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龚彪一边听着广播,一边看着手中的彩票,胖乎乎的肉脸,笑得像朵鲜花般灿烂。
紧接着,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货车,龚彪的小车冲出街道,一头扎进了河里,并沉了下去。
没人知道龚彪死前的心情是什么样,兴奋还是懊悔,亦或满是不甘。毕竟那一瞬间,也许是他这十几年来,难得的高光时刻。
龚彪是电视剧《漫长的季节》中的角色。一个看起来有些毛躁,又有些可爱的中年男人。
龚彪在剧中是冲动的,也是温和的。
说他温和,是因为龚彪并没有王响那般痛及心扉的伤痕,也没有马德胜一样不能释怀的过去。他就像是一条被忘记在泥潭里的鱼,没有撕心裂肺的转折,就那么温吞吞的死亡、膨胀、绽放,最后陷了下去,和泥水混为了一体。
而说他冲动,是因为龚彪很理想化。他相信属于自己的早晚会来。也相信付出一定能得到回报。可以说,他的身躯里,一直都藏着一个近乎于单纯的男孩。甚至在在某些角度上来说,他就像是另一个版本的王阳——那个火车司机王响的儿子。
冲动又善良的龚彪,也是大一号的王阳。遇见少女沈默,是王阳悲剧的起点,也是那个让所有人都觉得特别漫长的季节里错综复杂故事的开始。
王阳对沈默的感情,可以被看作是爱情,但也更像是一种年轻冲动的产物。他初见沈默,是被其清纯的外表所吸引。但在事态逐渐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时,王阳对沈默不计后果的付出,则完全是少年保护欲爆棚的结果了。
王阳内心挣扎过,也曾试图从漩涡中跳出去,可他对沈默那种说不清楚的感情,最终让他淹死在近冬冰冷的河水中。
反过来看龚彪,他对护士出身的黄丽茹也是一见钟情的。
而当他知道丽茹是厂长的情人,并因为意外怀孕而和厂长产生矛盾后,他做了两个在人群中相当惊世骇俗的决定。
第一个就是在全厂大会上,为了给丽茹出气,龚彪在众目睽睽之下揍了厂长宋玉坤一顿。其结果就是,本来前途一片光明的他,成了下岗名单上的第一人。
而第二个,则是迎娶已经名声破裂的丽茹,完成自己忠于感情的承诺,但也让他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
他所做的这些,和王阳几乎出奇的一致,虽然他总是当着王响的面把王阳叫做孩子——实际上他也没有比王阳大上几岁。可他仍然在愤怒之中,产生了英雄救美的欲望。
柔美的丽茹也好,冷淡的沈默也罢,彼时彼刻她们在男孩王阳和男人龚彪的心里,都是一个弱者,一个被困在城堡中等待王子拯救的公主。
所以男孩和男人,也就昏了头脑,奋不顾身的冲上了过去,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不断的挥舞着他们弱不禁风的短刀短剑。至少在那一刻他们是这样认为的,自己是咆哮着的恶龙面前骑着白马的勇士。虽然很快他们就一败涂地,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但大可不能说这完全是龚彪冲动的结果,因为没有哪种冲动,会坚持十八年之久。龚彪做出让人咋舌的选择,本质上还是来自于他内心的善良和对爱情的坚守。
王阳其实在最后一刻,已经从英雄梦中醒了过来,并想要选择回归自己世俗的生活。若不是绝望之下的沈默突然想要跳河自尽,王阳最后也不会溺死在深秋的河里。
龚彪也一样,当他在丽茹的美容院认识了郝哥后,相形见拙下曾产生极大的愤怒。毕竟,郝哥帅气有型、事业有成,在联想到自己多年来的一路下行,从意气风发变成了挺着大肚子的肥猫,龚彪自然会产生一股自卑感。而眼见丽茹和郝哥的郎才女貌,身形相配,这种自卑也就转化成了愤怒。
