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死后,我在宫中岌岌可危。
雨夜中,我跪在冰冷的地上。
她撑伞而来,附身在我耳畔说道。
[殿下可相信,知天命,通未来?]
窗外夜雨潇潇,寒风肆起,窗内烛影摇晃,摇摇欲坠。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寒意入骨,隐隐听见远方有提灯的宫女在窃窃私语,
[五公主真是有孝心,每年淑妃的祭日都会来。]
[是啊,好人偏生没有好命,也是可怜人。]
我埋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嘴角是若有若无的笑意。
淑妃,我的母亲,作为一个并无家世的异族女子,想要的只有能稳固地位的儿子。她活着时我没受过母亲的疼爱,死后却还要担心宫中的明争暗斗。
那么,用您博取陛下的几分同情,也无可厚非吧?
她去世三年,每年祭日我都会在祠堂外跪上一整夜,终于还是传入了陛下的耳中。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踏进漪澜殿的大门。
[小五,你近来可好?]
他的声音庄严如旧,不像问候,更像是在下旨。
[回父皇,儿臣无恙。]
他生性多疑,我便偏要疏离,不卑不亢反而更得他愧疚。
[朕因为淑妃,从前对你多有冷落,你可怪朕?]
[不敢。]
[哈哈哈哈。]
他忽然大笑起来,潇洒中透露着愉悦。
我松开捏紧的裙衫,心中默默送了一口气。
[你这性子不像淑妃,反倒是像朕。朕老了,平时也没几个说话的人,你若是得空,以后便常来陪陪朕吧。]
可是好景不长,这一年里,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也不知我所得到的庇佑还能依靠多久。
之前费尽心思所得的,现在反而会推我入众矢之地。
而得陛下宠爱的我,对于夺权者不过是,
得之,利用;不得,除之。
想来我这平平淡淡的一生竟也还能有如此波澜壮阔的时候,也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微风拂面,我惬意地眯了眯眼,恍惚间似乎看见有人在念诗。
[我既美子志,为子尽婵媛。]
哦,原来不是风,是她的青丝落在我的侧脸。
我想不到宫里会这样的人有谁,不由得抬起头来,可却扑了空。
她俯下身来,在我耳边呢喃,
[殿下可相信,知天命,通未来?]
淡淡的雪松香向我袭来,冷冽而清澈,是宫中娇娆女子不曾有过的味道。
我浅笑着问她,
[你是谁的人?]
也不知是哪位皇兄这么快就坐不住了,开始拉拢我,又或许他们早就在暗中筹谋。
她未答,只是嗤笑一声,
[殿下甘为人臣么?]
自然是不甘的,但这话说出来反倒被人拿了把柄,何况我与她素不相识。
不过我确实对她有些兴趣,便故意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哦?您的意思是?]
话音一落,她明显怔住片刻,许是这声“您”很受用。
[皇帝性命垂危,朝堂风云诡谲。然大皇子懦弱无能,三皇子残暴昏庸,其他皇子公主不堪重用,]
[我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一场大雨把天空洗的格外干净,如同璧玉映衬着晨曦,给人丝丝暖意。
我坐在桌案前执笔,在已经写的密密麻麻的宣纸上又写下一个名字。
[许青玥]
放下笔时,竟然连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昭宁将军,久仰大名啊。]
诸多疑惑都迎刃而解,难怪她能轻而易举地入宫,还将夺位的事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若得她相助,我的确能有很大胜算。
只是,我不信。
素来听闻许将军清廉正直,不屑朋党比周之事,如今看来倒是不大一样。
昨夜我虽假意答应,但其实彼此心知肚明,我们从不是盟军。
[随我去湖边走走吧,采薇。]
怡安湖南景色秀丽,说不准还会遇见有趣的人。
今日风光正好,我也颇有些许雅兴,坐在亭间抚琴。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呐,五妹这琴声可谓天籁啊。]
[三皇兄过誉,小五当之有愧。况与三皇兄雄才大略相比,这女儿家的琴声能算得什么呢?]
他神色不变,语气却温和了许多,看来这话说到了他心坎儿上。
[皇妹说的这是哪里话,父皇身强体壮,我们倒也没有什么劳神之事,这雄才大略也并无用处。]
我睁大眼睛,神色躲闪,欲言又止地退后了半步,无辜的开口,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
[皇兄有所不知,小五虽不才,这一年侍奉在父皇身边也清楚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是……]
我擦掉泪水,楚楚可怜地跪在他面前,
[小五在宫里无依无靠,愿得皇兄庇佑,小五感激不尽。]
[皇妹放心,只要你能为我所用,皇兄定然护你。]
[那就多谢三皇兄了。]
我暗暗地勾了嘴角,鱼儿上钩了呢。
也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又没有强大的家世支撑,在皇宫里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
待我回到漪澜殿时,已接近黄昏。
夕阳将天空染成暖橙色,看起来宁静而祥和,竟叫人也生出了几分岁月静好的荒诞念头。
忽然,我脸色一变,竟然有人将我昨日写在纸上的许青玥划去了,那个“玥”字划得尤为严重。
至于这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许将军不请自来,竟还要擅动别人东西吗?]
