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阿飘，一个整天跟在太子身后死掉的太子妃，

一直以为他不爱我的，毕竟他不哭不闹不提我，甚至另娶了新妃。

可是直到那天，我才看见。

原来他也会因为我，崩溃得发狂，像个孩子……

1.

我披着大衣带上门，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背手走着，很快就到了荷塘处。

反正也没人，脱去脚上的鞋子，我就径直坐在了池塘边。

脚丫在水里欢快的扑腾起来，四溅的水花让我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日子。

嗯……扳指细数的话，我来到这深宫也有八年？九年？十年？……还是十五年啦？

算了，太费脑袋瓜了，我还是哼两首歌来让这里显得不那么空荡寂寞吧。

正要张口，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抢先踏着月光来了——是萧穆。

“陛下。”身后的小太监低着头总想犹豫跟上前一步，被萧穆挥手制止了。

他一言不发，负手而立，晦暗不明的目光望着粼粼的波光，倒让一旁的我显得有些难堪。

“阿穆！是你呀！你来这里干什么？”

激动之余，我尴尬地把脚丫子从水里抽出来，提起一旁的鞋子就轻轻走到他的身边，他没有回头看我。

“阿穆，还在因为我偷吃掉你的青团生气吗？啊呀，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了啊！”

我嬉皮笑脸地凑近他，他却仍是不为所动，手指不断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直到我推搡的手指直直穿过他的胳膊时，我才忽然又记起:

忘记了，我是一只孤魂野鬼，阿穆他……看不到我的。

2.

我叫陈锦朝，是先帝心腹陈将军家唯一的女儿。

因为父亲是老来得女，所以对我格外娇宠。小小年纪的时候，我就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无所不作，无所不为，可谓——恶名在外。

十六岁那年，因为父亲离世，大概是受友人之托，先帝把我许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萧穆，作太子妃。

按理来说……无论如何，我这个皇后的名分是铁上钉钉了，因为先帝拥有的皇子也仅萧穆这么一位。

但很可惜，我没等到成为皇后的日子，就先死掉了。

至于我是怎么死的？喔……实在记不太清了。

在庭院里荡秋千，听宫里的下人们说的话，我大概是突发恶疾去世的？

版本很多，有的说是我作恶太多，老天爷突然收走我的命的；也有的说是我打小就有的隐疾，瞒着不治，导致最后我一命呜呼；还有的说我是为了什么情郎，心里哀怨，自己喝毒酒自尽的……

唉，说的千奇百怪，叫我这只野鬼也着实好奇事情的真相。

要不是我什么都不记得，只模糊记着些许的片段，我高低得把大家伙都叫过来，围成圈，磕着瓜子给咱们唠上一唠。

晃荡着秋千，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真真觉得这满高的红墙泥瓦，实在落寞。

不是匆匆忙忙的杂役们，就是过一段时日必定会到我这没人来的寝宫里，嚎上一嚎的老嬷嬷。

罢了，再多走走，说不定能碰到什么新鲜玩意儿。

当这个想法产生的时候，我去了池塘，也就是在那儿，碰到了记忆里最深刻的萧穆。

哪怕他看不见我，我还是觉得——跟在他身边要比那孤单寂寥的深院好很多。

于是，我接下来的日子，几乎每天都要跟在萧穆的身边。

3.

因为我是阿飘啦，想到哪里去哪里。

所以很清楚阿穆获得的，那些褒贬不一的评价。

我听李大人背地里说阿穆铁血无情，直接因为猜忌，把两小无猜的林娘一家全部处死了。

我听王大人在宴请众臣时夸得阿穆天上地下，说阿穆宅心仁厚，宽爱仁慈，是不可多得的好君主。

哦，我还听张大人说阿穆不染情欲，子嗣实在堪忧……

嘿嘿，这一波，我可是要义无反顾站在王大人这边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萧穆会残暴地处死林娘全家，但是我记忆中，阿穆从小就是我们几个一起玩闹的孩子里面，最胆小的。

