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远将军府和永瑞侯府同时来提亲那日,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永瑞候府,因为侯府世子方千尘沉稳持重,芝兰玉树,腹有诗书,是盛京城贵女们心目中如意郎君的不二人选。
我亦心悦这样卓尔不群之人。
而威远将军府的萧若锦固然容貌丝毫不逊色于方千尘,但性情佻达不羁,玩世不恭,不是我属意的类型。
我与他二人皆相识,概因父辈同朝为官,且我的同胞兄长与他们都有些交情,我与他们便也熟悉。
故而相比传闻,我自认较为了解二人的脾性。
当然,我之所以选择了方千尘,不单是倾慕他的容貌和学识,也有威远将军府不是良配的缘由。
威远将军府阖族世代为将,有英烈无数,威名赫赫。
可如今府中上上下下有六七个寡妇,萧氏嫡系这一支,惟剩萧若锦和他两岁的侄儿是男丁。
盛京城里哪个姑娘不知嫁到他们府里,便等于年纪轻轻就得守寡?
此情此境之下,即便萧若锦本身足够优秀,也无法让贵女们青睐。
他的几个兄长和堂兄弟们所娶之妻,有一半是迫于皇上赐婚才嫁过去的。
我平素是个不愿争不愿抢的娴静性子,但这不代表我不是个自私之人。
没谁明知道未来夫君说不准哪天会战死沙场,自己年纪轻轻就得做寡妇,还愿意嫁。
纵然他们府上英名美誉远扬,我也不想为那些虚无缥缈的贤名而嫁给他,毁掉自己终生的幸福。
我不看重那些,我的伯父高潜却是极为看重,作为高氏族长,他拥有左右族中所有适婚儿女婚事的权力。
魏国江山有一半是萧氏打下的,如今蛮夷欲犯边境,盛京城的稳定繁荣亦需由萧氏男儿来守护,加之萧若锦嫡亲的姐姐萧贵妃正得圣宠,皇上对萧家自然眷宠有加。
我那喜好沽名钓誉、注重权势的伯父,怎会愿意错过与威远将军府结成姻亲的机会。
他义正言辞地要求我父母应下威远将军府的亲事。
不过仗势欺人罢了,他自己嫡亲的女儿也适龄,怎地不去嫁?
还不是打着为全族声誉和前程的名义假公济私,推我去跳火坑。
平时便罢,在此事上我自然不肯任他拿捏。
跪在伯父门前一整天,我态度决然,仍是没能让他改变心意。
父亲和兄长匆匆赶来,在门前看到我憔悴的模样,红着眼深深叹息,没敢当众扶我起来,就躬身扣响伯父的房门进去。
待他们再出来时,父亲的脊背佝偻着,似是老了许多岁,兄长也满眼血丝。
我不知道他们答应了伯父什么条件,亦或为我的任性付出了什么代价,只晓得翌日高家便与永瑞侯府定下了婚事,我与方千尘也开始合八字过六礼。
彼时我心里还颇庆幸自己的勇敢和坚韧。
作为一个后宅女子,敢为自己的幸福去争取,让自己的终身大事不被别人左右,此事还一度成为盛京城人们茶余饭后聊起的轶事。
有人夸赞我勇敢无畏,敢于向世俗抗争,是女子的典范;也有人嘲我伤风败俗,自不量力。
无论他们说的好与坏,我皆不在意,只在后宅安心待嫁,待日后我与夫君琴瑟和鸣、夫妻恩爱,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管他们如何说我。
如果一切都顺着我的预想而行,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
然而,岂知世上哪有那般多顺心顺意的事。
我与方千尘成婚的前两年我们确实过得甚好,即便府里乱七八糟的烦心事甚多,我只在意我们夫妻间的情意。
不过,待第三年我还是未能生儿育女时,在婆母的挑拨下,我们之间开始渐渐生了嫌隙。
种种压力之下,我不得不给他抬了一房侍妾,想着届时她生下长子,养在我膝下,也算是补上了我们夫妻间的不足之处。
纵然我心里极为不愿意与旁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但耐不住婆母的辱骂、小姑的欺压、妯娌的嘲笑,只能忍着心痛做一个大度的贤妻。
这时我方懂,女子活在世,不是只凭一腔喜爱和孤勇便能过上美满幸福的日子。