我本将这纸放在书下,却也被她找了出来。
幸好没把要紧的东西放在这里,不然也定要叫她看了去。
女孩的声音笑得爽朗,如清风拂过。
[我还没责怪殿下自作主张地写了这名字呢,还写在这张纸上,也配?]
听她好不讲理的一席话,我极怒反笑。
好一个不讲理的人。
[皇子公主私见朝臣可是重罪,殿下确定要称我为将军吗?]
[多谢许姑娘提点。]
她挑眉,满意地笑了笑。
[听说你今天见了三殿下?]
我有些无语,这人是住在宫里吗?什么都知道。
[他不是什么好人,你记得多提防些。]
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笔,
[哦?此话怎讲?]
她这才严肃起来。
[三皇子残暴不仁且城府深厚,你若假意归顺,还需得留心,切莫露了破绽。]
[那若是我真心投靠呢?]
她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那你还不如投靠我。]
哦,我亲爱的父皇,快看看你的好儿女、好朝臣!
那日后,我几乎不曾见过许青玥,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所幸我从未将许青玥的话放在心上。
他日宫中巨变,我们是敌是友都还未可知。
或许,兵筏相向也有可能呢。
至于三皇兄,偶有遇见,但我却发现他身边的宫女已经换了人。
之前那几位只怕是……
他虽对外宣称那几人得了恶疾,不治而亡。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们是死于非命。
为此父皇还生了好些气,看得我都担心他下一秒驾崩。但我还是贴心地在父皇面前时不时提起三皇兄,完成他交代给我的任务。
终于,父皇虚弱地伏在床边,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到。
[小五,日后多去看看你大哥吧,我若是不在了,他定是会护着你的。]
这句话丝毫没有弦外之音,他只怕是已经有了储君人选,就是我那善良的大哥——商琰。
商琰温厚纯良,却也懦弱,既是优点,也为不足。
他若是王孙贵族,定然无需忧虑,可若是为帝为君,便会成为致命的缺点。既然这样,我又为何不取而代之?
所以,我每日都在思索怎么不动声色地除掉大皇兄,以此夺权篡位。
然而我那美丽但实在愚蠢的大哥却丝毫没有警惕,每天见到我,乐呵的和地主家的傻儿子似的。
[阿姮,快来尝尝哥哥煮的茶。]
他着一袭鹅黄色长衣,坐在满枝金黄的银杏树下,恍若浑然一体,美不胜收。
他眉眼弯弯,笑得温和,甚是好看。
甘甜的花香和清幽的茶香瞬间在口中化开,沁人心脾,难以忘怀。
其实,我对他的情感十分复杂。我以为在政治立场上我们是敌对的,你死我活是我们的最终归宿。
可现在,我却有一丝动摇。
大皇兄虽无为君之才,也无心政事,可他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唤我名字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会让我叫他哥哥而非皇兄的人。
因为我生在中秋,父皇龙颜大悦,认为这是祥瑞之兆,故而给我赐单名一个姮字,小字婵媛。
只是……从未有人唤过,也鲜少有人知道。
许青玥见我第一面时念的那句诗倒是刚好有这二字,想来应该是巧合吧。
[婵媛?]
大皇兄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好在他并未怪罪。
[哥哥很想知道,若婵媛来治理国家,会怎么做?]
他笑得云淡风轻。
我却一瞬间如坐针毡。
[皇兄莫要取笑我了,婵媛不过闺阁之女,哪懂得这些?]
[你莫紧张,但说无妨,我不通朝廷之事,自然得多问问你们。]
哦,你们,那没事了。
我抿了抿唇,沉思片刻后作答,
[《中庸》有言: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感。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体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孔孟之道主张以德治国,然天下人心难测。居高位者集权于身,施以治国,若不立法,则民难从,国难治。故而我以为,德法并济,实为上策。]
商琰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太傅听见了吧?这才是你要的可造之材。]
在我不明所以的凌乱之中,一位身着玄衣的男子从树后走了出来。
身材修长,容貌清隽。
是那位年轻有为的美男子太傅没错了。
商琰现在是父皇最中意的储君人选,朝廷只怕是也知晓了些风声。
所以,他们二人如此正大光明地见面,应该也是得了父皇默许。
[微臣付怀瑾见过二位殿下。]
他拱手作揖,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文人墨客的风雅。
[久仰太傅大名,今日有幸相见是我的荣幸。]
确实是久仰大名……
这位太傅不仅在政治上颇有建树,就连在舆论上也不甘落后。
有人嫉恨他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便开始大肆造谣抹黑,说他与我父皇有一腿。
但自然是没人信的。
且不说他瞧不瞧得上我那风烛残年的父皇,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真瞧上了,付家也不会许他以这种方式入仕。
在我思索之际,商琰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怀瑾啊,你讲的那些大道理我也听不懂,索性将我的皇妹介绍给你,她比我更有这方面的才能。]
付怀瑾轻哼一声,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皇兄,又转头微笑着看向我,
[那是,你这皇妹可比你厉害多了。]
[太傅谬赞了。]
我垂眸,故作谦卑。
他是在拉拢我,还是在试探我?
