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学宴在即，我却迟迟没有出现。

看着我长大的爷爷大发脾气：⌈蠢东西又躲懒，弟弟都不晓得帮着看。⌋

从未见过的后妈抹泪哭诉：⌈她生我的气也就罢了，怎么能不顾自己弟弟和客人啊。⌋

高烧的弟弟无意呓语：⌈姐姐呢？⌋

爸爸的脸色当即沉下来：⌈管她去死！⌋

他说得对。

我无助溺死时，确实无人管。

1

升学宴在即，我却无法出席。

⌈来福，又死哪儿去躲懒了？⌋

我不受控地顺着呼喊声飘到院门口，正见爷爷被一群带着娃儿的乡亲们围在中间。

得意和怒意对冲，让他脸上的褶子像藤蔓般纠缠在一起。

⌈蠢东西还不回来，弟弟都不晓得帮着看，现在还叫大家伙饿着肚子等你一个。⌋

⌈那大学怎么放着康康不要，看上这么个不识时务的糟心玩意儿。⌋

爷爷口中唤的⌈来福⌋不是狗，而是我这个不被他喜爱的大孙女。

哪怕我考上名校，趁爸爸心情好求他带我改了名，也摆脱不掉唤狗一样被喊⌈来福⌋的命。

爸爸避开宾客们好奇的视线，低声劝他：⌈爸，阿芙已经改名了，你别再这样喊。⌋

他的⌈忤逆⌋惹怒了爷爷，小老头眼一瞪，拍着腿加大声囔囔：⌈改名字又怎样？我叫她来福这么多年，死丫头还敢不应？⌋

我若活着，确实不敢不应。

就算死了，魂儿听着他喊也不得不凑过来。

⌈劳我给你带了这么多年娃儿，现在你翅膀硬了不听话，我这叫声自己不懂事的孙女也得看你脸色不成。⌋

爷爷一直是家里的⌈权威人物⌋，除了小叔郭康和弟弟郭辰，谁都不许逆着他来。

爸爸前段日子执意赶回老家，要在我生日这天办升学宴，已经被狠狠记上一笔。

现在听他这样说，再有周遭各种打量的视线，爸爸满脸尴尬，讪讪停下了想要继续劝说的话。

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一旦因我的事产生分歧，他总是妥协得很快。

当初要给高龄生育的奶奶讨个好彩头，爷爷拍板给刚满月的我取名⌈郭福妮⌋，小名⌈来福⌋。

希望白白胖胖的我能将福气带给奶奶和小叔。

爸爸不乐意，但他还得靠爷爷托关系出去找事，且孝道当头，他没争辩两句就同意了。

妈妈去世后，他想接我走。

爷爷不让：⌈大妮跟皮猴似的在山里野惯了，去市里怕是净会添麻烦，就让她留在老家。有她小叔作伴，还有我看着，你还不满意？⌋

那时爸爸的生意刚刚起步，他略作思量，无视我期待的眼神认同了。

爷爷拿着小叔一塌糊涂的成绩单，说我学习差。

爸爸忙着迎接即将出生的弟弟，让人一口气打包所有中学教辅过来。

现在为免爷爷胡咧咧给他扣帽子让人看笑话，他选择先稳住爷爷顾全面子。

录取通知书下来时，他忤逆爷爷让我就此嫁人的意见，赶回老家办宴。

我以为他变了，到头来还是一样。

爸爸在乎的东西很多，孝道、事业、家庭……

而我，作为他从前落魄日子的活证据，是其中最不足道，随时可以割舍掉的那个。

2

⌈你家大妮一直不出来也不是个事啊，孩子们还等着和她握手沾点聪明气呢。⌋

⌈一直听老郭头说大妮读书不行，她该不是知道自己没这本事，躲起来了吧？⌋

⌈哎呀，没有那聪明劲，蹭点好运气也行啊。⌋

小山村里出一个大学生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邻里乡亲们都盼着自家好大儿好大孙能读好书光宗耀祖，想带他们沾沾喜气。