眼睁睁看着喜爱之人与别人生儿育女的心情,就是我在无数个夜里破碎的低泣,亦是我恨别人也恨自己的扭曲心态,更是我忍辱负重后反而遭夫君忽视的无助。
还不待那侍妾有孕,另一个女子的出现,完完全全将我的委曲求全变成一场笑话。
那女子换作周映雪,是礼部侍郎流落在外的庶女,方认祖归宗回盛京城两个月余。
就这短短两个多月,她便声名大噪,不仅脾性洒脱豁达,还学富五车,很是会吟诗作赋,每次出口必能被赞为绝世佳句。
她朝气蓬勃,行事不拘小节,与家中兄弟经营一家酒楼,常在酒楼内侃侃而谈。
因她见多识广,想法奇妙,总能说一些世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闻异事,与许多世家子弟成为了好友。
如此特立独行的女子,实属少见,不仅有才识、有能力,还与普通内宅女子有着大相径庭的思想和主见,短时间内便引得一些男子为其倾倒。
她不为所动,唯独瞧上已有家室的方千尘。
方千尘也是凡人,自然未能躲过美人关,几经撩拨,二人相见恨晚,很快便郎情妾意,爱得生死难离。
周映雪身为庶女,心气颇高,不甘愿做妾,甚至不愿做平妻,口口声声要与方千尘一生一世一双人。
而我则成为那个阻碍他们的多余之人。
我拒不同意她进门,方千尘嘴上没说什么,却是自此再不进我房门。
婆母亦骂我自私善妒,不能为侯府开枝散叶,还不允许夫君迎新人。
小姑和妯娌怨我不懂宽容,太过霸道。
周映雪极会笼络人心,时常挥金如土赠予府中女眷,把府里刻薄刁蛮的两个小姑都哄得对她笑脸相迎。
她如此登堂入室,犹如正室夫人的做派,简直是将我的脸面和尊严踩在脚下。
可笑的是,阖府上下除了几个忠仆,竟无人质疑他们这样的无礼行为。
最无耻的是,他们见我不肯退让,暗中在我的饮食里做手脚,陷害我与一小厮私通,扣下一个不贞不洁的罪名把我休弃。
成亲三载,我爱重夫君、孝顺公婆、容忍小姑、宽待妯娌,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
被婆家休弃且声誉尽毁的女子,即便回到母族,也是见不得人,令族人蒙羞的存在,丝毫得不到怜惜,还惹人恨。
甚至连累了父亲晋升,还累及了兄长的婚事。
不久后,族中背着我父母兄长,欲将我送离盛京城,嫁给一个乡下汉子。
至此,我心如死灰。
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所。
我平生就勇敢了那么一次,为自己谋求了一位如意郎君。
也是那唯一一次的自私,让我吃尽苦头,悔不当初。
区区三载,我由一个温婉沉静的大家闺秀,变成一个满心压抑、情绪病态的弃妇,直至形容枯槁犹如雷雨中的败絮。
惨烈得一塌糊涂。
投井自尽之前,我忍不住想,若当初我顺其自然,任凭族中安排我的婚事嫁到威远将军府,会是怎样的境遇呢?
必然不会是如今这般下场,因为萧若锦果然在我成亲两个月后就战死沙场,成为萧氏英烈牌位中的一个。
我若嫁给他,既不用忍受与人共夫的心痛,亦不会被休弃。
我会是贤名美誉远扬的将军夫人,一品诰命加身,不仅受人尊敬,还能安稳一生。
那样的我是天上月,皎洁高义,除了没有夫君之外,我想要的都会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卑微到尘埃,任人践踏。
喜乐一阵接一阵在耳边又吹又打,我抬手揉揉额头,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狭窄的空间,视线之内尽是火一样的红。
我茫然环顾四周,一时摸不清眼下是何种状况。
莫不是我投井撞破了头,怎么到处都是血?
我试着深呼吸,没有水猛然呛入口鼻和胸腔的窒息感,而是再顺畅不过。
“大小姐,您可还好?撞疼了吗?大小姐?”
外面传来贴身大丫鬟怜花的声音,我愈发困惑。
怜花声含担忧,“大小姐,您听到了就回奴婢一声。”
我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顶晃晃悠悠的轿子里,见她欲掀开帘子,我连忙故作镇静地开口,“无碍,到哪儿了?”
