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为了我成为一代名将。四年前,他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可今早,我收到飞鸽传书,兰旭说,乞巧节,在边疆看到他了。
人没死,活得好好的,但快和别人成亲了。
1
来到边疆,兰旭劝我看开点,可我不死心,我和孟九昭八岁便相识,一路互相扶持,我们是彼此生命的寄托与救赎,他甚至是为了我才当上这个将军,他怎么可能会忘了我?
摩挲着手上的凤形玉佩,我的心口似结了一张网,难受到极致却无处发泄。
明明他已经是我的夫君,明明我们说好一生一世一双人……
官道蜿蜒穿过,快马加鞭了一个多月,抵达边疆时我的脸已经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我的身体本不允许我如此折腾,可一想到孟九昭,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我只想见见他。
就见一面,哪怕不是他,我也愿意奔波一趟,哪怕……
「就是这里。」
兰旭指着前面龙飞凤舞牌匾上写着「聚缘居」的客栈。
三个月前,兰旭打算在边疆拓展业务,他想一遭是一遭,人直接上这实地考查来了,没想到,竟遇上了老熟人。
兰旭看了我一眼,「他失忆了,什么都记不得了,你不要……」
我紧紧盯着那牌匾,五感顿失。
走进去,我一眼就看到他,那个站在柜台后面算账的男人。
他穿着粗布麻衣,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挽着,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痕迹。
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确实就是我的夫君,孟九昭。
眼前的人跟我的少年郎相去甚远,黑了也瘦了,褪去一腔英雄志气,多了一些棱角与成熟。
可我依然控制不住地想靠近再靠近,直到看见他右眼皮上的小痣,看到他脖间的红绳。
那红绳里,必是一块龙形玉佩。
和我的是一对。
当初边疆寄来的遗物,我没见到那玉佩,就一直存着九昭还活着的侥幸。
可九昭不在了,世间再也没有人毫无原则地相信我,支持我。
他们说,九昭尸骨无存,玉佩一定也跟着毁了。
于是我的少年郎从此就只活在我的梦里。
日复一日,魂牵梦萦。
现在,我终于再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他……
我强忍着哭腔,喊出他的名字:「九昭……」
他抬起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冷冷地问:「姑娘,你是在叫我吗?」
「抱歉,你恐怕认错人了。」
可我这辈子什么都可能认错,唯独不会认错孟九昭,那是我整个生命里的救赎啊。
兰旭急忙拉住我,「不好意思,还有空房间吗?」
孟九昭抱着双臂仔细地审视了一下我们,
「有,要几间?」
「两间。」
「跟我来吧。」
他径直扭头带我们上楼,一个眼神都没再看过来。
我天真地以为,如果是我的九昭,他看到我,一定会想起我,只要他看到我!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往日那双温柔又深情的眼睛,现在只剩下陌生又犀利,隐约还有一点嫌弃与不耐烦。
听到他还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哭,听到他将要再成亲我也没有哭,可一想到他刚才的眼神,我的心好像一下子沉到了海底。
藏起来的眼泪,奔涌成海。
2
「这两间怎么样?」
「可以。」兰旭看了看,回应道。
我贪婪地看着孟九昭的背影,却突然发现他转过头时,后颈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
很厚的一层,可以想象当时的伤口有多深。
甚至他再往前走时,走起路来的左腿有些跛态。
我紧抿双唇,手心在衣袖下不自觉地攥紧,直至留下深深的印记。
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见面后如果真是孟九昭,我一定狠狠甩他一巴掌,这个负心汉,他怎么忍心放我一个人在上京,他怎么可以忘了我,他怎么能够背信弃义娶别人呢……
可现在真见到了他,我发现我不舍得了……我只想好好地抱着他,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将他的脑袋搁在我的怀里。
只是现在,我连一个拥抱都是奢侈。
我在房间里坐了很久,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下楼的时候,兰旭和孟九昭相谈甚欢,兰旭笑着跟我招手:「阿芷,过来。」
兰旭向孟九昭介绍我:「这是我的挚友,姜沅芷。」
