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载,仲春。
风里还带着寒意,通济渠的岸边上却已是一片新绿,到底是三月了。
渠边码头繁忙依旧。抬货的脚夫、布衣的书生,甚至还有穿着官袍的小吏、戴着帏帽的胡姬,别处许是难得一见的景象,在这里却是稀松平常。
只因管阳城去往长安不过百余里地,就算逆风行船也不过大半日就能到。当是歇口气也好,赶个好时辰也罢,如今顺着通济渠入京师的船,十有八九都喜欢在这里停下来歇一歇。
不过人多,也不仅仅是因为便利。
通济渠在管阳城附近折向正东方向,水面陡然宽阔起来颇有几分像湖了。管阳城倚水而立,于是在景色和鱼虾水产上都占了便宜。从暮春到初秋,京城里很有些小姐公子们乐意赶早出门,午间到管阳尝个新鲜。鲤鱼最肥嫩的时候,水面上无数画舫争奇斗艳也算是管阳一景。
来往管阳的人多了,一应的东西自然也多。酒楼多客栈多,甚至连青楼也多。两文钱能来一大碗羊肉面的摊档肯定不少,这渡夜资勘比京城名妓的小倌当然也不止一个。
酒楼客栈一多,平日里生意难做也成了寻常事。哪里开了新铺子,哪家又关门大吉,这类传闻在管阳人眼里甚至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
不过,如今倒是有家倚江楼渐渐有名起来。不见他家有什么特别菜式,最多也就是福源街来往方便。前些年一直半死不活的,也不知这老板做了什么,一年前生意突然就好了起来。
该说是有些特别,但在如今管阳人更乐意打听的,还是半月前本城的刘县丞酒醉后溺水身亡的消息。年前有人家死绝在通济渠里,连这样的消息也不过在城里热了不到月余就淡了下去。区区倚江楼而已,管阳人哪里会那么没有见识呢?
福源街上聚了成片的酒楼,年来颇有些起色的倚江楼就静静地站在街尾。墙是新刷的雪白,大门木柱上的红漆也算鲜亮,屋顶青瓦的沟缝里还有着些茸茸绿意,显见这酒楼也是有些年头了。
近午的时候倚江楼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少年。他看上去有十三四岁,个头倒不算矮,一身半旧的麻布衣衫洗得脱了色,毛糙的头发上包着同样的头巾,正是一副小二的打扮。
少年抬头看看天空,脸上挂着明朗的微笑。
其实仔细看来,这个小二皮肤黑里泛黄眉毛也杂乱浓密,双眼还左大右小。怎么也算不上好模样的他,偏一双眸子却是清澈透亮,加上笑容干净透明,倒真让人讨厌不起来。也怪不得老板愿意让他在门口招揽客人了。
一个粗壮的中年汉子停在倚江楼门口。小二看见他先是微怔,然后眼睛一亮,扬声招呼道:“武爷,您回来了?”他未语先笑,声音里透出十足的喜悦来。
站在酒楼门前的小二,又是近午的时辰,该就是招揽客人的举动。偏生这个小二的表情实在自然得过分,让人甚至想不到那上头去。
汉子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应道:“是啊,回来了。”
“您这次去的是江南?”小二说着走到汉子身边,“可有两个多月没见了。”
“可不是。”汉子一边说着,一边自然而然地朝倚江楼里面走,大着嗓门,“都说江南怎么好,我看就不行。没日没夜地下雨,弄得身上就没干透过,骨头都泡酸了。连男人说话都扭扭捏捏,喝的酒也跟水似的,一点味道都没有。”
小二一边引着他向里走,一边笑道,“哪里能有自己家好呢。武爷您坐,还是老规矩,状元红和扒羊肉?”
