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尔雅的公子让我给他做妾。
我一刀砍断鸡脖子,贱了他满身的血。
他诱惑我,说做妾后可以杀猪宰牛。
我心动了。
新出炉的少年将军半道截胡。
“阿萤,我养了十万头猪,随便你宰。”
“要不要跟我走?”
1、
“杀人和杀猪是一样的。”
我七岁时因为这句话,被娘拿着杀猪刀,从城东追到了城西。
她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将我送去私塾。
魏夫子看着那锃亮的杀猪刀打了个哆嗦,胆战心惊将我收下。
才三年,魏夫子就死了。
和我娘杀过的猪一样,开膛破肚。
娘也死了,院子里滚了三颗头。
后来我做了卢府的丫鬟,专在厨房管杀鸡宰羊之事。
偶尔看着半边月亮,便会想起娘手中,豁口的杀猪刀。
今晚的月亮就特别像。
我被麻绳绑着,跪在又硬又冷的石径上,张婆一鞭一鞭地往我背上抽。
“说!你是怎么勾引大郎君的!”
大郎君卢绝,出身范阳卢氏。
文比宋玉、貌胜潘安,半个建康城的女郎都想嫁他。
我也想。
我还没有杀过牛,卢绝说只要我答应给他做妾,就带我去杀牛。
娘曾说,只有快死的牛才能杀,杀牛前得去官府报备,否则就要服一年苦役。
有人为了钻空子,故意把牛打残,谎称跌进了猎人的陷阱。
那牛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没有人为它哭,大家只想吃它的肉、剥它的皮。
可我听到了哭声。
“傻阿萤,你怎么就不肯求饶呢?好不容易逃难过来,难道甘心被打死?”
“早跟你说过,不要搭理大郎君。他是夫人的心头肉,咱们……不过是一棵草。”
我不想做野草。
我想做娘手里的杀猪刀。
2、
卢绝从襄垣回来时,我的伤口都结痂了。
他踹破了我刚修好的院门,推翻了我刚刚晾晒好的衣裳,像一头暴怒的老虎,狠狠地将一叠书信丢到我脸上。
比张婆扇的耳光还要疼。
半张脸都火辣辣的。
“你为了一个下贱的兵奴,将我给的镯子当了赎身出府,就那么迫不及待要嫁他?”
我蹲下,将信一封封捡起,抱在怀里。
夫人本不愿放我走,可看完那些信后,又大发慈悲送我一个小院子。
还祝我早日等到情郎归来,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厨房的人都说,夫人这是要诛心。
要让大郎君亲眼看着我痴心等着别人,彻底绝了大郎君的念想。
他们怜悯地看着我,我却很开心。
我有家了。
卢绝突然抢走信件,当着我的面,命人烧成灰。
他还要砸我的猪圈,烧我的房子。
我拼命阻拦,却只能被他死死地箍住,眼睁睁看着火燃起来。
湿透的麻衣摞在地上,困在火海里。
没有人将它抱起来,便只能被火焰吞没,烧成灰烬。
我仿佛看见了娘。
那时候,也有人死死地抱着我,不许我过去。
他说:“阿萤,别去送死,我们得活着!”
而此时,卢绝在我耳边说:“阿萤,别想离开我,就是死,你也得死在我身边!”
我不死。
我得活着。
活着,才能杀猪。
3、
我被卢绝关到了另一处宅邸。
脚上套着锁链。
像待宰的猪。
卢绝将一支竹节银钗丢到我面前,声音冰冷。
“阿萤,你可知错了?”
我捡起银钗,只觉得烫手极了。
卢绝挑起我的下巴,幽深的眸子里荡漾着危险的气息:“她叫‘熙娘’是么?”
陈熙。
县令的掌上明珠,也在魏夫子那儿念过半个月的书。
她眼高于顶,看不起我们这些庶民商贩,还骂我浑身都是猪屎味儿。
我把她按在泥坑里打,她哭着说要回去找县令告状。
她扬言要封了我家的猪肉铺子,把我和我娘卖给山里的老鳏夫做老婆。
数日前我去浣花楼看她,忽然又聊起了小时候。
她怅然地望向窗外熙攘的人群,漂亮的眸子里一片死寂。
“我还得给多少人当老婆,才能过安稳日子呢?”