孟九昭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仿佛我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我强忍着心痛,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他对面坐下。
兰旭说有事需外出片刻,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我只能没话找话:「你……在这里多久了?」
「三年。」他惜字如金,语气冷淡。
我努力搜寻着我们曾经共度的点滴,试图唤醒他心中的记忆。
可是我却不敢看他的脸,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着他颈上的红绳:「这里面挂着的,是玉佩吗……」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僵硬地扯着嘴角,暗自庆幸把凤形玉佩已经藏到怀里。
「只是猜测。」我回答道。
「挂于颈间的,不多半是玉佩或平安符嘛?」我继续道。
「这倒好像也是……」
他说着,轻轻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你在喝什么茶呀?」我问道。
「玫瑰花茶。」
玫瑰花……
他以前最讨厌的就是玫瑰花。
只因为我奉命去取玫瑰时,被玫瑰的荆棘刺伤。
「你现在,喜欢喝这个了吗?」
我紧盯着桌上的茶杯,声音微颤。
他再次斟满茶水。
鬼使神差地,我的脑子有瞬间的呆滞,直接拿起他的茶杯喝上了。
孟九昭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戒备和厌恶:「这位姑娘,这是我喝过的,请你自重!」
我尴尬地将茶杯捧在半空中,脸颊滚烫。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突然……渴了……」我磕磕巴巴地解释。
孟九昭也不说话了,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我,眼神似淬了冰刃。
寒意四起,我顿时僵在原地。
孟九昭,明明之前,死乞白赖要与我共用一个茶杯的人,是你。
软磨硬泡让我习惯你的存在的人,也是你。
沉默寂寂蔓延。
这时,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子款款走来,亲昵地挽住了孟九昭的胳膊:「四郎,是谁啊?」
孟九昭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一个……客人。」
「四郎?」我注意到女子对他的称呼。
「啊……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吗?」女子似乎有些惊讶。
「他叫李四,就是『张三李四』的那个『李四』。哈哈,这名字还是我给他取的。」
女子笑着解释,
「刚开始和他接触时,这人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问什么都应『是』。那就叫李四咯……」
「他这个人对陌生人都有点冷冷的,没吓到你吧?」
女人靠在他怀里,咯咯笑着,男人宠溺地看着她。
陌、生、人。
我现在是一个陌生的客人。
强忍着心下的涩意,我沉声道,「没有,没有吓到。你们看起来感情很好。」
「嘿嘿,还好吧,我们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女子巧笑倩兮,水盈盈的眸子与孟九昭对上,顿时情意缠绵。
「到时你有空也来讨杯喜酒呀。对了,我叫如鸢。」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如鸢,原来,这就是他要娶的妻子。
一个明媚得如春日暖阳的女子。
3
「我叫沅芷。」
我手上还捧着没有放下的茶盏,茶空了,我的手冰凉无比。
如鸢笑颜如花,向孟九昭娇笑:「四郎,你看,沅芷姐姐的茶都喝完了,快给她再续上一杯吧。」
她眨巴着那双清澈的眼睛,似乎找到了知音般兴奋:「沅芷姐姐,你肯定也和我一样,爱极了这玫瑰花茶的香甜。」
孟九昭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警告我不要得寸进尺。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疼得无法呼吸。
如鸢见状,轻拍孟九昭的手臂,娇嗔道:「哎呀,你怎么这么凶啊,对客人要温柔一点嘛。」
我赶紧摆手,「不用了,喝过之后我感觉也不是很喜欢。」
如鸢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恢复了活力:「沅芷姐姐,你真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刚才远远瞧见,就觉得是个大美人,走近一看,更是气质非凡。」