最终,我得出了一个还算得上合理的结论——大皇兄该不会想让我成为他的谋士吧?
这样一想,好像也不错。
毕竟,我没什么羽翼,扳倒大皇兄的胜算太低,而成为幕后的执祺人似乎更为安逸、安全。
我忽然间觉得,对商琰称臣也不是一件坏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宫里风平浪静,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正常,好像有巨大的危机潜伏在宁静之后。
它在蛰伏,直到将一切吞噬。
父皇的身体依旧不见好,所以急着为大皇兄办立储大典。
三皇兄在背后拼命拉拢朝臣,想要扳回一局,但似乎有些无力回天。
因为,朝臣见大局已定,都纷纷投靠商琰,毕竟谁愿意得罪两任储君去赌一个皇子呢?
而我扮演着商琰的爪牙,和付怀瑾早就暗中调查,将可用之人收入商琰麾下,为大皇兄“鞠躬尽瘁”。
这天,我们三又坐在一起品茶。
付怀瑾像往常一样提了些问题让我回答,大皇兄却一反常态,在一旁饶头兴致地听——以往,他对这些是不感兴趣的。
[若有他人之能臣前来投靠,阿姮会如何?]
这段时间我们已变得非常熟络,付怀瑾也会像商琰一样唤我阿姮,我也偶尔叫他一声怀瑾。
[既是能臣,又为何不用呢?]
我轻笑着反问,付怀瑾也笑了。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以前他总说我太过偏执,处理国家之事不能非黑即白,如今我灵活了些,他反倒又开始调侃我了。
我讲杯中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补充道。
[可用,但不可信。他既能背弃先主,那么有朝一日,也可能背叛我。]
闻言,他和商琰两相对视,随即大笑起来。
商琰笑得尤为戏谑,付怀瑾只是摇摇头浅笑。
我以为是他们早有预谋,在赌我的回答,而显然,商琰赢了。所以,便没太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
很快就到了立储大典,父皇难得的有些高兴。
付怀瑾嘱咐我和大皇兄要分外小心,大典上人多眼杂,指不定有什么幺蛾子。
我们二人也心知肚明,大典结束,想要夺权只怕更难,那么难免有人会坐不住。
大典上,商琰穿着一身华贵的紫袍。
都说衣服衬人,他这样打扮,眉目间也隐隐有了些帝王之气。
商琰待我不薄,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如今看他好,自然也是为他开心的。
太监正在高声宣读圣旨,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嫡子商琰、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太皇太后、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于明德十七年十一月十日、授商琰……]
话音未落,便有一支暗箭射出,向商琰的脖颈袭去。
我心里一惊,暗叫不好,大声喊,
[有刺客]
幸好侍卫眼疾手快,一剑斩断,才救下他一命。
所有人都惊魂未定,却有更多暗箭飞来,更有甚者持剑而来。
商琰那边打成一片,付怀瑾匆忙上前,接过剑帮忙。
侍卫见他一介文臣尚无惧怕之色,也受了几分鼓舞,拼命地与敌人厮杀。
我守在父皇身边,注意着刺客的一举一动。
果然,那刺客见伤不到商琰,竟然丧心病狂地向父皇射出一箭。
来不及叫他离开,我只能扑上前去挡箭。
箭的速度极快,射入骨头的那瞬间我只觉得痛到无法呼吸。
父皇抱住面色苍白的我,眼神满是关切和感激。
我心中暗笑,赌对了。
我就是故意站在他身边,只为这一刻。
表面上刺客的目标是商琰,实际上却是父皇。商琰的储君之位还并未得到,自然也没有皇太子的权力,他不足为惧。
但若是杀了父皇,那可就不一样了。皇帝遇刺身亡,群臣惶恐难安,商琰尚难自保。幕后主使只需要“临危受命”,带领众人走出难关,便可得到群臣的拥护。
但我偏要让他不如意。
所以我避开要害,让箭射入左肩。
我不仅不会死,还会成为父皇的救命恩人。
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正当我看见刺客已全部伏法,准备闭上眼睛,安稳地睡上一觉时,却看见匆匆赶来的许青玥。
她跪在父皇面前,
[臣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哦对哦,她这段时间去平定了江南流寇,算起来,我们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了。
父皇见她快马加鞭赶回来,自然也不能寒了她的心,
[爱卿平患有功,如今又救驾心切,朕应当好好奖赏,怎会责罚?]
……
我的耳朵逐渐听不见四周的声音,眼前也越来越黑。
但我始终记得,自始至终,许青玥并未看过我一眼,好像我们并不认识一样。
骗子……
还好没信你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