她落下一滴泪来,又飞快抹掉。
“你若得闲,便来找我,我给你做猪肉饺子。”
陈县令到底没有因为小孩之间的打闹,迁怒我家。
娘却做了许多猪肉饺子上门赔罪。
陈熙吃完就哭了,说和她娘生前做的味道很像。
之后,她时常派丫鬟来我家买饺子。
她必是想吃饺子了,去找我时却只看见一片废墟,只能再找去卢府。
不巧,遇见了卢绝。
“别为难她,求您了。”我跪在卢绝脚下,紧紧地攥着陈熙的簪子,“阿萤,知错了。”
4、
我和陈熙重逢时,她已经进浣花楼了。
我刚入卢府,因肉切地又薄又完整,得了主子夸赞,厨房管事赏我二十个铜板,我便揣着去买香烛纸钱。
谁知被纨绔拦住了去路,非要摸我的脸。
陈熙像春日柳枝搭在纨绔身上,朝我啐了一口:“哪儿来的小蹄子,敢抢姑奶奶的客人!还不滚?”
她悄悄朝我眨眼睛,示意我快走。
她一眼就认出了我,我却是回到卢府才后知后觉想起她是谁。
从前目中无人的官家女郎,如今竟变成了风情万种、拈酸吃醋的花娘。
我再去找她时,她冷着脸赶我走:“臭杀猪的,这地方你也配来?”
那时,她好像又变成了县令家的骄矜傲慢的女郎。
而此刻,她衣衫不整地在庭院中挣扎,欺负她的人却骂她做了婊子还装贞烈。
我苦苦哀求,卢绝无动于衷。
铁链磨破了我的脚踝,我却一步也走不出去。
血顺着冰冷的链子,在地毯上印出一截一截的红影,像被踩碎的竹片。
陈熙说,竹子高贵有气节。
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喜欢的。
我却告诉她,竹筒做的腊肉焖饭好吃。
她又骂我是猪。
“陈熙!陈熙!你才是猪!”
陈熙没有回答我,外面的声音也弱了许多。
但我知道,她还在哪儿。
我只能不断地哀求。
许久许久,卢绝终于打开了我脚踝的锁。
我疯了似的冲出去,跑过门口时,提上花瓶便往门框上砸。
锋利的瓷器断口,瞬间割破了一个小厮的脖子。
我自小便看娘杀猪。
我知道怎么样能一刀毙命。
否则猪挣扎起来,是会踢死人的。
见了血,他们都怂了。
破破烂烂的陈熙看见我就哭。
“臭杀猪的……骗我去、吃饺子却找不到人,我还当你被烧死,变、变成烤猪了……我要告诉你娘,让她打你……”
5、
“阿萤,你杀人了。本朝律法,杀人者死。”
卢绝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丝毫不在意地上的尸体。
在场所有人都是认证,只要我敢跑,官府便会画影图形,缉捕我这个杀人犯。
留在卢绝身边,是我唯一的活路。
卢绝俯视着我。
像满身华彩金漆的神明,冷眼看着人间悲喜,却纹丝不动。
你若觉得神明不怜悯你,必你心不诚。
可神明,真的在意人间吗?
卢绝,真的很喜欢我吗?
两年前,我跟着厨房管事去收羊,恰好撞见了卢绝的车架。
管事请了安,两队人马合成一队。
谁知,遇见了山匪。
我挥着铁矛,护着羊,没让山匪牵走一只羊。
管事夸我临危不乱,大郎君听说后本要赏我,却不知为何看着我出神。
半晌才问我在哪里当差,平日都做些什么。
然后,他让我学学刺绣,若学得好,就调去他屋里伺候。
管事说我走了大运,压着我谢恩。
可我不想学什么刺绣。
我只想杀猪。
欺负过陈熙的小厮们将我团团围住,我坐在地上,一时想起小时候顽皮翻进猪圈,也被那些猪围着。
它们差点撞死我。
是娘及时把我捞出来,狠狠地打了我的屁股。
又泄愤似的,把那几头猪全都杀了。
可如今,娘再不能把我从猪圈里捞出来了。
无妨,我已经学会杀猪了。
噗!