正当越想越气的龚彪,从地上拿起一根棍子,准备狂削郝哥一顿,以解心头之气时。他猛然看见了和郝哥在一起的丽茹,在开心的笑着,这是多年未见的笑容,也是属于自己年轻时所爱慕的那个女孩的笑容。
龚彪这才呆住了,也才真的想起来,和自己在一起的丽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的笑过了。也才发觉,丽茹和郝哥真的挺相配。
这一刻的龚彪是自卑还是伤心不得而知,但他肯定是有挫败感的。而在这种挫败下,释怀其实是种面对失败的无奈。自己的生活失败了,他只能放手让丽茹去过想要的生活,也顺道放过自己。
龚彪的放手,在常规看来并不是世间唯一的选择,但却被认为是最傻的一个。他把一切都留给丽茹,自己净身出户了。
龚彪傻吗,确实很傻,婚姻的成败与否通常是复杂的,除非极端情况下,我们很难把它归咎于其中某一单方面的身上。
但龚彪并不是真傻,从他处理丽茹的医疗纠纷上就能看出来,虽然龚彪时常会运气不好,但办起事来仍然是比较油滑的。
而一个油滑的男人,选择这种离开家的方式,只能说明他对丽茹的爱相当浓郁,当初他选择和丽茹在一起也绝不是仅仅是冲动的结果。
此时的龚彪,承认了一个不愿意承认的错误,当初那个决定,那个让他自以为是英雄的决定,也让他自以为是对爱负责的决定,不但绑架了自己,也绑架了丽茹和他们共同的生活。
诚然,龚彪婚姻的不幸,主凶是生活的不如意。假如有相对富足的家境作基础,龚彪和丽茹也不至于走到最后这步。
但他们之间除了穷困这个主因外,也有着最初并不牢靠的基础,那就是黄丽茹并不爱他。当初找到龚彪,也只是情况紧急下想找他当接盘侠而已。
说实话,这个举动着实是上不得台面的。
但当事情败露后,龚彪的义无反顾,却将她的小计谋变成了无法脱下的枷锁。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丽茹选择和龚彪在一起,已经从最开始的主动选择,变成了后来的迫不得已。
所以,只是因为感激和感动才在一起的两个人,也注定了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个并不稳定的平衡点。
如果是相对宽松的生活环境,也许会让这个点被生活的点滴如蚕丝般一层层包裹起来,稳定的如一根坚硬的骨头。
可当生活不如意时,那些日常的细节反倒成了一张张刀片,它切来削去把所有保护渐渐剥离,直到露出那岌岌可危的支撑。只等待合适的时机,也就左右摇晃瞬间倾倒了。
而龚彪的结局,竟也和王阳有着惊人的相似,但却又戏谑得多。
在离开丽茹后,满身落寞的龚彪和王响、马德胜唱了一宿的KTV。三个老男人的苦水加起来,快灌满了街边的小河。
但乐观的龚彪很快就恢复了过来。第二天一早,他精神抖擞的去给两个同伴买早餐。路上他在电话里一边苦劝着王响生活要向前看“大丈夫能屈能伸,起来又是新的一天”。一边又跟着收音机里高唱着“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结果却因为要躲避货车,和王阳一样都变成了河里的水鬼。
他躲避货车的原因是一张彩票。龚彪不信命,他买彩票一直坚持自己选的号码,却从没中过奖。而这张让他丢了性命的彩票,是他唯一一次去相信命运的机选号码,结果却和开奖结果不谋而合了。
这好像命运之神打了龚彪一个嘴巴一样,一边打还要一边怒骂“叫你不信我”。
而就在龚彪还没从中奖的喜悦当中回过神时,那个神又接着反手打了第二个嘴巴,然后将龚彪丢尽深渊,去感受新的轮回之苦了。
倒霉的龚彪,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如果说揍了厂长,是龚彪事业走向的转折点,那么他要丽茹作自己的妻子,则是他开启人生悲剧的按钮。因为丽茹并不爱他,和他结婚只是权宜之计而已,只不过这次权宜一下就耗费了彼此十八年之久。
