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采臣，浙江人，品行端正，性格豪爽。除了自己的妻子外，他从来不和别的女人接近。

有一年夏天，宁采臣到金华办事，恰好路过金华北郊的一座寺院。他见那座寺院虽年久失修，院中长满高大的蒿草，但殿宇却十分壮丽，一点都不破旧。寺院东西厢都虚掩着门，显然多年没人居住，只有南面的一所小房子，门上上了锁，似乎有人住。正殿的东边长着又粗又高的一丛竹子；台阶下边，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池中长满了野荷花，已经开了花。环境很是幽静。

当时，主持考试的官儿正好到金华，准备进行三年一度的考试。各地的秀才都进城来，城里的房价一下子涨得很高。宁采臣觉得这个寺院闲着许多房子没人住，就想住在这里，免得到城里去拥挤。于是，他就在寺中散步，等待住持和尚。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见有一个秀才模样的人来到寺中，径直走到南边的那间小房子前去开门。采臣就走上前去，和秀才相见，并且说了他想在这里借宿的意思。

秀才说："这个寺院，没有主人，我也是在这里暂住，你要是不嫌荒僻，就住下。我也可以早晚向你请教，这是很幸运的事。"

采臣听了，很是喜欢，就将一间厢房打扫了一下，到外边抱来一大捆稻草，铺在地上，当作床铺；又找了一块木板，支在墙边，当作桌子，打算在这里久住。到了夜里，皎洁的明月高挂天空，照得满院清亮。月光透过窗户射入屋里，也很亮堂。面对月色幽景，二人面对面地坐在大殿的廊下，叙谈起来。

秀才自我介绍说："我姓燕，表字赤霞。"

采臣以为他是赶考的秀才，可是听他的口音，却不像是浙江人。问到他的家乡住址，才知道他是陕西人。

从谈话中，采臣看到秀才朴素诚实，因此谈得很投机，直至谈得没话说了，才各自归寝。采臣因为初来乍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半夜时分，忽然听到屋子的北边有低声谈话的声音，乎有家属住在那里。起身趴到北墙的石窗上窥视，原来短墙外面，是一个小院子。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正和一个穿着已经变色的红衣服、头戴一个尺把长的银梳子、皮色黑皱而又消瘦、看来很衰老的老婆子，在月光下说话。只听得那个妇女说："已经隔了好长时间了，小倩为什么不来？"

老婆子说："大约今夜就要来了。"

妇女又说："她是不是对你说过怨恨的话？"

老婆子说："没有听到过，可是看她的脸色好像有点不高兴。"

妇女说："你不要对她太客气！"

正说着，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走来。月光下虽看不很清楚，但从轮廓上

看，仿佛很漂亮。

老婆子笑着说："我们俩正谈论你，你就来了。幸而我们没有说你的短处，不然，你该骂我们了。你这个小妖精真鬼头，不声不响就来了。"稍停，她又酸溜溜地接着道："你长得真俊俏，和画儿上的人一样。我要是个男人，也要叫你把魂灵儿摄去。"

只听姑娘说："姥姥要不夸我，谁夸我！"

又看见那个妇女和姑娘凑近身来，听不清她们在低声说些什么。采臣猜想她们必定是邻人的眷属，便返到睡处去，又等了好大一会儿，才听不到声音了。迷迷糊糊地才要入睡，忽觉得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急忙坐起来细看，原来是刚才看到的北院的那个大姑娘。

采臣一惊，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姑娘笑着说："黑夜睡不着，愿意和你交个朋友。"

采臣正色道："你要防止别人谈论你的坏处，我也恐怕别人胡扯我的不是。一个人如果做了不可告人的事，就要丧失廉耻。你为什么不知道廉耻？"

姑娘毫无顾忌地说："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实在想找到一个要好的朋友。"

采臣听了，把她训斥了一番。姑娘似乎还想说什么，采臣又怒声喝道："赶快滚出去！否则，我要去叫南屋的秀才！"

姑娘一听"南屋秀才"四字，显出害怕的样子，就赶紧出门去了。刚走出门，又返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金光灿灿的黄金，放在采臣的褥子上。采臣一见，就顺手取起，扔到门外，大声斥责说："来路不明的不义之财，把我的褥子都污了。快滚！"

姑娘遭到训骂，不由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她拾起金子，自言自语着："这个人，真是铁石心肠。"