“还是你小子知道我。”汉子哈哈笑着,一巴掌拍在小二肩上,把他拍得一个趔趄。小二脸上一僵,回头时却还是那种纯净透明的微笑。
“灶上的胡辣汤该出锅了,我是不是先端些汤还有紫酥肉过来?您先垫着,羊肉只怕要等一阵子。炖得不够软烂的,我可不敢端过来。”
“好好,就听你的。”汉子笑着,毫不在意地应了。
“您等着,就来。”小二笑得眉眼弯弯,应声着去了厨房。
一会送了汤和菜之后,小二又回到倚江楼门口。
大街上靠近门口的地方站着两个书生打扮的人,一个正低声说着话,另一个偶尔会向这里瞥过来一眼,神色间却是相当地不以为然。
小二眨了眨眼,迎了上去,“两位公子,可是用饭?”
“孟贤兄,就这家吧……”白衣书生还待劝说,却被同伴截住了话头。
“文谦兄,这道听途说之事怎做得准?”青衣书生本还想说什么,看了靠近的小二一眼不再开口,脸上嫌恶之色却忍不住漏了出来。
“两位公子可是及第了?”小二在离两人还相当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他完全不似普通的酒楼小二一般卑躬屈膝,一直挺直了脊背走路。只是他故做神秘的样子却因为满脸稚气而功亏一篑,看上倒更像个邻家的顽皮少年。
“你怎么知道?”白衣书生上下打量了下小二,语声里带上了丝有趣。
“这有什么奇怪的。”青衣书生不以为意,不过嫌恶倒是淡了许多,也朝小二看过来。
“春闱放榜正是两三日前的事情。两位听着是江南口音,看起来文采俊秀。”小二说,“所以我猜二位是金榜题名后,乘吏部的任职还没下来,到我们管阳踏青尝鲜来了。”
“有些意思。”两个书生对看一眼,都是一笑。
见两人都没有否认,小二知道自己猜对了,立时绽开一抹带着几分得意的笑。
“去你们酒楼也不是不可以……”青衣书生拖长了语调,十足地吊他胃口,“且说说你们有什么特别的。”
“我们倚江楼的雅间能看见城外的通济渠……”小二立时说道。
白衣书生显然也是觉得这个小二有趣,不由凑趣道:“这有什么。管阳城里能看见通济渠的酒楼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小二眼珠子一转,浅浅的笑意竟然就这么如水墨般晕染开来,愈加显得那双眸子清澈明亮,“后院有棵梨花开得正好。如今这个时辰正见得到阳光,二位可愿意到那里坐坐?”
“果然有趣,既这么着,”看了同伴一眼,青衣书生突然笑起来,“就挑那梨花边上好了。”
“两位这边请。”听青衣书生这么说,小二依旧笑眯眯地引着两人朝里面走去。
一时两人入座,小二奉了手巾过来。
“有什么好的?”青衣书生手里拿了暖热的手巾擦手,一边随口问道。
“两位尝尝脍鲤如何?”小二想了想,问道。
“你们这里脍鲤做得好?”坐下来之后,两人都轻松许多,白衣书生随口道,“也好。”
“或者,再加一道团鱼?”
“团鱼?”坐在桌边的两人对看一眼,青衣书生道,“和脍鲤一起?”
“脍鲤炮鳖,既然名字都连一块了,自然该是搭在一起的。”小二继续说道,却是一脸自然。
“也是呢。”青衣书生转了转眼珠,“那熊蹯呢?”
对面的白衣书生皱了下眉,声音里颇不赞同,“孟贤。”
所谓熊蹯,就是熊掌。
小二荐菜,看客人是读书人就说些文绉绉的话,甚至不能说他谄媚只能是本分。而青衣书生却眼巴巴地挑了诗文里平常人根本不明白的词来跟他说,显然是欺他不认字,不厚道了。白衣书生虽然不满,却也没有为着个小二斥责朋友的意思,只低声一句便停了下来。
“这个东西……”小二有些作难地看了看两人,“如今真不是合适的时候,还是秋天好些。”
“秋天好?”青衣书生挑眉,却不信这普通酒楼里的小二竟然会知道那是什么。
“虾酱倒是有,不过总觉得没有葱芥酱衬味道。给两位都上些好吗?”
白衣书生一怔,有些不敢相信似地笑问道,“读过书的?”
