人,爷爷太爷爷叫半天都叫不醒,推也不吭声时,王大奶奶突然醒过神来:“老爷子这莫不是……”
看着老爷子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走了,大院里的人围着老爷子有些不知所措,一个个都束手无策地原地打转,几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出来主事的,只是一个劲地干嚎,一个比一个嚎的响亮。王大奶奶看着就不是滋味,挽起袖子招呼那口子:“当家的,你是老大,老爷子走了,轮到你该担起这个家的责任来,不要只知道号丧。”
“那让我咋办呢?”
“到县上问问,新社会讲究新事新办,我想按着老理儿操办一下,给老爷子办个喜丧,能不能成我也是拿不准,只想从政府哪里拿个准话。”说着,犹豫了一下,又吞吞吐吐地接着说,“毕竟老爷子高寿,古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走,老爷子走的也没没病没灾,我想,能不能按老习惯,讲讲究究地为老爷子操办个大摊场。”
“能成。”
王义礼说着,站起身来扭头就走,王大奶奶安下心想着,又吩咐弟妹们先为王老爷子先收殓。这收殓按古礼儿还有些讲究头,请不请和尚念经道士作法,王大奶奶一时拿不定主意。家乡的村子就有一座寺院,寺院里有一座塔。寺院在朝阳街东头,人们就把这寺院叫东塔寺,东塔寺所在的村子顺着叫东塔寺村。
要说这东塔寺村似乎和朝阳街结了缘分一样,村里面的许多庄户人家都与朝阳街的许多家庭有千丝万缕的亲戚联系。城里人每逢节假日都会到东塔寺烧香敬神,与村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于是就在追根溯源的攀谈中论资排辈称兄道弟起来。虽然这种关系与带兵打仗的皇亲国戚、将门之后的血缘八竿子打不着,但作为兵士,好歹与统兵打仗的将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就拿这东塔寺来说吧,其建造方式与南方的许多著名寺院没什么区别,一样的门亭楼阁围成规规整整的四合寺院,寺院内的每个房屋都是红砖绿瓦建造,大门外和大门内各个房门前都有两根粗大的红木柱支撑着木制的门廊。通过笔直的门廊走进一个个房屋,里面都敬着流传于历朝历代的文官武将,就像是照着南方一带的庙宇寺院建筑方式,照模照样一板一眼地出来的。如果要说区别,区别就是与大江南北的寺庙亭阁的建造规模小一点。虽说在本乡本土建造的这些个寺院庙宇释道不分,但有了一座高塔在其中的寺院,往往更引人注目,吸引力更强一些。住在这些庙宇寺院的信士可能是闭关修炼,希望升仙的道士,也可能是释迦摩尼的信徒。来寺庙敬香的人也不都是善男信女,仅仅不过是长期形成的,在节假日逛庙会的习惯而已。
这些习惯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种风土人情,坐落在郊外乡村的东塔寺,顺其自然地成为朝阳街人与东塔寺村民相互交往的桥梁了。有可能有缘千里来相会吧,就那么一次,王贵福登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自行车后座坐着还是个穿开裆裤年龄的王义礼。王贵福在人山人海的人群中穿行,一不小心就撞倒了一个背着褡裢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女娃的乡下人。这乡下人爬起来正要开口大骂时,一看竟然是做买卖经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王贵福。慌忙扶人的王贵福定睛一看,发现是打过交道的尹臣富尹老哥,立时叫了一声尹老哥,就有了攀亲带故的热乎劲。俗话说多一个熟人多条路,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让领着闺女翠翠的乡下人尹臣富,正好与城里人王贵福通过拉呱拉呱,结成拜把子兄弟的好机会。就这样在呱啦中,翠翠父亲尹臣富硬是拉着王贵福走进东塔寺村的一个农村小院落里,就这样为两个娃娃订了娃娃亲。俗话说,娃娃亲娃娃亲,砸断骨头连着筋,到了王义礼上中学的时候,这个娃娃亲就以翠翠进朝阳街81号大院正式成为了王家媳妇,正式成为亲家。