天明后，又有一个兰溪的秀才，带着一个仆人，寄住在东厢房里。他是来参加考试的。到了夜间，忽然死了。只见他的脚心有一个像用锥子刺的小孔，小孔内还流着细细的鲜血，但又找不出原因来。隔了一夜，仆人也突然死了，症状和主人一样。傍晚，姓燕的从外边回来后，采臣就将主仆暴死的情况讲给他听，姓燕的以为是魔鬼作怪。采臣生来不怕鬼神，也没有把这回事放在心上。谁知天刚一黑，那个姑娘又来到采臣的住处。

姑娘很敬重地对采臣说："我见过的人，实在不少，可还没见过一个像你这样刚直的人。因此，我实在不愿意欺瞒你。我姓聂，名叫小倩，十八岁上就病死了，葬在寺院的旁边。因为我是孤身弱女，常常受到妖魔的威胁，被迫为他们做那下贱的事，舍着脸不顾羞耻地为他们去迷惑人。这实在不是我乐意干的。现在，寺中没有一个可以杀害的人，恐怕今夜妖魔要差遣夜叉来害你。因为我很佩服你的诚实耿直，所以将实情告诉你。"

采臣听了聂小倩的话，也害怕了，就求姑娘想个办法。

小倩说："你搬到燕赤霞的房子里去，和他同屋居住，就可以免遭毒手。"

采臣奇怪地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去蛊惑燕赤霞？"

小倩说："他是个奇人，我们不敢接近他。"

采臣又问："你们是怎样去迷惑别人的？"

小倩以实道实："凡是肯和我亲近的人，我就悄悄地拿锥子去刺他的脚心，经锥子一刺，他就糊涂了。我就从锥孔内吸取他的鲜血，供给妖魔去喝。有时，我又用金锭去引诱人。实际上那并不是金子，乃是一块恶鬼的骨头。如果有人爱财，留下它，他的心肝就会被挖走。一用女色，二用金子，这都是投人所好。"

采臣非常感谢小倩的情意，同时又问她是否知道妖魔害他的时间。

小倩很诚实地答道："妖魔决定在明天黑夜下手。"说完，就向采臣告别。临行时，哭着对采臣说："我已陷进苦海里，虽想上岸，也无能为力。你这样诚实、耿直，必是个有义气的人，一定肯伸出手来，救人苦难。你如果肯将我的尸骨，埋葬在你的家乡，使我不再受妖魔的侵扰，我将感谢你再造之恩。"

采臣慷慨答应，又问她尸骨葬在何处。小倩说："我的尸骨埋在寺院的北边，墓上长着一棵白杨树，树上有一个乌鸦窝。"

采臣一一记下，小倩便走出门去，不见了。

天明后，采臣怕燕赤霞出门不归，就早早地去见他，请求和他谈谈。天色正午时，采臣又准备了酒饭，端到赤霞屋里与他同饮。边饮边谈，一直到黄昏才散。黑夜采臣又借口寂寞，请求来和赤霞同睡。赤霞却借口喜欢清静，不愿答应。采臣不顾赤霞反对，已把被褥取来，放在床上。赤霞不得已，只得勉强应下。临睡时，赤霞嘱咐采臣道："我深知老兄是个大丈夫，不胜佩服。不过我有一点私情，实在不好对老兄直说。我请求你万不要翻动我的箱子，否则，对你我都不利。"

采臣自然做了保证，于是赤霞把一个箱子放在窗台上，就上床睡觉，躺下不大会儿，就鼾声如雷。采臣因心中有事，怎么也睡不着。大约快到一更天的时候，看见窗外隐隐约约地有人影晃动。一会儿，只见那人走近窗子向屋内探视，两眼炯炯发光。采臣大惧，正想呼喊赤霞，忽见一道白光从箱内射出，直向窗外冲去，只听"崩"的一声，把窗上的石棂碰断了。接着如同闪电一般，又折返回箱子里。这一下，把赤霞也惊醒了。他"呼"地坐起来，采臣却假装睡着的样子，眯缝着两眼偷看。只见赤霞急速下床，走到窗前，开了箱子，从中取出一件东西，长有二寸多，宽约一韭叶，闪烁着晶莹的白光。他拿在手中，对着月光，又嗅又看。然后数层包围，仍旧放回破箱子里。

只听他自语道："是个什么妖魔，如此胆大！把我的箱子也弄坏了！"说罢，又上床睡觉。

采臣觉得很奇怪，就爬起来问他，又将先头所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赤霞十分诚恳地说："既然被你看见了，也深知你很尊重我，又何必隐瞒你？实说吧，我是一个剑客，箱子里藏的是炼成的宝剑，要不是被石窗棂阻住，必定将妖魔杀死！不过，虽然未死，也受伤了，因为我刚才嗅到剑上还有妖气。"