小二笑得憨然,“约略识得几个字。”
“果然是有趣,”青衣书生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听小二说识字,只是顺口接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小二浅浅地弯着唇角,他自然也知道客人不过随口一问,只是仍然答了出来。
“叶裳容。”小二说着,“两位公子稍待,我先去沏了茶过来。”
“你说怎么样?”
一日,正是午间最热闹的时候。倚江楼一楼几乎坐满了人,嘈杂得几乎要扯着喉咙才能说话。小二才空下手不过一会,冷不防被客人问了一句。他略呆了下,只是随口道:“这么大的事,总不见得是假的……”
“小叶,你别走。”那客人也是相熟的,径直拽了小二的手,露出小二全裹在棉布里的手,“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吗?”他也不过顺口一句,并不是真心要问,随后就说道:“你每日里见那么多人,就没听到过些什么特别的事?”
眼看着客人似乎是没轻易放过他的意思,小二只得将托盘放了下来,“是县衙说刘县丞从青楼的画舫里跌下水去的。虽然素日里都传说县丞他并不喜欢这个东西,但刘家是本城望族,如果真有个什么内情在里面,能就那么轻易放过去?”
“但是……”
小二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闲话流言之类本来图的就不是天下太平,越是香艳龌龊曲折离奇,才越是让人两眼放光。
小二见这客人不听些秘闻就不死心的样子,他突然眼珠子一转压低了声音,略弯下腰凑近了些,“如果刘县丞的死真有蹊跷,那其中必有些让他们不敢开口的缘故。以刘家在管阳的地位,连县令大人都不敢对他们怎么样的,所以就是……”
客人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彷佛得了什么大秘密一样。
小二乘势救出自己的袖子,继续将自己的手藏进略嫌宽大的袖子里。他背过身松了口气,向厨房走去。
“小叶,你过来。”账房里出来的中年男人见小二得空,向他招了招手。
“来了。”小二扬声应了,向账房那里一路小跑过去。他跨进账房,顺手关上门,房间里瞬时安静了不少。
门关上的瞬间,小二脸上的微笑稍稍敛去了几分。只是这几乎让人察觉不出来的变化却让他身上的稚气一扫而空,不仅添上了几分恭谨有礼,彷佛他在一瞬间长大了好几岁似的。
“老板,您叫我?”小二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认真而有礼。
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眉眼和善,正是倚江楼的老板余元。他站在书案后面,见小二进来顺手就指了指椅子让他坐,随口问道:“刚才那客人拉住你说什么?”
“还不是刘家的事。”小二看了一眼门的方向,颇有些嫌烦的样子,“都快三个月了,还在说这个。”
两个多月前,管阳县丞刘启贤酒醉后溺水身亡。此案先有画舫船家报案,尸身打捞上来后仵作验过也是一样说法,于是当场便结了案。
本算不上什么怪事的,偏生这刘启贤大人素日里与夫人鹣鲽情深,别说青楼就是连个妾室都没纳过。怎么看都透着几分古怪的事如今传得满城风雨,倚江楼里见天地就听人说这些,小二也不知被多少人拉住问过,难怪他腻烦。
“那个刘家嘛,总要再热闹一阵子的。”余元做了几十年的酒楼老板,一副见惯了的样子,笑呵呵地说,“倒是这些账簿你帮我看看。”
小二该做的,不过就是些端茶倒水送往迎来的活计,连个厨子都不如的身份,实在不该碰账簿的。但是余元说得寻常,这小二竟然也就那么寻常地应了,自自然然地在案边坐下,然后拿起账簿来看。
只略扫过一眼,小二抬头笑道:“这个月生意不错呢,老板。”他的笑干净又透明,彷佛只是在单纯地为余元赚钱了而高兴。
余元眼角眉梢也都透出喜色。虽然赚得不算多,但是比起以前的惨淡已经不知好了多少。他几乎是笑眯眯的,说:“小叶,你看我们接下去要做什么?”语气,却是十足的求教。
而小二,也毫不客气。“如今店堂干净了,价钱也不算贵,进的货浪费少了……跑堂的陆陆续续开始学京城的官话,”小二一边掰着指头算,一边微微蹙眉,“如今能做的真是不多了。”说着,他看向余元。
余元闻言,神色里不由就透出些失望,“真的就没什么能做的了吗?”