她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小声道:
「姐姐,感觉你和门口的那位公子好般配呀,都是谪仙般的人。」
我下意识瞥向她身后的人。
孟九昭正满眼都是如鸢,一脸宠溺地看着她。
我心一沉,收回视线,转身便见兰旭正从门口缓缓步入,光铺在他身上,恰似公子世无双。
「阿芷,我回来了。」他在我们三人中转了转,皱起眉,「你还好吗?」
「我很好呀。」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女子出现在视线里。
「小姐,你没事吧?一路上可还安然无恙?」
是司钰赶来了。
司钰是孟九昭帮我精心挑选的武艺高强的女侍卫。
当初,孟九昭说:「阿芷,你身边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保护你。」
他总是这样,事无巨细地为我考虑周全。
初闻孟九昭的死讯,是司钰照顾我,支撑着我。
这次,也是她陪我赶来见孟九昭。
不过半路出了些岔子,司钰留下处理,我先行一步。
因为我无比迫切地想再看一眼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男人。
只是我披着风霜而来,却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昨日星辰昨夜雨。
司钰看到孟九昭和他身侧的女子,先是一愣,随即眼眶就红了。
她嘴唇颤抖着,却看了看我,最后什么也没说。
兰旭回到他在这刚买下的府邸,司钰陪我回到房间。
「小姐,我把你的行李都带来了。」
「你带了那么多东西,是想帮助姑爷回复记忆?」
司钰把箱箧摊开,里面的物件看得我眼睛刺疼。
竹蜻蜓、两个小泥人、一张刺绣歪歪扭扭的帕子,一沓书信……
我和孟九昭的联系,只剩下这些。
我盯着那些物件,摇了摇头,「不,我没想过。」
司钰很吃惊地看着我,「为……为什么?」
「小姐,难道你想把姑爷拱手让给其他人吗?」
司钰是最了解我和孟九昭感情的人。我们一路的不易,她都看在眼里。
我稳住情绪,深吸了口气,看向窗外的月亮,
「因为,九昭不能恢复记忆。」
4
翌日,雨丝如愁,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檐。
我打开房门,一股熟悉的苍术香气扑鼻而来。
循着香味走到楼下,只见柜台旁的鎏金香炉正燃着淡青色的熏香,烟雾袅袅。
如鸢坐在柜台上,手里拿着账本,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笑着说:「沅芷姐姐,你醒了?」
我点点头,走到香炉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沅芷姐姐,这里面放了中药,这味道,应该不会惹你反感吧?」如鸢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和试探。
「里面有苍术?」我问道。
「沅芷姐姐,你居然闻出来了!」如鸢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喜,
「里面正是苍术!四郎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下雨天就莫名其妙地弄这个熏香,问他他也不知道缘由。」
「我说了四郎好多遍啦,可是一下雨,他每次还是会习惯性弄起来。」
「我也只能由着他了。」
如鸢无奈地笑了笑。
原来,他这个习惯还保留着么。
我因早产,儿时又多经寒湿之苦,身子骨向来孱弱。每逢雨天,不是身上长湿疹,便是腿痛难当。太医曾言,需以草药调养。
但我最怕的就是那苦药,每次孟九昭端来药碗,我总是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他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后来,他遍查医书,终于找到了一个法子——苍术熏香,可以驱寒祛湿。
于是,每逢雨天,他便雷打不动地为我燃起苍术熏香……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我怔怔地愣在原地,直到如鸢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我才回过神来。
「姐姐,你觉不觉得这苍术的味道有些特别?」如鸢眨了眨眼,神秘兮兮地问我。
我仔细嗅了嗅,突然明白了:「你在香炉里加了……玫瑰花?」
「哈哈,姐姐真聪明!」如鸢得意地笑了,「单纯的中药味道确实不太好闻,加点花香就好多了。」
「这样,四郎喜欢的苍术,和我喜欢的玫瑰,就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了。」她说着,脸上泛起一抹羞涩的红晕。