采臣想看一看，赤霞便慷慨地把剑取出来交给他。这确是一柄锋利无比、白光闪闪的小剑。由此采臣对赤霞更加敬重。

采臣因想起聂小倩的托付，就到寺院的北边寻找她的坟墓。离开院墙不远，果然有棵白杨树，树上确有一个乌鸦的巢窝。于是，他抓紧把要办的事儿办妥，就准备离此返家。赤霞知道后，就整备了酒菜，为他饯行。依依惜别，二人道不尽友情之深。酒罢，赤霞取过一个破布袋赠送给采臣，并对他说："这原是装宝剑的袋子，你把它带在身边，妖魔鬼怪就不敢靠近你了。"

采臣请求向赤霞学习剑术，赤霞说："像你这样刚直、诚实、重品德、讲信义的人，本来是可以学剑术的。但你还不能摆脱为富贵奔忙，所以还不能教你。"

采臣觉得所言有理，也不敢再加强求，就借口有个妹妹葬在此地，要搬尸骨而告别了赤霞。他到墓地刨了小倩尸骨，用锦缎包好，雇用舟船，携带返回家乡。采臣到家后，就在他屋子旁边，为小倩修建了坟墓。安葬完毕后，他在墓前祝祷说："我可怜你孤魂寂寞，就把你安葬在我的住室附近。这样，无论你发出什么声音，我都能听到，妖魔就不敢来欺负你。今天奠祭你的菜肴并不丰盛，只是表表我的一点心意，请你不要嫌恶。"

祝祷完了，就收拾上祭品往回走。正走着，忽听背后有人喊道："慢点儿，我们一块走！"

采臣回头一看，原是聂小倩跟着来了。她走过来，向采臣致谢道："你这样费心帮助我，我就是为你死上十次，也报不了你的恩情。请你准许我随你回家，让我拜见婆母和公公，就是给你做个小老婆，哪怕当个丫环使女，我也愿意。"

采臣边听边端详小倩，觉得她在白天阳光照耀下，显得更加美丽，便和她一同回到家里。采臣先把小倩领进书房，让她稍等一会儿，自己先到正房去禀告母亲。母亲一听，又惊又怕。当时采臣的妻子正卧病在床，母亲担心引起病人的惊恐，不让儿子再告诉媳妇。正说着，小倩已轻轻走进门来，紧走几步，跪拜在母亲面前。采臣向母亲介绍道："妈！这就是小倩。"

小倩向母亲抛出一片真情："孩儿我远离父母兄弟，孤苦伶仃，幸赖公子的照顾，才不致遭受强暴的欺侮。我愿侍候公子一辈子，来报答他的恩情。"

母亲看见小倩身材苗条，面貌美丽，态度和善，很是引人怜爱，这才敢和小倩说话。

"小姑娘愿意跟随我儿，老身我是欢喜不尽的。可是，我一辈子只有这一条命根，依靠他来承先继后，实在不敢让他和一个鬼魂结合。"

小倩恳求道："孩儿我实在没有加害公子的心，母亲既然不相信我，请准许我把公子当作哥哥来看待。这样，我也可以有机会早晚服侍父母，用以报答公子的恩情。"

母亲见她确是出于诚心，就答应了。小倩请求拜见嫂嫂◇母亲怕儿媳犯疑◇就婉言推辞了她。小倩只好进入厨房，替母亲料理饭菜。她端茶倒水，里外洒扫，像在自己家中一样。到太阳落了，母亲又有点害怕，故意不给她准备床铺，让她回自己原来的地方去睡。小倩体会到母亲的心意，就只得离开。经过采臣书房的时候，想进去，走到门前，却又退回来。在门外踱来踱去，好像见到什么骇人的东西。采臣从窗上看到她，就喊她进来。

小倩畏缩着说："你的房中，有一股剑气，使人不寒而栗。以前在回家的路上，所以没有和你见面，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采臣想到是赤霞赠送的剑袋的缘故，就把它取下来，挂到别的屋子里。小倩这才走进采臣的书房。可是坐下半天，一言不发，呆了好大一阵，才问采臣道："你夜间读书吗？我幼年的时候，念过佛教的书籍﹣-《楞严经》，现在已经忘掉了一大半。请你给我一本，到夜间闲暇时，好向你求教。"

小倩接书在手，既不诵读，也不说话，呆呆地坐着。已经到三更天了，还不肯离开。看看夜色已很深了，采臣就催促她去睡觉。

小倩很不乐意，说："我这个孤魂，来到了异乡，要我仍到荒墓去，实实有点胆怯。"