“刚到南城街呢,方才就是因为走得急才使得喜轿不稳,害您撞了一下。”怜花话多,继续略带抱怨道:“真是够晦气的,姑爷好巧不巧偏偏在昨晚不慎摔晕过去,也不知伤势如何。迎亲吉时不能改,只得令他们府里的庶弟代为迎亲,此番路上又险些把您撞伤。”
我听得瞠目结舌,根据她话中之意,再垂头看自己一身行头,当即猜到现在是什么境况。
这正是我与方千尘成亲那日。
呼吸突然紊乱起来,我努力回想着这日发生的所有事。
须臾,喜轿再次停下,我猛然惊醒,颤着声音试探性问,“怜花,前方可是戎业大街?”
怜花:“是呢,好像是贵妃娘娘的鸾架,咱们需得等一等,但愿莫要误了吉时。”
威远将军府就在戎业大街,我成亲这日就是路过了威远将军府。
我竟是回到了三年前。
我摸着胸口,脑子倏地跳出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来不及思考是对是错,就一把扯下红盖头。
在人们都在瞻望贵妃尊容时,趁人不察,我慌慌张张跳下喜轿,拽着怜花就往威远将军府门前跑去。
那厢萧贵妃刚在宫女的搀扶下踏下鸾轿,将军府门口矗立着一个风姿挺拔的少年,他微微垂着头,气质冷然。
虽未瞧清他面容,但我一眼就认出那正是萧若锦。
只是他平时性子比较豁达跳脱,今日沉闷的样子像是换了个人。
我顾不得想那么多,匆匆跑到门外,一边喘粗气,一边给萧贵妃行个礼,咬唇道:“给贵妃娘娘请安,得罪了。”
说完,我扭身转向门口,仰头看着他,“萧若锦,你还想不想娶我?”
青松般的少年张口结舌,脸上的肃穆转为震惊,他直直看着我,“——啊?你怎会……”
算了,管他还想不想娶,如今我迫在眉睫,他不想娶也得娶。
见他呆愣,我把攥在手里的喜帕重新盖回自己头上,“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拜托了,日后我会对你好的!”
霸道地说完,我拉起他的手,高喊,“一拜天地!”
眼角余光看到他还直挺挺的,我掐他手心,低声哀求,“快点。”
萧若锦如被操控的皮影般照做,我深深舒口气,“二拜高堂!”
我拽着他转向同样愣住的萧贵妃,事急从权,萧贵妃是他姐姐,权当代表长辈罢。
紧接着,我转向萧若锦,和他面对面,“夫妻对拜!”
双双直起身后,我声音微颤,“礼成!”
结束这惊心动魄的一段,我拍拍胸口,愧疚又羞窘地开口,“萧若锦,揭开喜帕罢。”
这次他没有犹豫,缓缓揭开我头上的红色喜帕,目光匪夷所思,脸上倒是镇静,如果他手不抖的话。
“怎么回事?新娘子怎么跑到这里了?”
“这、她这是和谁成亲?”
“今日是永瑞侯府娶亲,她缘何半路逃婚到这里?”
“什么情况,她嫁到将军府了?”
人群中传来议论纷纷声。
方千尘的庶弟方千合蹙眉冲我喊道:“高静瑜!你在做什么?吉时已近,你快回来跟我走!”
方府迎亲的队伍追过来,我心惊胆战,刚才全是凭着一股冲动,现在心里仍忐忑不已。
不等我说什么,萧贵妃已转向迎亲队伍,“何人胆敢在此高声叫嚷?”
方千合连忙躬身施礼,胆战心惊道:“臣惶恐,惊扰娘娘,罪该万死!可是高静瑜是……”
不待他说完,萧贵妃拦下他的话茬,“无碍,今日是家弟和高小姐大喜的日子,既然赶上了,若不嫌弃,便进府喝杯喜酒?”
方千合大惊抬头,欲言又止刚要再争辩几句,又碍于贵妃的威严而不敢再说出什么,自然也不会真的进将军府喝喜酒,只得领着迎亲队伍匆匆走掉。
萧贵妃雍容微笑,冲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道:“今日家弟喜迎佳妇,本宫诚邀诸位来府里入宴。不论有无官职,只要诚心道贺,皆可入府吃席!”