这时的王大奶奶虽然进王家没有几年,却担负起了这么一大家人吃喝拉撒睡繁的杂事,虽然里里外外跑前跑后,但由于老爷子有主事,便没觉得有啥压力,只感到有有老爷子撑腰,吩咐这个,指使那个就有了底气。今个儿老爷子突然撒手归天,一时让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再说了,她以前在庄子里也有名有姓,进了王家,里里外外一口一个大奶奶,让她几乎把本名忘了。王大奶奶本姓尹,跟着小名叫尹翠花,庄里人都叫她翠翠。翠翠与经常赶着三驾马车到大院的栓柱是一个村子里的人。
老爷子王贵福生前也是个人物,在世道人心中算是大拿,世面上也是混的有头有脸。老爷子生前也没有留下多少家产,只给儿孙们留下了大院里的那几间并不值钱的平房,还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老爷子王贵福经常登着这辆破旧的自行车东奔西颠,直到咽气的时候,这辆自行车还在他身旁立着。老爷子每次回来都会坐在屋外廊檐下沏一壶浓茶,咂着茶看着过时的报纸。这茶是一种砖茶,压的非常瓷实,为了砸开这种砖茶,老爷子还在茶桌上摆着一个小榔头。老爷子每天都是把磁茶壶的旧茶倒进旁边的花丛中,又用小榔头从砖茶上砸下几小块来,轻轻地放进茶壶里,又用手把遗留在桌面上的碎茶渣渣仔仔细细地扒拉在手心里,蜷着手心认认真真地倒进茶壶里,冲满水,盖好盖子后,就端坐着闭目养神一会,才开始喝茶看报。
这些报纸都是大女婿牛家山从军管会拿回来的过期报纸,牛家山知道岳父爱看报纸,每过隔几天就从机关单位搜罗些旧报纸拿老爷子。老爷子也没什么嗜好,就是喜欢看个报纸,看报纸时就会和牛家山呱啦些世面上发生的事。牛家山从军管会拿报纸时,也是对同事们实话实说是给老爷子拿的,县上的那些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会网开一面。毕竟,这些旧报纸包个油条饼子了那到家糊个掉灰的顶棚墙壁来还是非常管用的。
老爷子给政府捐献钱财人人皆知,机关干部们在大会小会上,虽然一个个把形势与政策都会提纲挈领说的滴水不漏,但待人接物的人情世故还是要讲的。
老爷子捐款的事牛家山拎的门儿清,也知道老爷子捐款的心思。毕竟,老爷子的那些钱都是通过登着这辆破旧自行车辛辛苦苦赚来的,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老爷子把辛苦赚来的钱除了留下一些家用,私下攒的钱都让牛家山陪着捐给了政府。老爷子突然离世,牛家山只能坦然地面对老爷子的儿孙一双双猜忌的眼睛,尤其是小舅子王义礼那双在他身上扫来扫去的眼睛。牛家山只能在媳妇王大妞的指手画脚中,为老爷子忙前忙后地办理后事中躲避这些目光。没有了当事人,有些事情你怎么说都说不清楚,只能等着时间来澄清。牛家山也看出,自从老爷子去世,小舅子王义礼再不像以前那样对他唯命是从了。
王义礼在媳妇的吩咐下来到政府部门,而且信心十足。王义礼觉得自己该到了拿事的时候了。老爷子去世了,我王义礼就是一家之主。王义礼当着媳妇说这话时,底气十足,也认为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没想到顶头上司非常重视这件事,专门开会讨论起了民间婚丧嫁娶的风俗习惯,领导在会上长篇大论地念了报纸上有关文章后,随后的一席话就让王义礼琢磨得半天回不过味来:“新社会,一切都要新事新办,尤其是婚丧嫁娶这些事情,机关干部更是要以身作则。”
革委会领导不过是一个半大小伙子,却一口一个小王地叫着王义礼讲了一通大道理,这也让王义礼习以为常了,他只能继续洗耳恭听:“小王,你一定要向你父亲王贵福学习学习嘛。你作为国家干部,又是知识分子,不仅要把旧知识分子的臭毛病改掉,同时也应该同资产阶级思想彻底决裂。在这方面应该带个头,破处私有观念,狠斗私字一闪念,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建立财产公有观念,拿出实际行动带起这个头来,带头与封建私有观念来个彻底决裂嘛。”
王义礼显然听出了领导的话外音,可他哪有什么私有财产啊,家父只留下了一些破屋子就撒手人寰了,又留下什么呢?难道还要把那几间破房子归公吗?归公也是可以的,但一大家子人又到哪里落脚呢?毕竟上辈子人辛辛苦苦劳苦一生,留下的这点能够让王家人在朝阳街落脚的茅草房,也是不容易啊。