“这……”小二眨了下眼,到底却没有把话说死。
余元见状,自是知道小二没把话说全,于是道:“小叶,全靠你倚江楼才能赚钱。我是知道你的,你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
小二抿了下唇道:“要赚更多的钱,就要更多的客人。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话虽然没错,但是总要几年,甚至几十年去积累这个名声。如果想要短时间内让客人多起来,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小二说着,一边看着余元。
余元皱起了眉。
眼前这个小二,是一年多前酒楼的厨子介绍过来的。当时余元勉为其难地应下来,只是看他可怜。却不想这个看上去甚至有些孱弱的孩子并不寻常,于是余元索性不耻下问,而这酒楼的生意眼看着竟慢慢好起来了。一年多相处下来,余元自然也知道这个孩子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老实淳朴。他絮絮叨叨地那么多闲话,余元有些预感,只怕他接下来要说的他并不会喜欢。
“所以我看,”小二看着余元,一脸的平静,“可以使些钱,让码头的脚夫说些好话。”
余元一噎,瞬时便冷下脸,心中有些不喜。
码头几乎是来往管阳的必经之地。所以大多数人到管阳后最先接触到的,就是码头的脚夫。他们但凡“随口”说上那么一两句,至少能有个先入为主的好印象。
这法子一定是好用的,余元可以肯定,就如同他以前每次说的那样。但是余元总觉得这种法子已经走上邪道,并不是一个正经酒楼该做的事。
余元才张了嘴,却在看见小二的样子后又停了下来。小二那双谁看着都会觉得干净的眼眸异常平静,似乎正等着他将斥责的话说出来。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半晌,余元才说出那么一句话,“在其他地方下下功夫。味道再好些,再便宜些……”话没说完,余元自己停了下来。
话谁都会说,但是真要做到又谈何容易?
余元硬生生转开话题,却反而令小二露出略微诧异的眼神。只是那诧异一闪而逝,快得甚至连余元都没发现。
小二微微皱起眉,“其他地方啊……”
“比如做个招牌菜,牡丹燕菜?”余元试探着问。
“不可。”小二拒绝得干脆,“太常见。”
“那烩面呢?”余元又问。
“太便宜。”这一次,拒绝得更简单彻底。
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走进账房,只怕立时便会错认了两人的身份。少年说话短促平静得理所当然,一眼看去倒彷佛余元是个提建议的管事,而他才是做决定的老板。这换了谁都会觉得古怪的样子,偏生此刻房里的两人一个并不自觉,而另一个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上酒楼不就图个好吃,”余元说,“味道好了,总能让人记住……”
“对了,就是这个!”小二突然眼睛一亮。
“……哪个?”余元茫然。
小二笑起来,“味道,是味道!”
“什么?”余元还是不明白。
“现下正是吃鱼脍的季节,但是各种鱼味道并不相同,所以配的酱也该不一样。就算是同一种鱼,南边偏好清淡,北方喜欢浓郁,喜欢的酱自然也不相同。”
“所以你的意思是……多备些酱供客人挑选?”余元试探着问。
“就是让客人选。”小二的眼睛灼灼发亮,但是转瞬又皱起眉,“但是同时摆上几种酱,碟碟盆盆的,倒不如……”一边说着,小二兀自陷入沉思,也不管身边还有人在,顺手抓过桌上的笔拿了白纸描画起来。
余元想了想,在一旁道:“多备些酱并不是难事,但是如果只有酱是不是单薄了些?大牛如今刀算是练出来了,不如还是着重在燕菜上?”做个名菜出来的想法,余元就是不死心。
“老板您看这个如何?”小二将手里的纸递给余元。
余元接来一看,上面寥寥几笔画了一只长了脚的碟子,碟子里多了几条隔断将之分成不相联通的五个部分。“这是……豆?”
“也不必做得太花俏,简简单单的就好。一次可以盛上四五种酱,看上去又不会满桌的盘子。我们也不说卖酱,借个好听的名目……就叫‘四季鲜’。老板您看怎么样?”