爸爸头疼地应付他们一声接一声的催促。

⌈已经叫人去找了，别急。⌋

⌈郭哥，⌋一众大嗓门里突然掺入一道细细的啜泣声，⌈你说大妮是不是不待见我这个后妈啊？⌋

⌈我也知道后妈难当，她接受不了我，生气也没关系。⌋

⌈可她生我的气也就罢了，怎么能不顾弟弟和客人啊。⌋

我因缺氧迟钝的思维慢半拍才转过弯来，原来这就是和我爸结婚了几年的后妈。

她看起来可真年轻，眼泪像水晶珠子一样滚下来，哭着都是好看的。

不像我早死的疯妈妈，只会在挨打时哀嚎，任由泪水在沾满黑灰的脸上冲刷下道道白痕。

爸爸沉着的脸又黑了几分，仍分神宽慰她。

⌈别多想，阿芙都十八了，是知礼懂事的年纪，她指不定是遇到什么事绊住了。⌋

后妈眉头微蹙。

⌈我就是有点担心，爸总说这丫头不叫人省心。⌋

⌈况且她要真像你说的知礼懂事，也不会连半点消息都不发一条，叫大家伙干着急。⌋

爸爸看了眼毫无动静的对话框，烦躁地摁灭手机。

⌈兴许是信号不好，我也去找找。⌋

听了这话，她刚停下的泪又落了下来：⌈你要出去？那辰辰一会儿醒了见不到爸爸难过怎么办？⌋

爸爸步子一顿，看着咫尺之遥的大门叹息一声，转身上楼。

3

郭辰正发着高烧，一张脸热得通红，睡得很不安稳。

说来惭愧，身为同父异母的姐姐，我只在爷爷的手机上偶然瞥见过他婴儿时的照片。

他今早才到老家，可我天不亮就被爷爷赶出门。

也许是血亲的缘故，哪怕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他，也觉得眼熟。

⌈姐姐……⌋郭辰含糊呓语。

⌈什么？⌋爸爸没听清，俯身侧耳。

⌈姐姐呢？⌋

⌈你管她去死！⌋爸爸原本和蔼的脸当即阴云密布，⌈她都没个姐姐样，你在外头被人欺负都没个影，还念着她做什么。⌋

郭辰被他的大嗓门惊醒，睁开眼呆愣愣看过去。

⌈谁惹的你，你冲谁发火去，对着我的乖孙吼什么。⌋急急忙赶来的爷爷挤进房中，将郭辰搂进怀里，轻轻拍背安抚，⌈辰宝别怕，咱一家人都在啊。⌋

我看着眼前的小老头，只觉得陌生。

那个从来只会板着脸对我呼来喝去的爷爷，原来也能露出这样慈祥的神色。

郭辰挨个看过在场的人，小声说：⌈还差人呢。⌋

⌈哎哟，是还缺你小叔一个，爷爷这就去喊他。⌋

⌈不是小叔。⌋

爷爷风风火火走了，没听到郭辰小声的否认。

爸爸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摸出手机说：⌈她还没回呢，我打个电话催催。⌋

电话一直无法拨通，直到有人提了一句：⌈是不是欠费停机了啊？⌋

爸爸神色费解。

我也很是愣了一阵。

⌈欠费停机⌋这个概念，离我们都太过遥远。

缴费后，爸爸终于拨通电话，手机铃声却在弟弟的口袋里响起。

当那只被我当作闹钟用的按键手机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爸爸的脸色很奇怪。

⌈这丫头还挺念旧，我给买了那么多手机，她还拿这老古董当宝呢。⌋

爸爸的解释在大家怀疑的目光下有些苍白无力。

虽然他这些年确实给我买了几次新手机。

但从没有一个真正落到我手里。

4

⌈走快点，拖拖拉拉像什么样子，拿出点精气神来，亏辰宝一醒来就惦记着你这小叔呢。⌋

爷爷又拉又拽，总算将一头鸡窝的小叔带过来。

原本哈欠连天的郭康，看见礼盒时一下来了精神。

他快步走过去，也顾不上年迈的老父差点被带倒。

郭康一连拆了几个礼盒，才找到后妈准备的当期最新款游戏机。

⌈我不是让你别再给大妮买这东西么？⌋爸爸埋怨。

⌈这不是小弟说她喜欢，再不然，我也不知道大妮喜欢什么啊。⌋

后妈嘴巴一瘪，爸爸叹息着不再追究。

——可我从没玩过游戏机。

紧跟着，郭康欢天喜地掏出两部手机换着角度咔咔拍照。

高考结束后，爸爸邮回老家三台新手机。

爷爷拿走一个，分给小叔两。

他将空盒子递到我手中，推心置腹般同我说：

⌈来福啊，可别觉得我偏心。⌋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爷爷已经给你物色了个好人家。⌋