门口顿时想起一阵拍手声和道贺声。
这回换成我瞠目结舌,我方才只想到萧若锦既然向我提过亲,今日应该会顾及我的颜面,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我。
但属实没想过,如果他家里人不同意我这样冲动而为的行径,我该怎么办。
我正失神,萧贵妃已然行至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摇头笑言,“你这孩子,还真是出其不意,令人刮目相看,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见她没有要责怪我的意思,我悄悄松口气,脸颊泛红地解释,“多谢贵妃娘娘维护我,不怪罪我行事这样重逆无道,个中理由我一言两语说不清,但我保证以后一定会和若锦好好过日子的。”
萧贵妃慈善一笑,“还叫的如此生疏做什么,以后是一家人,自然跟咱们萧将军一道唤我姐姐才对。”
说着,她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子套进我的手腕,“今日匆忙,没来得及给你准备像样的贺礼,过几日你们进宫来,我再重新给你准备。”
我眼眶发热,紧紧握着玉镯子,“多谢贵、多谢姐姐。”
前世若方家人对我有这样万里之一的好,我也不会那样郁愤难平。
萧贵妃拍拍我的手,冲一旁始终没回过神的弟弟嗔怪道:“愣着做什么,高兴傻了不成?还不快领你媳妇进新房,然后出来张罗喜宴,好好宴请宾客吃席!”
我微微垂头,脸更热了。
我这样离经叛道的行径,必然不出半日就会传遍大街小巷,闹得满城风雨。
至于永瑞侯府那边,以及我家里那边,自有萧贵妃和萧若锦去解决,我只需坐在新房里休整心绪便可。
新房就是萧若锦平日的卧寝,事发突然,里面没来得及装扮成喜房。
期间,老夫人和几位少夫人临时送进来些喜被和红烛,由于临时需要宴客,她们忙得团团转,没法与我多说什么。
不过,瞧着不像生气的样子。
屋子里只剩怜花一个人陪着我,她呆愣愣的,一副魂不附体的憨样子,“大小姐,您掐奴婢一下,奴婢总觉着今日是在做梦。”
我心里苦笑,是呀,真像一场梦。
万幸前世的那场恶梦已经过去了。
夜幕降临,皎月升空。
房门被推开,怜花匆匆塞给我一个小册子,随着喜娘向他道一声贺,而后退出喜房。
萧若锦走到我跟前,挑起我的红盖头。
已然换上喜服的他容貌更显明艳卓绝,仿佛可以预见到鲜衣怒马的少年在沙场上策马扬鞭,手握银枪,剑指敌将的风采。
可这样一个骄傲肆意、战功赫赫的护国良将,两个月后便要战死在边疆,何其可惜!
我心口发堵,眼睛酸涩。
“你怎么哭了?”他急问。
平日在我面前玩世不恭的少年此时手足无措,紧张得眼睛都红了,“我晓得你有意中人,其实不想嫁给我。”
我抹掉泪珠,破涕为笑,“胡说什么呢,那你认为我今日为何半路跑来找你?”
他咬唇想了想,“反正必是有什么不能言说的难处,静瑜,你现在说吧,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会为你做到。”
他竟到此时都不认为我们成亲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以为我是有求于他。
我忍住剜他一眼的冲动,“我要你踏踏实实做我的夫君。”
萧若锦的眼睛很漂亮,眼线浓长,眼神澄澈。
他舔了舔唇,“那你为何哭?”
我气笑,“我是喜极而泣。”
起身取过合卺酒,我递给他一盏,“另外,我的意中人就是你,你莫在心里编排我和别人,不然我怎会冒着被唾沫淹死的风险奔你来,过了今日,外面不知该怎样风言风语呢。”
他终于激动地笑起来,“你别怕,谁敢乱说什么,我就打折他的腿!”
我满意点头,在他热烈的目光下与他喝了合卺酒。
“这个给你看。”我把怜花塞过来的小册子塞入他手中,红着脸坐回床上。
之前听兄长说过,萧若锦虽偶尔顽劣,一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模样,实则在女色上面极为洁身自好,屋里一个通房也没有。
所以,那册子还是给他看罢。
他茫然接过,随意翻了两页,登时脸红耳赤,慌慌张张合起来。
“静瑜,你、你看过没有?”他像拿着一个烫手山芋。
我心虚睇他一眼,开始解身上繁复的嫁衣,“自然看过,你把火烛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