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被遗忘。
众人的谈笑声使李大狗愈发尴尬，原先脸色只是微红，现在俨然涨成了猪肝色，令人看了，只觉十分好笑。他狼狈地“逃”到王燕跟前儿，挤进去坐在靠窗的座椅上，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王燕没吱声，他便也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一出声，便免不了要被王燕说上几句。王燕端坐在座椅上，想的却不是这事儿。
她刚才把行李放在车后箱的时候，见车后箱的门开关似乎有些松动，也不知道会不会忽然坏掉，导致俩人的行李落在半路上，被别人捡了去。
她原本想问下司机，或是叫他停车下去看看，但转念一想，实在不好耽误大家的宝贵时间，而且她也怕误了点，找不到下了班的远房亲戚，于是便只好作罢。
李大狗偷偷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媳妇，发现她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顿时就知道，她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头，心头就松了口气，随即心安理得地靠在了座椅上，闭着眼假寐。
车出了小镇，缓缓向怀安(县城)的方向驶去……雨势渐大，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一阵淅淅沥沥的声响，仿佛像一首吹眠曲。
李大狗头靠在玻璃上，听着雨声，双眼皮直打架，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咯咯咯~”一道鸡叫声传入耳中，把在熟睡中的李大狗从梦中惊醒了。他把倾斜的身体挪正，用右手揉了揉胀痛的脑袋，睁开眼来，看了看窗外。玻璃上布满雾气，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李大狗揉揉眼睛，用手揩了揩附在窗户玻璃上的雾水，脑门顶在冰凉的玻璃上，向外边看去。这时雨已经停了，只见班车正在一条狭窄的村间公路上行驶着，外边不时有农户散养的鸡在附近游荡。它们昂着头、挺着胸，十分有气势，像是等待校阅的士兵。
菜圃里，有个妇人蹲在地头，把排水沟里的杂草往背篓里塞；翠绿的菜叶边缘，挂满晶莹剔透的珍珠；四四方方的用砖头垒起来的烟囱里，冒出了一阵青烟。
不远处，一户人家门前聚集了许多人。
有个男人抬着一个木制楼梯靠在院门上，换下了红通通的大灯笼，俯身从后头接过一个年轻小伙递过来的惨白的灯笼。这意味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逝去……
李大狗看到这一幕，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想起来李老汉的病，年前发作了一次。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悄悄对他说：你爹这病，恐怕也就这两年活头了。他觉得不真切，仿佛是一场梦。
在李大狗印象中，李老汉依旧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浑身充满了精力，干起活来不含糊，一顿要吃好几碗包谷饭。谁曾想，才过了花甲之年，就遭了这罪，甚至差点在三年前驾鹤西去。李大狗这才意识到，那个高大的背影渐渐变得佝偻了起来。
这辆上了年纪的班车在坑坑洼洼的村间公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众人纷飞的思绪随着车身的晃动而飘散。
喝水的男人放下水瓶，捂着嘴轻咳；睡着的漂亮女人醒过来，茫然观察四周；年轻小伙差点被甩出去，他把屁股往后一挪稳稳坐在座椅上后，瞥向两旁的人。
“哎，大妹子，现在几点了，你晓得不？”李大狗突然把脑袋伸了出去，隔着王燕，对过道另一头的漂亮女人问道。漂亮女人似乎还在迷糊中，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自顾自的看窗外的风景。
“嘿，”李大狗站了起来，对漂亮女人大声说道。
漂亮女人闻言，侧过头来看他，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怎么了？”
“我想问问你，现在几点了？”李大狗看着漂亮女人的笑脸，觉得甚是好看，又发觉人家也在看他，突然老脸一红，连带着说话声也变得支支吾吾了起来。
“啊，现在是十二点整。”漂亮女人扶正眼镜，抬起了白皙的手，把衣袖往后稍稍一拉，露出了整块手表，她垂下头看了两秒，随即对李大狗如此说道。
“好嘞，谢谢你。”李大狗同漂亮女人致谢后，刚准备坐下，司机突然来了个急刹。在惯性的作用下，胸腔撞到了前座的靠背上，疼得他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王燕见他这副模样，赶紧扶他坐下，待他坐好后，才说道：“哎呀，怎么不小心点，你没事儿吧？”
“没事，突然岔气，现在好多了。”李大狗一边捂着胸口慢慢揉搓着，一边说。
“别动，来，我给你揉揉。”王燕看得直心疼，伸手搭在李大狗胸上，替他轻轻揉着。
“怎么样？好点没有？”王燕问道。
“嗯，好多了。”说着，李大狗闭上了眼。
漂亮女人在一旁看到这一幕，捂着嘴在偷笑。
半晌，王燕放下了手，对李大狗嘱咐道：“我眯一会儿，到怀安你叫我哈。”
“好，你睡吧。”李大狗说完，把王燕搂到了怀里，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避免出现因路况不好而使王燕扭到脖子的情况。
车缓缓开着，树、人都在往后退，袅袅的炊烟和鸡鸣声渐行渐远。车每往前开一步，就意味着李大狗夫妇离故乡越来越远了，他们心中所谓的净土，也变得不真切了起来。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净土，恐怕在梦里才能看到了。
李大狗把脑袋扭过去，往故乡的方向望去，想看它最后一眼。可惜，隔着大雾和山峦，什么也看不到。
秋天金灿灿的稻田、后山上成片的墨绿的竹林、老屋前挂满了果实的榆钱树、挂在屋檐下的蓑衣和斗笠、河里碎石块下的螃蟹……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回忆。
还好，此刻的李大狗并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靠在他肩膀上的女人，这个淳朴的、深爱着他的女人。看着自己女人那张泛着微笑的脸，李大狗忍不住笑了，笑得像个小孩子。这笑容，真挚，不掺杂一丝世俗。
呜呜，呜呜……王燕是被这样的汽笛声吵醒的。
她把脑袋从李大狗肩上挪起来的时候，发现李大狗已经睡着了，他闭着眼，面色安详，嘴角微微扬起，像是做了一个美梦。
透过玻璃，王燕看到了窗外的景象：那是一个繁华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在路中间来回穿梭；路的两旁码着两排大大小小的摊位，用两根长凳支起来的摊位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物什。
有卖书的、卖蔬菜的、卖大米的、卖鸡蛋的、卖衣裳的、卖玩具的、卖花花草草的、卖小动物的、卖音响的、卖CD的，令人流连忘返。砍价声、吆喝声、谈笑声、音乐声、卖唱声，声声入耳，好不热闹。
这条街，就是怀安三大街之一的东城街。
三年前，李老汉病重时，王燕和李大狗曾经路过过这里。那会儿东城街远没有现在这么热闹，四周的房子也没装饰得这么好，连中间这段路，都还是土路，一下雨就满是泥泞。没想到才过去三年，就发展得这么好，真不愧是县城，比起李大狗故乡那个偏远小镇上的集市要好得多了。
车开到这里，表明李大狗夫妇已经进了县城，再往里走一公里左右，就到汽车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