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忆起,待我最好的是杨婶。杨婶本姓李,从李家弯嫁到杨家村的,按当地习俗,改称她为杨婶。我之所以称她杨婶,不是她年龄大,而是她辈份高。
那时,杨婶很年轻,仿佛三十年纪,细皮嫩肉,脸上红扑扑的,一笑起来嘴角露出两个酒窝,一朵花儿一样。乡村们说,杨婶是村里最耐看的女人,却是克夫的命。我听不懂他们的闲言碎语,我觉得杨婶人好,很喜欢跟杨婶在一起,不仅是她温柔体贴,而且一日三餐她都会唤我上她家吃饭,把好菜都留给我吃。
杨婶很少跟邻居打交道,沉默寡言的,成天成夜呆在家里,忙着做绣花鞋。
杨婶的家跟其他的家庭不一样,没有男人,也没有小孩,唯一跟她相处在一起的是一位老婆婆,身体不好,躺在床上,风烛残年的模样。
我人小,不谙世事,觉得很奇怪,就问娘。我说,娘,杨婶家里怎么不见小孩和男人?娘没有回答我,唉的一声叹息,害得我托着下巴犯迷糊。
放学以后,我放下书包就直往杨婶家里跑。杨婶见是我,放下制作的绣花鞋,笑吟吟地走过来,说,乖孩子,放学了?我点着头算是回答。
我看了看杨婶做的绣花鞋,很好看,很精致,鞋面上绣着龙啊凤啊,还有栩栩如生的鸳鸯。我心里想,要是杨婶穿上绣花鞋,肯定很好看。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杨婶穿过绣花鞋。
我天真地问,杨婶,你怎么不穿绣花鞋,多么漂亮的鞋啊!
杨婶脸色凝重起来,似乎有了心事。我一见就怕了,站在旁边发愣。
半晌,杨婶说话了,好孩子,等你长大了,你的媳妇就会穿上绣花鞋,让你看个够。我糊里糊涂的,觉得杨婶的话高深莫测,不可理喻,天方夜谭一样,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偶尔,杨婶给我讲故事,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当然,杨婶还会哼小曲,一边做着绣花鞋,一边轻轻地哼着,很动听,比我们的音乐老师唱歌还好听。唱着唱着的杨婶,声音凄凄惨惨,眼圈发红,缓缓地流出泪水。我不知所措,慌忙用小手擦去杨婶脸上的泪水,说着杨婶不哭。她一下搂住了我,紧紧的,抱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一个晚上,我怎么也忘不了。我做完了作业,夜色弥漫起来。我蹑手蹑脚地向杨婶家里走去。杨婶的家虽然亮着灯,但是很昏暗,蒙蒙胧胧的。我用劲推开杨婶的房门,微弱的灯光下,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从内屋出来,很快地从后门消失了。不一会儿,杨婶出来了,显得很惊慌,梳理着散乱的头发,脸儿羞羞的。
杨婶镇定下来,热情地问,乖孩子,有事吗?
我说,我作业做好了,就来看看你。
杨婶进了厨房,从一个玻璃瓶里拣出一大块糖,塞进我的嘴里。我吃着糖,心里甜蜜蜜的。除了糖的甜蜜,让我觉得甜蜜的是杨婶家里有了男人,跟我们家里一样了。
我兴奋不已,一回家就把自己看到的事跟娘说了。没想到,娘一脸愠怒,凶巴巴地说,小孩子懂什么?以后再乱说,看我不把你揍扁了。
娘从来不对我生气,她一生气,我就胆战心惊,我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了,把杨婶家里的事深深藏在心里。
然而,我很好奇,有几次,到了晚上,趁着浓重的夜色,我偷偷地来到杨婶的家,透过门缝往里张望,果真,我又看到了一个男人,跟杨婶亲昵地拥抱着,还亲嘴呢!就跟我看到的我娘跟我爸亲热的一样。那个男人就是杨伯伯,一个失去妻子的杨伯伯。
我吓坏了,心脏怦怦地跳,血液似乎沸腾了。
此后,我很少到杨婶家里去。因为我渐渐长大了,下意识里明白了什么,不想打扰她的生活,再说,我已经上中学了,学业开始繁忙。
我离开了家乡,一晃过去了几十年。在外打拼的日子很艰难,我很少回老家,也不晓得杨婶的情况。一次,我接到了娘的电话,说杨婶走了,小时候她对我很好,你一定要赶回来送送她。我听着,心里一阵难过,掩面而泣。
我料理好手头的事情,买了车票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
送葬的人不多,人们的脸上显出悲痛。我向杨婶的遗照磕了三个响头,泪水已经迷蒙了我的双眼。泪眼迷蒙中,我发现远处坐着杨伯伯,弓背弯腰,目光痴呆,显得很苍老,身边放着一双绣花鞋,鞋面上一对鸳鸯活龙活现,很精致,很好看,跟杨婶做的绣花鞋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