他的成长向来规矩，唯一一次越距，还是那次我硬拉着他去街上打那个强抢民女的七王爷呢。

好像因为那次我们把鞋子扔在七王爷眼睛上，砸伤了人家，先帝还特意让阿穆罚站了一整天，而我呀，靠着聪明机智地装晕可是成功躲去了处罚……

至于情欲——诶等等？！我记得，阿穆年少时最喜欢的姑娘，不就是林娘吗？怎么现在会把她处死呢？

托着下巴，我在批奏折的阿穆身边左蹿右跳。

“阿穆，你为什么会杀掉林娘啊？真是因为她们家有叛乱之心啦？”

“阿穆，你打算什么时候生下子嗣啊？有人替你担心将来啦！”

“阿穆，你为什么在我死了以后从来不去看我啊？你真的在因为我之前偷吃你的东西生气呢？”

“好吧，阿穆。我不仅偷吃了你的青团，我还倒卖了你的字画哦，当然，你丢掉的箭矢也是被我悄悄射箭弄丢的……”

我吧啦吧啦说着，阿穆低头看着奏折，未曾抬头看过我一眼。

做个阿飘可真累，我讲得口干舌燥，阿穆却能理所应当的视若无睹。嗐！

看着阿穆笔挺的鼻尖，看着他一丝不苟的侧脸，我不想再问了。

静静看着他，我把最后一句的疑惑押在了心底。

那句话是:

你不去看我，难道是因为……于你而言，我连朋友，都算不上了吗？

4.

我看阿穆打猎，看阿穆上朝，看阿穆饮酒，看阿穆祈福。

他对我闭口不谈，我日日跟在他身边也没听到他说关于我的任何一句话。

前一段时间的疑惑，在失落里日益有答案的时候，我又一次确定了自己从前的想法。

看吧——阿穆就是一直都没喜欢过我，到最后也没爱上我。

不然怎么会在我死后——大概也不是很久吧？要不怎么还没被地府收了去？——这么快就乐呵地，把云小昭纳为妃子呀。

我一直以为阿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直到云小昭乘着辇车从远处的五岩山回来——

“陛下，我回来了。”

云小昭扭着婀娜的腰肢，一步一盈地向阿穆款款走来时，我就站在阿穆身边看他冰冷的瞳孔出现一丝裂缝。

“小昭，身体养好了吗？”

阿穆罕见地度起了快步，走到云小昭身边就关切拉起那双纤纤玉手。

我满目一对碧人儿的郎情意切，心头一想这个可恶的阿穆对自己亡去的态度，就气鼓鼓地叉起了双臂。

“哼！我不想再理你了！死萧穆，臭萧穆！”

转身我就回到寂寥的庭院里，坐在我那落着枯叶的秋千上，听微风缓缓地荡。

“小姐，回来啦！”

颤巍巍地声音在身后响起的时候，我心头一滞，有人……能看见我了嘛？！

5.

来者是那个定期会来哭嚎的老嬷嬷，然而我的激动不过三秒，就转瞬成空了。

因为老嬷嬷又说了一遍，是“小姐，她又回来啦！”

“切，害人白激动一场。”

我偏过头去，看着这个定时来的老嬷嬷，悲伤的同时莫名有些开心。

这个老嬷嬷貌似是我陈家唯一留下的故人，她的几次哭嚎都是特地为了追忆我。

也挺好了不是？连少年夫君都把我忘记了，世上还有你这么一个人在挂念着我。

于是我全当她能听见，自顾自地同她唠起嗑来。

“嬷嬷，她是谁呀？”

“那个姑娘性子也很活泼，就是身体太不好了，总得去五岩山那边养养。”

“哦，你说的肯定是那个云小昭咯。哎，嬷嬷，你说阿穆是不是太过分了，怎么这样对我？”

“老奴见过她两面，看着看着也会心生欢喜。”

“为什么？她很漂亮吗？还是她也是个善良的小姑娘，像我一样哈哈哈。”

“已经十年了。”

“嬷嬷，什么十年了？”

“小姐，你离开这深宫，已经十年了。陛下他孤单这么久，现在才好赖在后宫留下个云小昭……”

我愣住了，直直盯着嬷嬷，然而她继续低语。

“只是可怜，唉……”

嬷嬷擦拭眼角的泪，话语一顿，不说了。

“可怜什么？嬷嬷你把话说完呀嬷嬷？嬷嬷，唉，嬷嬷，你怎么走了？嬷嬷，我还想听的呀……”

6.