王义礼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却不敢说一个字,面对人家讲的这些大道理,也不敢吱声,也只能是张口结舌有苦难言。王义礼看着戴着红袖章的娃娃们冲进冲出,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只能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内心深处的苦闷烦恼发泄给媳妇。不到四年,王义礼的屁股后头就跟了两男两女四个小崽子。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王义礼被清除出机关,干起了打扫县政府大院和修剪树木花草的活来。
县政府大院坐落在朝阳街东头的郊外原野上,是一座有着很大面积的花园式园区。这个花园式园区据说是在清末民初时建的。这也可以通过园内的建筑方式可以看出来,其建筑风格与清以前的亭台楼阁建筑大相径庭,一律的现代简约风格,建筑物的外表一律都是青灰色的格调,门前的只是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牌楼,由两根方形石柱支撑的主门宽大简易,没有门廊也没有用于防止人们随便进出的大木门,两边各两个小门也是如此简单,用比主门石柱稍微细一点的八根方形石柱支撑。进了这个石柱大门后,由一条笔直宽大的道路直通到可以看见的建筑物,这个建筑物整体风格迥异,虽然都由四方四正的各种房屋组成,却高低不等错落有致。建筑物的格调通体是白色的,在四周的各种花花草草树木绿荫形成的一片翠绿,凸显出别致而又大方得体的气势。王义礼觉得这个园区设计的确实不错,在这个园区工作,给人一种宁静安详的感觉。尤其是这座小城面对北方大漠,一年四季季风都会裹挟着沙尘,纷纷扬扬地弥漫在县城的胳落四处,呛的人吃饭都嚼着咯嘣响。王义礼感到在这个绿色园景中从事修缮花草树木的工作是多么的舒坦惬意啊。不用绞尽脑汁地写不四六不靠的材料,也少了勾心斗角的事。
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又过了四年,王义礼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中,屁股后头又跟了两男两女四个崽。头几个娃娃眨眼间嗖嗖嗖地窜了起来,就像原野上的草木遇到春暖花就争先恐后地竞相怒放一样,跟着街上戴红袖章的学生们横冲直闯斗来斗去,还动不动就各树大旗分成几派,在大院子唇枪舌战,目中无人地贴起大字报刷着大标语。王义礼默不作声地蹲在土埂上看着看着,一时沉不住气,便从大娃子手中硬生生地夺过一支大刷子,沾饱了石灰水,在院墙上“唰唰唰”地留下了几个大字。在墙上挥手写字的时候,几个小屁孩跟着念出了声:“一大,大……这大字头上怎么多了一点。”
“这字念犬。”
“犬是啥?”
“犬就是狗。”
“一犬……口旁边有个犬又念啥字?”
“念吠。”
“吠是啥意思?”
“狗叫的意思。”
“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娃娃们高声读着,又大喊一声,“明白了,就是一条狗看见一个影子立即叫唤起来,另外一百条狗跟着一起叫唤起来了。”
娃娃们说着着,又睁着疑惑的眼睛看着大人:“大院里只有一条狗,没有一百条啊?”
面对娃娃们的追问,王义礼不由烦躁起来,大声呵斥道:“滚一边玩泥巴去,大人的事少掺和。”
王义礼突然想起身边的那条叫憨憨的狗好久不见身影了,可能是老了,算算日子,从园子里的草丛里捡来,到如今也有十个年头了。听说狗老了就会自个儿悄悄离主人而去。不由得想起当年对憨憨说的一句话:“有老子吃的,就有你憨憨吃的”。憨憨一到吃饭时就会哼哼唧唧的围着你转。
娃娃们不在再院里掺和了,就跑到大街上闹腾去了。有了八个子女的王义礼看到街上的红袖章,脑际里突然涌出了一首歌,那是大革命时一队不知从哪里来的革命军,唱着一首歌,冲进朝阳街外的几个大寨子,土围子里,押出一家家土豪劣绅,在街头满门抄斩,鲜血也随着四处飞扬的大刀片子横飞乡里。那时候的王义礼也是流着鼻涕满街跑的清鼻涕娃娃。
憨憨到哪里去了,也可能已经变成了街上那群狐朋狗友饭桌上的下酒菜了。
王义礼不由浑身打了个哆嗦。
老爹王贵福是对的,钱财这东西真是要人命啊。
此后,腰也弯了背也驼了的王义礼,就像早已去世的老爹王贵福一样,端着一壶茶,坐在家父曾经做过的廊檐下的榆木板椅子上,吸溜着浓的发苦的茶水,迷糊着双眼看着世间万千变化。原创风俗小说《朝阳街81号第二篇》完。郑继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