懋平前身,陈氏物语。
她,梳着两个小辫子,身着朴素的衣裙,笑靥纯净,明眸皓齿的从金陵人家,鼓楼巷口向人世间走来。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陈家重庆宅邸诞下了一位女孩,她是南京五省洋行总行代理,陈宗绪的孙女。
三毛-陈懋平的祖上就这样从泛黄的《陈氏永春堂宗谱》中,如一幅粉墨水彩画,缓缓地向我展开来。我看到了一位祖籍河南的清秀男子,以梦为马,载着对理想与美好生活的追求,携家带眷迁居到浙江舟山定海小沙镇陈家村。在这片靠海的钟毓灵秀之地,他把家族逐步发展成富庶一方的书香门第。
到了陈宗绪这辈,家族已然在各地开枝散叶,陈宗绪成了一位学识渊博、品德高尚的富商,由于工作的关系,在南京定居。但是对乡愁有着浓浓的情结的他,发达之后于知天命之年,带着所有的积蓄,回了河南老家,并兴办学堂,力图助力民族振兴。
正是这样儒风浓郁的家族,后来出了三毛的父亲和大伯,两位品学兼优、事业有成、治家严谨的儒派商人来,他们二人兴办了律师事务所,以此支撑着在战乱中风雨飘摇的大家庭。
三毛和父母
所以说陈家二小姐陈懋平,生逢乱世,但小小的女孩由于有着不错的家境庇佑,反而让她在祖国渡过的童年时光,成为她人生最快乐的光景。
在三毛仅仅48年的人生里,我透过茂密的时光树,穿越历史的叶片,看到了一个尝遍了人间疾苦、心生悲悯、却无能为力、敏感脆弱、不屈不挠的倔强小女孩。这个天生白羊座的小女孩,像极了鲁迅笔下的小英子,她愤世嫉俗,敢于挑战,同情弱小,亲近自然。她就是被父亲起名为“懋平”的三毛,后来因为家谱中这个“懋”字难写,自己改名为陈平。这已然是小小的她对世俗发出的第一次挑战。
“平”字是父亲静默了许久,给战乱中诞生的三毛起的,我们现在人看来这个字实在无奇,但在那样的年代,这个字代表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甚至是对故土的所有期许,他多么渴望和平早日到来,让他们不再颠沛流离,让女儿能有一个安稳的家。
然而世事总是不尽人意,甚至事与愿违。后来三毛的一生,与这个“平”字拧巴似的,充满了惊险、惊艳、惊奇、甚至是对她来说的惊悚。让她的心,一生都在破碎与粘合间周而复始。
山城重庆,是三毛的幼年时光,是伴随着防空警报和炮弹随时炸落的日子。娴雅知性的母亲缪进兰经常要拉着三岁的大姐,抱着怀里的三毛隔三差五的躲进防空洞,有一天一枚炮弹正巧落在她家院子,庭院中央生生被炸出了一个大洞,好在此时的家人们都安全躲好。但这恐怖的印象让三毛的姐姐陈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三毛的敏感脆弱,是不是有着难以逃脱的童年记忆呢?我觉得或许是有的,人说小孩子三岁以前都是神仙,还没关闭天眼,她大概是把这人间疾苦都看在了心里,才在成长的岁月里变得安静而孤僻。两岁的三毛像一个老灵一样,总是向家人清晰地发问,或是静静地沉思。
三毛从小不喜欢布娃娃、公主裙,却喜欢观察周遭的一切。有一年秋天,三毛和小朋友们发现了一颗吊满果实的苹果树,孩子们都争着说要吃,只有三毛冷静地看了一会,发问:“姆妈,苹果挂在树上痛不痛?”
她还会对哥哥们碾压幼小的蚂蚁而大声呼喊。她的慈悲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了出来。但她慈悲的并不软弱,她甚至可以在家人屠宰小羊时,冷冷地,充满了好奇地,从头看到尾。别的孩子此时早已被血溅当场的恐惧吓跑了,只有她一直在厨房外面张望。这段经历,也许为她后来在墓地安静地读书奠定了基础。
陈家是书香世家,自然早早注重孩子们的知识启蒙,爸爸铺开宣纸,教妹妹陈平(家人都习惯称呼她妹妹)写自己的名字,在父亲大手握小手,亲自教她临摹时,安静的她很快学会了“平”字。但同时让她懊恼的是,她总是把“陈”字的耳朵写到右边,而那个讨厌跟她过不去的“懋”字更是完全学不会。
她问父亲左耳朵和右耳朵有什么区别呢?父亲正好给她讲起了先祖的历史。原来在上古时候,陈胡公是他们陈氏的先祖,这位人物可大有来头,他是虞舜之子商均的第三十二代玄孙,擅长制陶,功勋卓越,因此封地于陈,故被周王赐姓于“陈”。而在周朝的礼制中,左代表着尊贵,因此这个左耳“陈”所代表的是陈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三毛就这样爱上了这个故事,从而学会了这个“陈”字。
但倔强如她,叛逆如她,她开始生出挑战古人权威的想法,不容置疑的直接屏蔽掉了那个来自族谱的“懋”字,自己改名为“陈平”。然而这个陈平不安分,不足三岁的她趁厨房的水缸没盖上盖子,就自己照“镜子”去了,发现里面那个小女孩,她就去和人家握手,结果不慎落入。没想到这个小孩有很强的自救意识,她沉入缸底,双手撑着,小脚丫爱上面扑打水花,这才引来了大人们,把她给捞了出来。