⌈我们这头多给你一分，以后夫家能给你的好就得少一分，爷爷也是为你好。⌋

可惜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懂这份好意。

就连给他当了几十年乖儿子的爸爸也无法理解。

⌈爸，我不是说手机让你们一人一个吗？⌋

⌈嗨呀，来福又不像康康一堆朋友要联系，她就爱自己一个人玩，有个东西看看时间就够了。⌋

爸爸朝客人们无奈一笑，脸上每一处肌肉走向都试图向人诉说：看啊，真不是我这当爸的错。

爷爷飘忽的视线晃来晃去，迫切地想找出另外的话题揭过这事。

突然，他的视线一定，指向那满是划痕的按键手机，像抓住了一个趁手的把柄。

⌈也不是我这当爷爷的不疼孙女，实在是来福忘性大。⌋

⌈一个新手机大几千块钱呢，这么贵的东西，要让她弄丢了得多可惜。⌋

他这番话倒是提醒了爸爸：⌈辰辰，姐姐的旧手机你在哪拿的？⌋

郭辰低头沉默，在他再三追问下才吞吞吐吐开口：⌈外头捡的。⌋

爷爷仿佛得到了实证，更起劲地数落不属于我的陋习：⌈看，我就说那蠢东西总丢三落四的，什么好东西都留不住。⌋

呵。

要知道这只按键手机，是十岁那年，妈妈去世后留下的唯一的遗物。

也是唯一能追寻她来处的东西。

就算今早急着下水，我也有仔细将它摆在鞋子上。

尽管我小心小心再小心地使用，也无可避免地在它上边增添了许多痕迹。

但爷爷说的话也有几分属实。

我什么好东西都留不住。

以前我弄丢了妈妈，现在连自己都弄丢了。

5

郭辰大概烧糊涂了，回想捡到手机的地方，他一会儿说东一会儿答西，给不出句准话。

大家伙儿还得跟无头苍蝇一样在外头瞎转。

但人多了，总有偶然碰见过我的。

⌈你家大妮呢？我把她放半路的猪草挑回来了。⌋

⌈猪草？⌋

⌈对呀，大妮真勤快啊，天蒙蒙亮我就见她在山里割草嘞。⌋

一双双眼睛时而聚焦在墙上红纸黑字张贴的贺词，时而落在那筐猪草上。

偶尔也会瞥向爸爸急得泛红的脸。

爸爸自己没文化，总觉得在生意圈子里抬不起头。

这回邀请了不少生意人来，想跟人炫耀一番自家会读书的孩子，没想到遇到这事。

他迫切地想要守住脸面，一时忘了孝道，朝爷爷问话时语气格外冲。

⌈爸，你怎么还让大妮去割猪草？她都是板上钉钉的名校大学生了。⌋

他火气旺，爷爷气焰更盛一头。

⌈咋的，大学生就不用顾家里老人死活，就不用帮着家里干农活啦？⌋

⌈她就是以后当上了什么博士，那也是从我这山坳坳的老郭头家出去的，也得听我使唤给我干活。⌋

⌈这不还有康康在么。⌋爸爸放软调子，⌈阿芙一个妮子，哪能有小伙子干活得用。⌋

爷爷撇嘴冷笑。

⌈康康生下来才猫娃儿大，比不得你家妮子白白胖胖身体好，干活哪能得用。⌋

⌈再说了，父债子偿，你这当爹的少出那么多年力，可不得让你闺女来补。⌋

一旦关系到自己利害，爸爸就像受潮多年的炮仗，才点着就哑了火。

对此，我心中毫无波澜。

曾经我也渴望过父爱，希望爸爸能陪伴在身边，在我需要时像超级英雄一样为我抗争到底。

但随着期望一次又一次落空，让我看清了他的软弱自私——他最关心的，从来只有自己。

我就像他早年迫于家长的压力栽下的一棵树。

他会在想起时敷衍照顾一阵，更多时候任由我野蛮生长。

只要活着就行。

若能意外结出好果自然更好。

他不强求我什么，更不会多给我什么。

6

大家漫山遍野仍没寻到我的身影。