“四季鲜?”余元抬头看了小二一眼。适才还将贿赂脚夫当平常话来说的少年此刻眉眼含笑,却只是因为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余元想了想又问道:“那四季鲜,都是什么?”
“不过是寻个好听的名头。”小二说得极快,显然是理顺了思绪,“春天自然是鱼脍,冬天可以用那些笋子和肉炖汤,秋天可以用新鲜的瓜果,倒是夏天一时想不到。这个慢慢想,横竖对客人也可以保密吊吊胃口。然后不论是哪一种菜,必然要每次都要配上几种酱。”
余元了然,“好,当然好。”
小二笑了笑。他虽然容貌平常,但是眉眼弯弯双眸清澈的样子,在阳光下竟然能看出几分妩媚来。
余元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目光落到小二的手上。
小二手上裹了一层细棉布,将一双手掌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半点皮肤也看不见。自从他来到倚江楼就一直是这样,只除了余元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雪白细腻,手指纤长却也盈盈丰润,除了中指上的薄茧几乎就毫无瑕疵,十足的一双玉手。
眼前这个肤色黑黄的,其实是个扮成男人的少女。
一年多以前,厨子张贵突然领了个人来,求余元让他留在倚江楼做小二。他,不,是“她”当时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她父母俱亡,她被张家收留却不想吃闲饭,还有,她不是男人。
点头只是因为可怜她,但是这一年来,余元不知暗自庆幸过多少次。
“小叶,你还是来账房吧。”喃喃地,余元突然就将这话说了出来,“你到底是个……”
没有他,倚江楼或许已经关门大吉。但是他能谢他的,也不过是请他做账房。
“不了。”小二看着他,静静地微笑,“伯母会不高兴。”声音里没有任何不满,只是平静,并且,理所当然。
余元却并不意外。
纵然有时候会说些不怎么受世俗所容的念头,这个孩子却异常知恩。就像她知道他不会喜欢收买码头脚夫的念头却还是会说,就像她其实可以不用理会张家母子的感受,做了倚江楼的账房。而且最奇异的是,她在这样做的时候表情异常平静,竟然是丝毫的不甘不愿都找不到。
余元微咳了声,只能把这个念头丢在一遍,“你若是改主意了,随时跟我说。”
“谢谢老板。”
太阳落了山。
过了晚饭的时辰后,热闹的就是青楼那一片了。福源街多是酒楼,自然慢慢安静下来。不过酒楼伙计总得把各色东西收拾齐整了才能回家,是以当最后一个人从倚江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那个人锁上门后,借着朦胧的月色点亮了手里的灯笼。微风过处,将遮住月亮的云彩推走,与灯笼里的光合起来,瞬时便亮了不少。
提着灯笼的,是一个少女。
她一身粗棉布的素色衣裙,头发打了辫子用发绳束起垂在胸前。昏黄的光里,少女虽然脸色失于苍白却肌肤细腻,一双杏眼顾盼间彷佛有水光流转,唇色虽然浅淡,微微翘起的样子却像是含着笑的。
少女提着灯笼向街头走去。然后毫不意外的,在街边的阴影里找到了一个背靠在墙上的男人。“大牛,等我很久了?”说着,她将灯笼朝前送了些,照亮了两个人之间的青石路面。
“没有。”
倚靠在墙上的男人看起来二十岁上下,身量颇为高大长相却十分普通。他显然等了好一阵子,脸上却丝毫没有不耐烦,见少女走近过来憨憨一笑,走过去几步与她并行。
少女浅浅一笑,“我特意等到人全走了才去洗脸换衣裳,你怎么会等得不久?”少女的音色与白日里酒楼小二叶裳容一模一样,只是更加柔软婉转。
被少女称为大牛的男人,正是倚江楼的厨子。张贵才是他的本名,只是亲近些的都喜欢叫他乳名大牛。“我,我也是……在厨房里多切了会菜……”张贵企图寻个理由,只是话还没说全脸上倒是红了起来。
叶裳容转眼一看,浅浅勾起一抹淡笑,一张脸瞬时妩媚起来,看得这张贵脸上更红了。
张贵不敢直视叶裳容,双眼乱瞟,却看见她头发上插着一支木簪。这木簪用的木料寻常,雕刻得也简单,一眼看去甚至不像是能拿出来卖的东西。但是她通身上下什么饰品都没有,别说什么金银玉石连发簪也只得那么一支,看上去十分寒酸。
张贵眼中一沉,脚下不由就停了下来,“……裳容。”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选了这样的称呼。
“嗯?”叶裳容这才察觉他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一脸认真的男人。
三步的距离。