第二头猪倒下。
我手里的瓷片却被打碎,划得我满手是血。
我被死死地压在地上,听着卢绝温柔又遗憾地说:“你这双手若不能刺绣,留之何用?”
铁锤落下,我疼得天昏地暗。
6、
梦里,我偷拿家里棒子骨,让同窗帮我抄大字。
谁知被魏夫子发现了。
魏夫子打了我三十戒尺,疼地我手心冒火,浑身像是被我娘的杀猪刀刮了一遍似的。
他儿子就在旁边偷笑。
等魏夫子走了,他又满口“之乎者也”地教导我,摆出“师兄”的模样敲打我的头。
我瞬间明白,就是这狗东西告的密!
我在心里骂他,诅咒他永远也考不上举人,一辈子都是穷秀才。
可骂着骂着,我就哭了。
他真的考不上了。
好多师兄,都考不上了。
我似乎又看到了十岁那年的大火,滔天的火浪烧得我骨头疼。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在喊我。
我努力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双哭红的眼。
春桃替我擦着脸,她比我娘温柔八百倍。
上次我被张婆鞭打,也是她在照顾我。
“大郎君已经与夫人说好,下个月正式纳你为妾。”
我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
“陈熙……陈熙呢?”
春桃别开脸,不敢看我的眼睛,双手紧紧地捏着帕子,指尖越来越白。
半晌,她才哽咽着说:“阿萤,你乖一点,大郎君喜欢你,你才能活。”
“他不喜欢我……”
我好疼啊。
娘虽然经常打我,可一点也不疼。
“昨日,又有你的信。大郎君已经派人去查了,若查到……阿萤,就算是骗自己,你也得相信大郎君是喜欢你的,否则……你们怎么活呀?”
“阿萤,咱们这样的身份,没法自己做主的。”
我看着缠成粽子的手,忽然想起娘那把豁口的杀猪刀。
眼睛又疼又酸。
娘,我为什么不能杀猪了?
为什么不让我杀猪!
7、
张婆又来了。
这一次不是要把我捆了丢去外面打,而是告诉我,卢绝有个死掉的青梅。
我与那位女郎生得很像。
夫人希望我认清自己的身份,不可恃宠而骄。
而我,也在卢绝忘我的纠缠中,听到了她的名字。
但我很快就忘了。
我求了卢绝几日,他终于同意我出门。
春桃陪着我,若出了差错,唯春桃是问。
卢绝温柔地笑着,我却只觉得他可怕。
城西新开了个油铺,掌柜姓吴,吝啬至极又斤斤计较,打出来的油要先拿刀刮三遍,才倒给别人,生怕别人占了他便宜。
以前在寿安县,大家都喊他“吴刮油”。
他儿子自然是“小刮油”。
小刮油替我抄过大字。
可他再也吃不到我偷偷拿给他的大棒骨了。
陈熙去找我之前,果然来这里找过吴刮油。
也是他偷偷守在卢绝的私宅外,替陈熙收了尸。
我放下几个碎银子,算是还他买棺挖坑的钱。
他不要。
“人都死了,要棺材干什么?坑也是我挖的,不费钱。”
“你怎么能……”我气得拍桌子。
可手腕的剧痛像箭矢般射破我的心脏,疼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吴刮油望着黑洞洞的屋梁,自顾自地说:“怎么不能?我儿子也是那么埋的,我亲自埋的!”
油铺外突然一阵马蹄疾驰,吓得百姓四散。
“捷报!广陵捷报!”
吴刮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连忙追着出去,又跪在地上哭。
六年,终于有人能越过长江,痛击胡虏了。
这一夜,万户齐哭。
8、
卢绝难得饮了许多酒,满面酡红。
他抱着我,抱地很紧很紧。
“我很快就能去接你了。”
春桃说,苏家女郎四年前随父兄北伐时战死了。
卢绝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将她留下。
临行前,她说:“我这双手,只可挥刀斩马,不可刺绣裁衣。我有我的去处,你拦不住我。”
卢绝让我学刺绣,假装苏家女郎不曾弃他而去。
不曾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挽留。
此前他去襄垣,也是听说有人将尸骨送回,可不知为何,终究空手而归。
卢绝便越发偏执地认为我该学刺绣。
不学,就毁了这双能杀猪的手。
他真残忍!