原来我都死掉这么久了。怪不得，关于我的闲话只有在我这寂寥荒芜的寝宫里能够听到。

既然如此的话，阿穆念没念我，我倒是不一定确定了。

万一十年之前，阿穆有为我哭得伤心欲绝呢？那我不就错怪他啦？

还有，阿穆十年里也只纳了一个云良娣，他这么孤单，一个云良娣好歹能照顾他，我还是不要这样生他的闷气了……反正他也不是我一死就纳来的。

沉寂的庭院里，我好一阵深思熟虑，最终决定——我陈锦朝，要继续去阿穆身边晃荡啦！

这里实在太寂寞了，没有一点热闹的烟火气，去阿穆身边，还是热闹温暖一些的。

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很想陪伴在阿穆身边，我想看他的一颦一笑，我想知道他的点点滴滴，我想和太子妃时那样……好吧，现在我俩是打闹不成了。

但不管怎样，我就是想粘着阿穆，因为……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嘻嘻，我超喜欢他的！

阿飘说走就走，不知道阿穆在哪里，凭借我熟悉的第六感，我还是很快就找到了阿穆。

他是在和云良娣——摘梨子？

7.

云小昭是这样的姑娘呀，她和我一样，我们都喜欢爬树。

只不过，我爬树的时候，阿穆只会生气地在下面吼我，叫我快点下来。

我知道他是怕我失了身为太子妃的庄严。

而云小昭爬树的时候，阿穆就在下面小心翼翼地看着。

不行，干在下边站着，我也闲得慌，阿穆现在看不见我，我也可以随便的爬树咯。

三下五除二，我也熟练的往上爬。大概我这孤魂野鬼身子太轻，用起来都觉得轻盈至极，没一会我就爬到了和云小昭一样高的位置。

嫩白的梨子胖乎乎的，我一下就看准了枝头那颗。云小昭也开始打量了，她眼睛亮亮的，看见斜枝上的梨子就笑得乐开花。

但云良娣到底慌张，不知道怎么一脚落空，竟是翻身要朝树下跌去。

眼看这个姑娘就要重重摔倒在地了，我飞速地闪现在她下方，飘忽的落叶从手掌穿过的时候，心里无力满满。

千钧一发之际，阿穆的手轻轻巧巧地一把还住云良娣的腰，将她半抱在了怀中。

我就站在树下，能看见云小昭的裙摆微微漾起。她面上无限娇羞，双颊晕红，浓密的睫毛更是在雪白的肌肤上印下光影。

她真好看。

我之前只顾得生气了，忘记阿穆是个皇帝，理应三宫六院，妻妾成群，他可以有千千万万个漂亮的女人的。

然而他现在只要了云小昭这么一个。

他一定很喜欢她，比当时对林娘的喜欢，还要厉害。

我的手指不自觉的握紧，我亲眼看见阿穆着急的神情在那波澜不惊的脸上一晃而过，他低声细语地对云小昭说:

“昭昭，你没事吧？”

云小昭轻笑着摇头，埋首娇羞地伏在阿穆肩头。

阿穆这才将云小昭放下。

他们肩并肩地往前走，我耳畔一闪而过，那声从前只对我叫的“朝朝”，心难免刺痛，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8.

阿穆是个好皇帝。

他要暗访民间，要按时批奏折，还要不时地派心腹去调查各个官员之间的情况。

我现在呢，最喜欢在他忙碌政事的时候跟着他，因为只有在这时候，他沉默，他不言不语，我呀，就可以在他身边问西问东。

我问他，“你是不是讨厌这个李大人啊？怎么一看他奏章就皱眉？”

他不说话，但我从那拧着的眉头可以读出答案。

我问他，“你觉得自己打猎打得很好吗？哼哼，你是忘了姑奶奶我了吧？我射得才更好呢，还有那边的紫爵箭，那可是我百发百中的秘诀哦……”

他不说话，但我从他射出箭后失落的眼神里能想起自己的自豪。

我还问他，“你怎么不吃这道金玉满山啊，这个菜我超喜欢吃的，吃呀，快吃呀，香死我啦！哦，对了，忘记你本来就不吃了……”