伴随着这次有惊无险的“落水”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本发布了无条件投降书。因此这个事件让全家人都与和平的到来,联系在了一起,深深地刻在脑海中。这时候还有一个重大的决定在父亲和伯父的脑海中形成,那就是把家迁到六朝古都南京。
南京是陈氏兄弟俩的出生地,也算第二故乡。那里有父亲发展置业的辉煌历史,也有难以磨灭的战乱和被迫逃生的屈辱史。军阀混战、日军侵略,他们的父亲不得不变卖了一切家产,转回故土。于是重新杀回去,东山再起。
就这样,兄弟俩生出这样的默契,他们开始着手准备,很快家里女眷把一切料理停当,他们抱着孩子,带着所有家什,在夜晚乘飞机,于梦中来到金陵。
三毛一家在南京落脚的地址,位于鼓楼头条巷四号。在这里三毛懵懵懂懂地开启了她真正有意识的童年。这里是一幢三层洋房,有着呈回字形的巨大院落,三毛没事就喜欢在后院的花园中玩耍。这段记忆让她写下了《但有旧欢新愿——金陵记》。
三毛也是在这里对各色人等,有了全新的认识。比如炒菜的师傅、分工不同的佣人江妈、吴妈、洗车的小赵子、还有门房老婆,和没事就打孩子的兰瑛、以及与父亲合作的同事倪叔叔。
在这个大家庭里,长嫂为母,因此掌门人是大伯母,哥哥姐姐们被安排上了贵族学校,三毛此时还不够上幼儿园的年龄,便只自己逗留家中。
这时候小小的她开始观察周遭的一切,就是这个时候,她对底层人民以及那些曾经必备的家居手工艺发生了兴趣,有一次女佣见她喜欢,便让她自己选了一块锦缎,然后给她缝制了一双轻软的花布鞋,从此她就爱上了这种感觉。
以至于她后来一生都在追求棉麻布衣,手工制品。仿佛这些带着她前世的记忆,轻柔的衣物,能够抚慰她在外受了苍寒难捂的情绪。它们透过她的皮肤贴身传入她的灵魂,让她得到片刻安宁。
三毛的童年除了这些芜杂的人和事,还有位于家中二楼的图书室的记忆,那是堂哥姐告诉她的,当小小的三毛兀自闯入那片宝地时,她开启了一生与书籍的不解之缘。
就是在这间分类整齐的图书室,她发现了那本一生绕不开的儿童画册《三毛从军记》,自此也开启了大陆作家张乐平先生的儿女缘分。此为后话。
她徜徉在《木偶奇遇记》《格林兄弟童话》《安徒生童话集》《爱丽丝漫游仙境》《爱的教育》这些经典儿童读物中,这些书籍为她后来渴望周游世界,对异域风情产生好奇心,结下了不解之缘。
然而在这样一个大家庭中,总会有不同的生命体,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又离开。
三毛遇见的第一个出现,是向堂姐求爱的青年,青年单膝跪地的镜头,给躲在角落里的三毛带来了心灵上的某种魂不守舍的早熟。这是一种未经许可的闯入,她无法决定一个人的出现。
接下来她发现自己更无法挽留一个人的离开。
夏天的某一天,门房的婆婆去世了,是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日益憔悴,日益凋零。甚至连飞蛾都欺负她,它们在她残喘的鼻腔里下了卵,可见她已经连挥手的力气都没有。
渐渐的一串飞蛾从她鼻腔里飞出,这景象让幼小的三毛心生惊恐,而兰瑛夜班凄厉的哭声更是刺激了她全部感官。
为了安慰她,信耶稣的母亲告诉她,婆婆是去了天堂去见耶稣去了,耶稣使人永生。三毛听了认真地点头说:“我也要见耶稣。”。
再后来,老家的爷爷也去世了,伯父和父亲等重要人等奔丧回来,这边姆妈也穿戴孝服,并给三毛也换上了白色的鞋子。
三毛不喜,姆妈就用阿爷的鬼魂之类的话吓唬她。从此三毛对鬼魂这种东西,产生了既恐惧又好奇的矛盾心理。她经常缠着女佣给她讲鬼故事,这也为她后来执拗地相信“人有灵魂”一事,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人往往在成年后,对自己童年的记忆,会产生一种恍若前世的错觉。我想三毛也不例外。后来她在荷西死后曾痴迷与荷西的魂灵沟通,这很古老而久远的记忆,并不来自于西班牙的水晶球,而是源于不堪回首的故国旧梦。
1948年,国内内战进入了尾声,但与此同时陈家在大陆立足的之地,也受到了冲击。大伯和父亲商量决定跟着国民党政府去台湾。此时三毛已经六岁。一个人早年的人生观已初步形成。当她不得不跟着父母坐上去往上海的火车,又辗转从上海坐上开往台湾的渡船时,她快乐的前半生也随着童年生活的结束,即将封印。
台湾的生活,承载了三毛所有的少年和青年的苦辣酸甜,成长从来不是单纯的快乐,而是伴随着认知的苦痛慢慢孵化成人。成人——这两个字说来容易,但每个人从“小小少年”走向成年的这段经历,多少都伴随着苦痛。
对于三毛这种不容于世俗,有着天生反骨的人来说,更是一种涅槃重生般的痛,南京与台湾有着诸多不可调和的因素,这对一个“思想者”来说无疑是剥皮拆骨的劫难。三毛在台湾的学习生涯,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但正是这种痛苦,开启了她孤独中酝酿思想的文学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