男人老实里略透出几分木讷,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手里提着灯的少女虽然一身布衣,却娉婷娴雅。就算不说她容貌如何,单只眉眼间那股沉静若水的味道就看着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她这样的人,不该只穿这种衣服,甚至也不该与这样的男人站在一起。
就好像天上的云看得见摸不着,地上的泥土能长出庄稼。其实无所谓高低贵贱,但是云和泥本来就不是该在一起的东西。
“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张贵说出这句话是时候,连声音都在颤抖。
天知道他有多喜欢眼前这个人,当她微笑着答应他的求亲时,他又有多少欣喜若狂。但不配终究是不配,就算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也一样。
“又在胡思乱想了。”叶裳容的笑里,多少露出些安抚的意思。她走近张贵,仰起头看着他,“我亲口应的了事,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但……”
“但”你不过是落难。
“但”你是官家小姐。
“但”你那么聪明。
话噎在他喉咙口,想说却只怕她不高兴。这样的人日日捧在手心里都是该的,又怎么可以说些会让她皱眉的话?
“有句话叫做,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叶裳容眉眼间一片柔色,“大牛,你会待我好的,是吗?”
张贵用力点头,彷佛点得愈重就愈能表达他的决心一样。
“这不就好了。”看着他用力点头的样子,叶裳容轻轻笑了出来,“在我眼里,你老实善良待我又好,这就足够了。”说着,她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张贵看着她的背影。
“脸长得再好看,总有腻的时候。我不能容忍我的夫君娶完一个又一个。”叶裳容弯起唇角,“至于钱财方面,就更不用担心了。”
张贵再次用力点了点头。
能娶到这样的媳妇,再不知足就该遭雷劈了。至于银子,他相信只要听媳妇的话,就……
“媳妇”。
发觉自己刚才想了什么,张贵脸上瞬时又红了起来。他偷瞟一眼,见叶裳容没注意的样子,立时傻傻地笑了起来。他急跨了几步,站在她身侧继续向回走去。
“放心了?”猝不及防,叶裳容突然转了脸过来问他。她眉眼笑弯弯,神情里露出一丝猾黠,终于有了些与年纪相衬的天真。
张贵此时真觉得自己刚才犯了回傻,只能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叶裳容停下脚步,突然转身站在他面前,“这回该换我说了。”
“嗯。”张贵立刻郑重了神情,此时哪怕她说要天边的月亮,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成亲之后,不准赌钱,不准酗酒。”
“好。”
成亲啊……
张贵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辈子不准纳妾不准有通房丫头,更不准去青楼楚馆。”
“好,好。”
两人说着话渐行渐远。
福源街四通八达,周围小巷子不少,两人适才停下来说话的地方便有一条暗巷。
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拉着缰绳的少年清秀俊美,他探头看了眼街上,嗤笑着低声说,“公子,您说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还没进门呢,就在街上嚷嚷什么不准娶妾,真是妒妇……”他站在马边,一边说一边摸着马的鬃毛。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显见他是与马车里的人说话了。
“这么得趣,不如跟了去接着往下听?”
马车里,果然传出一道男人的声音。
那声音宛如一匹绝品的绸缎,丝滑中带着凉意从心上拂过去。语调里隐隐的慵懒轻讽又添上几分艳色,听在耳里直痒到心里,巴不得立时扯开车帘朝里面看个究竟才好。
少年却一缩肩膀,嘿嘿笑了两声,扯开话题,“流离不敢。公子,等了这么一阵也不见人来,要不我们先回去?”
“也罢。如今愈发的上下不分了,”那声音说,“走。”
少年应了声,翻身上了马车清脆地吆喝一声,打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