在这份别扭的婚姻生活下,龚彪逐渐丢掉了自己大学生的骄傲,变成了一个肥胖且浑身疾病的出租车司机。
但他仍然爱着丽茹,也爱着这个如一潭死水般实不像家的家。他期待着自己和丽茹的生活,能出现向上的拐点。而为了这个拐点,龚彪是做过不少努力的。
前面说过,龚彪不信命,他觉得凡事都可以自己掌握。可他的人生就像是被下了魔咒一样,在每个看似即将成功的节点上,都会意外翻车。
这些成功和意外组成了龚彪生命的曲线,将他紧紧的裹挟住,直到和他开了最后一次玩笑后,便将他一脚踢进了生命的终点站。
做为风华正茂的大学生,龚彪来到日渐没落的桦钢时曾备受关注,也被视为干部候选人之一。而就在他即将正式提干时,却为了要给丽茹出气而殴打厂长,把自己变成了下岗名单上的第一个人。
来到桦钢,就是龚彪倒霉生涯的起点,从那之后,龚彪越来越倒霉,直到最后终极倒霉,掉进河里。
在桦钢,龚彪爱上了丽茹并苦苦追求,却不想丽茹是厂长的情妇。那曾被认为向自己飞来的爱情鸟,不过一个背锅侠的美好幻想。
而后,为了生活能有起色,龚彪买了一辆出租车,可却是一辆泡过水的大修车。虽然姐夫王响帮他“拾掇”了一下,但这辆泡过水的车,最后又把龚彪带回水里,再次变成一辆泡过水的车。
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车,却刚上路就被套牌了。按说被套牌,龚彪自己也是受害者,可因为套牌车弄出了车祸,造成他的真车反倒被扣住了。花了十几万,却开不了车,钱还一分没挣到,这算是倒霉透顶了。
龚彪为了买车,偷拿了丽茹攒下的想要开美容院的钱,这点他确实有些过,丽茹对他也是相当不满意。而为了能堵上窟窿,龚彪选择去非法游戏厅博彩,可眼看着就要翻身大赚一把的时候,早不来晚不来的警察来扫赌了,龚彪的美梦又成了泡影。
没办法的情况下,龚彪打算把高价买的鸽子卖掉,这些被他视为种子的鸽子,曾被他寄予很大的、那种鸡下蛋,蛋孵鸡的希望。
龚彪为了这群鸽子经常被邻居指责污染环境和吵闹,但他依然养的非常上心。可就在他准备卖鸽子的时候,却得知鸽子现在价格不好,卖出会赔一大笔钱。
丽茹在家里给人美容出了医疗事故。面对索赔,龚彪二话不说就卖掉了出租车。这辆被他视为宝贝的车,他自打拿到手就因为各种问题而没开上几天。可就在他准备好好开车的时候,却只能卖掉。
丽茹终于开了美容院,龚彪自以为变成了老板之一。当他洋洋得意的去巡视时,却遇见了帅气男郝哥。三个人站在一起,龚彪赫然发现自己更像是个外人。终于,他连家都丢了。
而龚彪最成功,笑得最得意的时候,就是知道自己的彩票中了奖。然而却出了车祸掉进河,变成了停尸间一具等待化妆的尸体。
这就是倒霉又悲催的龚彪,曾经骄傲于前途一片光明的他,却在人生的后半段从没成功过。他摊上了普通人所能遇见的所有倒霉事。从他的身上,人们也几乎看到了人生所有的不可捉摸和荒谬。
一般来说,影视剧会把这种荒谬,用夸张的形式大书特书,以放大人物的悲剧属性,来引起观众的共鸣。
所以在龚彪身上,大多数到了中年的男人,都好像在其中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点影子。爱幻想,也爱赌气;不信命,又老抱怨时运不好。冲动、仗义、固执己见,却在事后的梦醒时分,发现自己好像是缺了点心眼儿。
可不管有多倒霉,多不如意,最后还是一副不在意,明天会更好的老样子。
没错,龚彪投在现实中的影子实在是有点血淋淋的,以至于很多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某一部分就是龚彪。毕竟没人愿意倒霉。而倒霉这两个字,只有在满心不甘的时候才会出现。所以说到底,也就是没人愿意承认自己的不甘。
而这种不愿承认,不就是电视剧里龚彪的特点之一吗?