数不清的人数不清次数地经过那条吞没我的小河。

其中不乏有人驻足感慨：⌈这里的芙蓉花开得真好⌋。

可没人想要看一眼它们依托生长的淤泥，自然也没人看到水中的异样。

老早就约好的网媒到时，只好先采访我的家人。

⌈原来郭福妮那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个有福气的姑娘，是哪位家长取的呀？⌋

⌈我真悔呀，给她取这名，家里福气都给她抢了才当上个大学生。⌋

爷爷对着镜头哭天抢地，老树皮一样的脸又扭曲成一团。

⌈她克死她奶又克她亲娘，完了还吸她小叔福分……读书多好一男娃娃，到最后啥也没考上哦。⌋

⌈她爷就是嘴上说得夸张，其实心底高兴着呢。⌋在采访人欲言又止时，爸爸开口打圆场，⌈阿芙从小跟着老人家过，马上要远离家乡，她爷这是担心过头说的气话。⌋

⌈哈哈，爷爷还蛮关心孙女的……现在怎么想着给她改名郭芙呢？⌋

⌈还不是他父女俩翅膀硬了，嫌旧名字老土，现在一个个都开始不听我话，再往后这家里哪里还容得下我这糟老头子。⌋爷爷再次抢答。

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还没停止，我已陷在回忆里出神。

爷爷对我的好是逢场作戏，我改名的意愿却是蓄谋已久。

幼时我也以为爷爷是真心待我好。

他总念叨着我一个姑娘家要好看得苗条，说小叔是男孩胖点丑点也没事。

我们不想上学时，他会狠狠训斥小叔，却纵容我上山捡柴下水摸鱼，还总夸我能干。

直到疯妈妈病重，临死前清醒了一阵。

⌈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我头一次听她说出完整的句子，吐词清晰，有条理。

我一手端着爷爷给她寻的土方子汤药，一手抠着衣摆的破洞，不情不愿地回答：

⌈大名叫郭福妮，小名叫来福，不好听对吧？⌋

她咳嗽两声，越过窗望向小河里含苞待放的荷花。

⌈荷兮制我衣，芙兮裁我裳……阿芙，那你觉得叫阿芙怎么样？⌋

我也不懂她说的什么，只觉得她粗嘎的嗓音说出来的话像唱歌一样好听，便胡乱点头应下。

得知爷爷让我翘课照顾她，她的眼里的悲哀都快溢出来了。

⌈阿芙，读书很重要，你得读书才能离开这里，走出大山，去到外面。⌋

爷爷总说⌈读书无用⌋，妈妈说的和他不一样。

但她说话好听，我愿意听。

后来我一直坚持上学读书，才逐渐明白她的用意。

有爷爷在的这座小山村，就像一座荆棘密布的巨型鸟笼，让我们无法展翅飞翔，困死其中。

读书，是我能主动够到的、唯一的出路。

7

几个小孩在门口探头探脑。

⌈郭芙是谁啊？⌋

⌈是郭福妮啊，听说她改名了。⌋

⌈啊，那狗大妮不是成女大侠啦？她以后要去街头讨饭吗？⌋

从我成了⌈别人家会读书的孩子⌋后，狗大妮这外号渐渐在孩子里传开了。

一来我是郭家大妮，二来爷爷给我取的小名和村里几条狗撞了名。

大人们听多了，背地里说顺了嘴，偶尔当面也会喊两声。

但总是远在外地的爸爸不知道。

⌈大侠⌋则是当地对流浪汉的称呼。

爸爸从前在海上给人打工，总被乡邻笑话是流浪汉在海上讨饭，因而对此格外敏感。

他撇开镜头，怒视他们：⌈臭小鬼们，看我不叫你家长来把你屁股揍开花。⌋

小孩们一哄而散，边跑边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