采臣无可奈何地说："这个屋里只有一张床，我们又是兄妹关系，应该避嫌，实在不好办。"

小倩这才站起来，愁眉苦脸地似乎想哭，趔趔起起地好像迈不开步，慢慢地出门去了。采臣很可怜她，心中感到很不是滋味，想喊她回来，又怕母亲责怪。

第二天天刚亮，小倩就来了。先向母亲问了安，又端来洗脸水，照料母亲梳洗了，然后去做其他家务。无论什么活儿，都做得精精干干、妥妥帖帖，很合母亲的心意。每天一到黄昏，就向母亲告别；每天路过书房，就要进去读一会儿书。觉察到采臣要睡了，才凄凄惨惨地离去。

自从采臣的妻子卧病不起以来，母亲昼夜操劳，既要料理家务，又要侍候病人，常常累得腰酸腿困。小倩来了后，一切都替母亲办了，母亲感到十分轻松，心里很感激这位姑娘。日子长了，相处得也很熟了，对待小倩如同亲生女儿一般，竟忘记了小倩是个鬼，忍不得再让她天天夜里走，就留下她和自己一处睡。小倩初来时，并不吃饭，半年以后，才渐渐吃些稀粥。母子俩对她很爱护，忌讳说"鬼"，因此别人也都不知道小倩是鬼。没有多久，采臣的妻子病死了。母亲暗中有续娶小倩的心事，但又觉得她终究是个鬼，担心对儿子不利。小情觉察到母亲的心事，瞅了个空儿对母亲说："我在咱家已经住了一年多了，母亲当然能看透我的心意。因为我不愿意随着妖魔去祸害人，才跟着公子来到咱家。我并没有其他的心，只是佩服公子耿直诚实、襟怀坦白的高尚品德。公子对我恩深似海，我岂能害他？"

母亲也知道小倩确确实实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担心她不能生孩子。

小倩说："子女是天赐的。你儿一生正直，必有善报。他命里注定应该有三个儿子，不会因为我是鬼妻，就不生孩子。"

母亲被说服了，就和儿子商议，采臣当然很乐意。便选定了日子，举行婚礼。这一天，大摆酒席，亲友邻里都来庆贺。众人都要求看看新媳妇。小倩很大方地走出来和亲友相见，众人见了这个端庄美丽的新娘，都以为是仙女下凡。于是，亲友、家族的妻女们也都拿上礼物来会见小倩。这小倩善于作画，尤其是梅花和兰花，画得特别好。她常拿上画幅去送人情。得到画的人，都用好几层包皮布包起来，当作珍宝藏在柜子里。

一天，小倩低头坐在窗前，好像是失掉什么宝贝似的闷闷不乐。忽然，她抬起头来问采臣道："剑袋子在哪里？"

采臣说："因为你怕它，我已包起来放到其他地方。"

小倩说："我早已得到了生人气，不再怕它了。你可以取出来，挂在床头。"采臣问她因为什么，小倩愁怅地说："三天来，我老是心神恍惚。我想，我们离开金华后，金华寺院的那两个妖魔，必定恨我。我很担心它们会找上门来。"采臣听了，就立即把剑袋取来。小倩拿在手中，反复细看，口中喃喃地说："这是剑仙用以装人头的袋子，破成这个样子，不知道杀了多少个坏人啊！我今天看了，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采臣把剑袋挂在床边。第二天，小倩又让他移挂到门上。到了夜晚，她把明烛高烧，要求采臣不要睡觉，夫妻二人对烛而坐。等到夜深，忽然听到一个什么东西从高处掉在院内，吓得小倩赶紧藏在夹幕内。采臣向门外一看，只见一个夜叉瞪着一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口中吐出尺把长的血红的长舌头，跳跃着向屋门扑来。走到门前，又站住不动了。东瞅瞅，西看看，又一步一步往门边挪，渐渐走近剑袋，突然伸出爪子去摘取，似乎想把剑袋撕烂。这时，忽听从袋中传出一声巨响，随着响声，剑袋也忽然变大了，恍惚看见一个神将，从袋中突出半个身子，长臂一伸，就把夜叉抓了进去。一会儿，听不到响声了，剑袋也恢复了原来的大小，惊得采臣目瞪口呆。小倩一下子从幕后出来，高兴地喊道："不怕了！不怕了！"接着让采臣把剑袋摘下来，同往袋中看去，只见里边装了半袋子水。

数年后，采臣考中了进士，小倩也生下一个男孩。后来，采臣娶了个小老婆，和小倩又各生下一个男孩。三个儿子长大后，都考中了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