很多人喜欢龚彪、同情龚彪,又拒绝承认自己很像龚彪。挣扎、慌乱,绕了一圈,却发现还是带着龚彪的那点影子。人们一下就迷糊了,这戏虐的味道太冲,让人恍惚间觉得,人生好像也是一出黑色喜剧那样,荒诞、幽默又沉重。
热心的龚彪,也是对自己冲动的惩罚追凶三人组中,王响为了儿子,老马为了案子,只有龚彪好像和这事没什么关系。虽然他和王响算是搭了一杆子的是亲戚,但帮有帮的情,不帮也有不帮的理。龚彪又为什么要从头至尾的全力支持呢?
说到底,还是因为龚彪心里,觉得自己对王响是有亏欠的。
十八年前那天傍晚,王响约了龚彪去抓傅卫军,可龚彪却在出门时遇见了来找他当接盘侠的玉茹。干柴烈火下,享尽人间快乐的龚彪早已把王响的约定抛在了脑后。
而失去支持的王响,孤身一人遇见了他以为是傅卫军的沈默。结果王响被电晕,这才发生了沈默在桥上和王阳生离死别的一幕,引出了王阳溺水身亡,沈默远赴他乡,王响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
这个事,事后灵魂千疮百孔的王响不提,满心歉意的龚彪也就没再说。虽然王响最后觉得一切都是命,但如果龚彪当晚在场,有了帮助的王响定不会受制于沈默,王阳也能平安回家,那么王响也就不会被困在那个秋天走不出来了。
所以当套牌车神秘人出现后,王响凭直觉警惕了起来,而在所有人都劝他放手的时候,只有龚彪是他的支持者,王响指哪他就打哪儿。
当然,这其中也有龚彪要抓套牌车的私心,可更多的还是出于他对王响的愧疚,和他对十八年前那天下午的纠结。
那天下午,是丽茹找到他并主动献身的。也正是因为那次激情,他不但错过了王响之约,也在心里决定了对丽茹负责到底。
龚彪看似玩世不恭,实际却非常固执,他不会主动承认自己的失约之错,更不会承认那天下午,是一个更大错误的开始。所以,他帮王响,不但是为了弥补亏欠,也是在心底想要纠正那个无法改变的错误。
有人说相比王响和老马而言,龚彪是向前看的人。但实际上他只是性格上有乐观豁达的一面,却不代表他真的逃过了自己命运转折点的梦魇折磨。
十多年前的那个上午,当龚彪陪着吐迷糊了的王响去医院的时候,遇见了丽茹。那个白月光一样的女孩,曾照亮了龚彪的整个生命。
那时候的龚彪怎么也想不到,这份光芒却像原子弹一样,虽然耀眼却又致命,并变成了他人生的急转弯。在那之后,他就随着命运的齿轮上下翻滚,从一个积极向上的青年才俊、干部候选人,变成了下岗职工,和人们口中的笑话。
这一切对龚彪而言,就像是他最后给丽茹美容院起的名字一样——如梦,一场十八年的梦。
龚彪,意难平的小人物龚彪也是整部剧中最让人意难平的一个人物,他和王响、马队不一样。虽然他也有自己的纠结,但却是一个对未来满怀希望的人。
面对命运对他的嘲弄,他嘴上不服,却一直希望能突破屏障,改变自己并保护家庭。他也不是一个他人评价中的躺平者,他的躺平只是个人面对时代变化时,充满无力感的表象而已。
龚彪特别像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岌岌无名、默默无闻,虽然努力担当着自己应有的角色,但扔在蚁群中就会马上消失不见,普通的让人看不到任何痕迹。
而当集体的大命运发生转变时,小蚂蚁又会如同所有小蚂蚁一样,任凭风沙扫过,卷身上天,跌个粉身碎骨。由得雨水冲过,一叶栖身,葬身洪流之中。
每个大时代的开启,都会伴随着无数小蚂蚁的身不由己。但哪怕命运再残酷,人们都听不到小蚂蚁的呐喊和哭泣,似乎它们的沉默和无声是一种应得的必然那般。
大可想用著名的科幻小说《三体》中的语言方式来仿造一句话,送给龚彪这样的小蚂蚁们,那就是:
“时代变了,与你何干”!!!
我彻底被秦昊的演技征服了,确实不是靠运气[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