他不说话，但这次出乎意料……他的筷子竟然就没从这道菜上离开过。

当然，我最喜欢在他忙碌政事的时候跟着他，最讨厌……却也第二喜欢在云良娣和他相处时跟着他。

数一下，阿穆除了政事以外，也的确就剩和云小昭待在一起了。

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阿穆为云小昭绾发画眉，吟诗作曲，他们去游船，去赏花，甚至化成了平民百姓的模样一起去逛街……

这个时候，我再说话就显得特别多余。

因为通常就变成了这样的场景:

云小昭:“陛下，我喜欢这幅字画。”

我:“阿穆，我最喜欢下面那头画着猪猪的画！”

阿穆:“好，把这幅字画——”阿穆特地指了指云良娣点名要的，“还有下面这几张，全部包起来。”

我喜欢的就成了恰好顺便的打包，阿穆对云小昭每一次精确温柔的回应，都是对我已经死去，被他忘记的又一次提醒。

于是我很讨厌云小昭和阿穆在一起时的画面。

至于第二喜欢是为什么？自然是因为这个时候，我的阿穆又会恢复做太子时候那样傻气的笑容啦。

他每天那么忙，有云良娣这样一个可人儿，能走进他心里的人，去陪伴，去携手，自是再好不过。

所以阿穆和云良娣开心的时候，我虽然难过，但也还是很开心。

本来就这么一直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和他们玩闹多少时间，但是那天，云良娣忽然生病了。

9.

不知道是不是那天雨后去游玩的过，云小昭发烧躺在病床上，一趟就是好多天。

每天都有太医进宫来，开的方子换了几遍，苦苦的药水儿喝了几遍，身体状况倒是没怎么见好。

这么多天，我也知道云小昭是一个善良单纯的好姑娘，许是出于担心，我就是想守在她身边。

我很希望她好好的，如果她一有什么问题，我就……跑出去叫人来帮她！

呃……虽然我的喊叫没用，但无论如何，出于这样的心理，我就想守着。

“朝朝。”

我厚重的眼皮打了一个激灵，是谁在叫我？

然而看清一身黄袍的时候，还是瞬间清醒了过来。

哦，是阿穆。

他叫的不是我，是床上的这个“昭昭”。

“你的身子还是感觉虚弱无力吗？”

阿穆用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云小昭额角沾湿的发丝。

他的眼神缱绻而旖旎，当真是如珠似宝。

云小昭顺势也拿手指抓住阿穆了，她还是轻笑，然而明亮的眼睛很快完成了月牙状，轻咳两声，她说:

“没什么大事了？约摸明儿就能好，倒是陛下，跑得这么勤快，就不怕臣子们说闲话？”

阿穆摇了摇头，不言语。

云小昭继续，“陛下，小昭做了个梦。梦见有两个胖娃娃抱着莲子来到了小昭面前，其中一个男娃娃，变成一条龙，忽地就飞进了小昭肚子里。”

云小昭拿期待的眼睛望向阿穆的时候，我也望过去了。

阿穆总说我笨，但这么笨的我都听懂了:云良娣，她想要个孩子。

阿穆也听懂了吧？他会怎么做呢？

只见阿穆面露笑容，他稍稍一愣，就继续对小昭说，“你现在身子太弱，等将来好了，我们再商量吧。”

阿穆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威仪，带着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忽然想起，他从不这样对我笑。他对我笑的时候，更多是充满无奈和宽容的。

他会随手就把手搭在我肩上，他会随便抬手揉乱我的头发，他捏着我的脸，笑我是个笨蛋，笑我天天做傻事，笑我“天下第一傻”。

是这样，成婚多年，看来阿穆……一直把我当做妹妹。

云小昭闭上眼，安稳的呼吸似乎在缓缓进入梦乡，我的心难受得好厉害……我看着阿穆，突然觉得:如果阿穆这样爱着我，那该多好！

我这幅阿飘的身体忽然就开始颤抖了……

10.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看阿穆的视角忽然就变成了躺在床上云良娣的视角。

“小昭，你怎么又睁开了眼呢？”

我心一滞，知道自己现在的魂魄是进入云良娣的身体了，阿穆他能看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