我浑身顿时一颤,心脏在胸腔里不断下沉,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了似的。
孟九昭的偏爱,现在已是不属于我的独宠。
良久,我僵硬地扯过嘴角,「挺好的,你真聪明。」
谈笑间,孟九昭托着一盘糕点从后厨走了出来。
看到我,他有些讶异。
「四郎,你做好啦?」如鸢放下账本,兴冲冲地跑到他身边,
「太好了!刚好沅芷姐姐在这,请她帮我们试吃一下。」
「沅芷姐姐,你可以帮我们尝尝吗?我们准备婚宴加上这个糕点。」
如鸢拿起一块精致的糕点,递到我面前。
我看着那块糕点,心中五味杂陈。
这糕点,和我以前做给孟九昭的一模一样。
「怎么了?姐姐不喜欢吗?」如鸢见我迟迟没有动作,疑惑地问道。
「没有,我很喜欢。」我接过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熟悉的味道,瞬间唤起我脑海中的回忆。
九昭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爱好,他偏爱吃甜食。
于是我有事没事就喜欢研究甜食。
后来,他只吃我做的甜食。
他理直气壮地说,「我被你养刁了,除了你做的,其他的我都入不了口。」
「怎么办?我得黏紧你了,不然其他人都做不出这个味道。」
这不,这味道终究还是被做出来了嘛。
我的情绪有些不稳定,为了再怕被人看出来,我忙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
「姐姐,你慢点吃,别噎着。」如鸢体贴地给我倒了一杯茶。
我最讨厌的玫瑰花茶。
茶水梗在口中,我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最后,我像喝药一般猛地灌入喉中。
一杯下肚,如鸢这才突然像是反应了过来。
「瞧我,一着急,都忘了姐姐你不喜欢玫瑰花茶。」
「都怪四郎,现在只会泡玫瑰花茶,害得这里都没有其他茶水了……」
她鼓起腮帮子,语气似埋怨,却充满了幸福的娇嗔。
今天的大雨,下得真让人心烦气躁。
「姐姐,你稍等,我给你找个水。」
如鸢说着,起身欲走。
孟九昭见状,默默把自己的茶杯向他那边移了移,眼神中透着一丝防备。
我紧紧地握着茶杯,指关节泛白。
「如鸢,不用了。」我放下茶杯,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姐姐,你不多坐一会儿吗?还可以试试其他花样的糕点……」如鸢挽留道。
「不了,事情挺急的。」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怕再待下去,我会忍不住哭出来。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如鸢和孟九昭亲密无间的画面。
他们之间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根根尖刺,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呕——」突然,心口一阵剧痛,仿佛被撕裂般,我猝不及防地呕出一口鲜血。
那血滴落在地上,鲜艳而刺眼,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
司钰匆忙进来,看到我这幅模样,脸色瞬间惨白。
她连忙从怀里掏出药瓶,声音颤抖,「小姐,你发病了,快点吃药。」
我拍掉她手上的药瓶无力地摇了摇头:「司钰,没用了……我没有任何活着的念想了……」
「之前,我还可以骗自己,九昭他……他或许还活着。」我哽咽着,声音颤抖,「凭着这个念头,我才能勉强撑到现在。」
「可现在,我发现……我的九昭,他……他真的不在了。」我泣不成声,心中的悲痛如洪水猛兽般无法抑制。
「我……我该怎么办?」我抽噎着,声音中充满了无助和绝望,「我……我的光再也不会眷顾我了……」
我坐在地上,任由委屈和痛苦如同洪水般涌出,放声大哭,像个讨不到糖吃的稚童般。
司钰心疼地看着我,坐在我身旁,轻轻拍着我的背,试图安慰我:「小姐,你别这样……你还有我。」
「司钰……」我抬头看着她,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他真的不记得我了,他记得我们之间做过的事,却独独忘了我……你说他,怎么忍心啊?」
司钰沉默了。
她知道,我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发泄。
她静静地陪着我,让我尽情地哭泣。
过了许久,我才渐渐平静下来。
我擦干眼泪,看着司钰坚定地说道:「司钰,我想……我想再去看他一眼。」
「你该懂我的……对吗?」我深吸一口气,「如果两个人只能有一个人幸福的话,那我希望是他。」
我想亲眼见证他的幸福,哪怕那份幸福已经不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