我现在连陈熙爱吃的猪肉饺子,都做不了了。
陈熙,你跟我娘告状吧。
让她来梦里打我一顿。
我好想娘啊……
“大郎君,我是阿萤,杀猪的阿萤,都畿道寿安县的沈阿萤。”
卢绝骤然清醒,猛地将我推开。
似在怪我,打碎了他的梦。
“你这双手,还想杀猪?你连鸡都杀不死!”卢绝愤怒至极,“你只会死在你自鸣得意的刀口上!”
他恨我。
恨的,又不仅仅是我。
“苏家女郎宁可死于敌手,也不愿像你这般,龟缩后方、安享富贵!你们这些贵人,牧天下万民,不思收复山河便罢了,还要嘲笑她不自量力,你们才是……”
啪!
我被他一巴掌扇倒在地,耳心像戳进了一把刀,疼进脑仁里。
卢绝不敢打苏家女郎。
却会毫无顾忌地打我。
因为我出身卑贱。
因为他高高在上。
9、
卢绝又把我锁起来了。
这一次,他不给我饭吃。
我饿地像是胃里放了一把火,烧得心口疼。
逃出寿安县后,我也这样饿过。
最饿的时候,我看见好多人扑向缺了一条腿的阿婆。
等他们散开,便只剩一颗没了眼珠子的头。
我怕极了。
“阿萤,不怕,我们一定能活下去。”
他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靠在他怀里,他比我还抖地厉害。
“师兄……”
“师兄?你哪儿来的师兄?”
卢绝不知何时坐到我床边,他那写诗作赋的手,掐得我眼前发黑,险些去见我娘。
待我缓过来,卢绝又捏着我的脸咬牙切齿地问:“你那师兄,就是给你写信报平安,说自己杀了多少头猪的火头兵?”
说到“火头兵”时,卢绝眼里满是鄙夷。
他瞧不起火头兵。
可火头兵杀猪做饭,助战事功成。
他们比耽于享乐、偏安江南的士族子弟高贵百倍!
我饿得很,没力气与他争辩,连眼皮也不想睁。
他却命人送了食物来。
肉香逼人。
“阿萤,你可知错?”
上一次,他也这样问过我。
我咽了咽口水,重新睁开眼睛,想着娘,想着从寿安县逃出来后的日子,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我想活着。
我得活着!
可我又觉得委屈。
凭什么?
此前他用陈熙威胁我低头,用杀人罪名强纳我为妾。
如今,又用食物逼我认错。
我若不遂他的意,便只有死路一条。
他既有这样多的手段,为何要用来对付我?
他怎么不跨过长江,去杀那些真正可恨的侵略者?
10、
“阿萤……知错了……”
我终究是不愿死的。
我知道娘一定很想念我,可我不能与她团聚。
我还是想杀猪。
即便我的手废了,我依然能杀猪!
娘说过,杀猪不必天生神力,也可以用巧劲儿。
娘不是生来就会杀猪。
她从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郎。
娘杀第一头猪的时候,用了整整两日。
抓猪、捆猪,慢慢耗尽猪的力气,等到它无力挣扎的时候,再一刀刺进脖子。
我还可以杀猪!
只要端的起碗,便杀得了猪!
杀人也是一样的!
卢绝温柔得抚摸我的脸,俊美的眸子里盛满了深情:“我就知道,阿萤是最乖的。”
“阿萤,永远不要离开我。”
深夜里、纱帐中,卢绝声音缱绻,似捧着满腔柔情,可怜兮兮地求别人不要辜负了他。
让人心生不忍,下意识便也要剖出一颗真心来回应他。
可是我的手好疼啊……
他看不见。
两个月后的秋天,我怀孕了。
卢绝很开心。
他说等孩子出生以后,他要亲自教孩子读书识字、骑马射箭。
孩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绝不会随意摆弄孩子的人生。
说道此处,他又有些怅惘。
“我也曾随大将军学艺,可范阳卢氏必得宰执天下,才对得起列祖列宗。”
他看起来,像一只浑身栓满丝线的神仙傀儡。
华丽,却身不由己。
可与我何干呢?
这个孩子,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