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厨房抽油烟机呼呼地轰鸣,一边是放在书凳上的纸笔,抽空就把从心底激荡出的文字,落笔三两行……一位年过60岁的老奶奶,就在给女儿带孩子的间隙,在厨房,在摇篮边,让一生苦难飘荡的感受,流淌在笔端,落在了稿纸上。
2年,老奶奶写出了重达八斤的文稿。又过了17年,文稿尘埃落定,变成了16开本、巴掌大小、砖红色的女性非虚构性小说《秋园》。2020年,老奶奶杨本芬成为作家。
此后3年,一发不可收拾,杨本芬又出版了3部小说,轰动一时,让人耳目一新,心灵一震:为什么所有草根都有过的如浮木一般飘荡的人生,却只有杨本芬奶奶,从60岁开始写作,把《浮木》的人生,飘荡到了常人不能够达到的生命高度呢?
01
1940年,杨本芬出生于湖南湘阴一个十分尴尬的家庭。之所以“尴尬”,根本原因在于杨本芬降生的这个家庭,不能用常识上的平民、官绅等士农工商家庭的范畴来界定,不好归类。
他的父亲原本是一个国民党军官。1937年,随着国民政府撤往重庆,途中到达汉口时,想起了在家乡失明的父亲,心怀犹豫,便请同在船上有“半仙”之称的同仁,算了一卦。然后,依照卦象,在汉口中途下船,回到了家乡湘阴。
于是,她的家庭因此失去了官家的身份,又与普通的地主豪绅或者平民截然不同。倒是到了新中国成立之后,重新划定家庭成分时,归入了家庭出身“成分不好”的那一类,他的父亲划成了右派,不久,1960年在饥饿困顿中不安地死去。
父亲去世之后,家里的生活重担,全部落在了妈妈一个人的肩上。杨本芬作为长女,应该为妈妈分一部分担子,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挣工分。但是,妈妈却把她拉到了跟前,鼓励她去考学,去读书,说:“不担心,家里有我撑着哩!”
杨本芬于是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参加了岳阳工业学校的考试。30人参加考试,只有她一个人考上了。
到了学校,杨本芬刻苦学习,成绩优秀。那个时候,没有什么书籍可以用来满足她的阅读,就是一张纸片上有字,她也要捡起来读一读。然而,就是这样饥渴的读书状况,也难以为继了。工业学校读到最后一年,学校因故停办,学生就地解散。
杨本芬没有回家,跑到了江西铜鼓的一处工地上,想靠自己一双手赚钱养家。工友们见她一副学生模样,推荐她到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读书,学制一年。进入江西共大分校,又一次点亮了她心中读书的希望。
原准备着共大毕业后留在城里扎根,却不料人生又来了一个逆转。毕业前夕,因为杨本芬的出身不好,被下放回农村,奔波流徙中,学业和读书,又成了一场空梦。
此后数十年,杨本芬为生计奔忙,被生活琐事淹没,根本就没有了读书的机会。孩子出生后,要相夫教子,孩子成长优先,根本轮不到她去读书。直到从铜鼓县运输公司退休,做了奶奶,然后,杨本芬壅塞忙碌的生活,才有了一点个人的空隙。
在为二女儿章红带孩子的空隙,杨本芬泡在了章红那满是书籍的书房中。
一次,她读完了野夫《江上的母亲》,突然联想到了自己已经过世的母亲,心头一疼,鼻子一酸,然后,又心头一亮,记忆的触点,一下被触碰开了,人生的苦难和感受,像拧开了的水龙头,哗哗哗哗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时年60岁的杨本芬,用粗茧的老手,拿起了笔,让心灵的汁液流淌在了稿纸上。
02
杨本芬的母亲梁秋芳,有着比女儿更加颠沛流离的人生,动荡和漂流的浮木感觉,贯穿于她的一生。
梁秋芳1914年出生于洛阳一户开药店的人家。17岁时,被一个年轻的军官相中。梁秋芳认为,只有读书才可以主宰人的命运,才可以与命运抗争,便以读书为条件提出了出嫁的要求。军官答应了她,随之,梁秋芳嫁到了南京。
但是,结婚之后,梁秋芳生下第一个孩子,读书的希望落空了。随后,随着丈夫迁徙重庆,中途回了湘阴老家,先后生下五个孩子,读书凡人希望更是成了泡影。在漫长的岁月里,梁秋芳有的只是受苦、挨饿,挨批斗、受欺凌。
46岁,死了丈夫,而后,带着子女改嫁湖北。20年后,第二任丈夫死去,又回湖南老家随着儿子过活,终年89岁,一生漂泊到了尽头。
母亲一生飘荡,没有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却是不管怎样艰难,也要坚持让子女读书,以完成自己没有达到的愿望。杨本芬从母亲那儿,继承了母性传统,不遗余力让子女读书,以期让他们能够改变和把握自己的命运,不重复自己的老路。
杨本芬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鼓励孩子们,长大了一定要读大学。但是那个时候,什么是大学,在江西宜春的铜鼓县城,连老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长女章南第一次参加高考,差三分上本科线,家人们都希望章南上中专算了。只有杨本芬一个人反对,支持她复读。老师也来劝,说,出窑的砖,已经定型了,再读一年,也不会怎么样。杨本芬非常气愤,说:“孩子还只有16岁?怎么就定型了?”
在杨本芬的坚持下,章南复读一年后,考入了重点工科院校,毕业后成了高校老师,改变了人生的命运。
二女章红是学校有名的尖子生,1986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南京大学。两个女儿,终于完成了母亲和外婆未竟的大学梦。
为了筹措女儿上学的学费,杨本芬就在自己园子里养猪。从单位淘来废旧的车厢挡板,围成猪圈,用楠竹一剖为二用作猪食槽,等到高考成绩揭晓,两只小猪也长到了八十斤,卖了钱正好做章红读书的学费。
章红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南京。后来,章红有了孩子,杨本芬从南昌到了南京带孩子。利用带孩子的空隙,终于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在自己的写作里,杨本芬把自己的母亲化名为秋园。《秋园》历经二十年,在杨本芬80岁的时候出版,大受好评,不断加印,共计销售4万册。
写了母亲,接着写自己,写乡人,写身边熟悉的凡人琐事,先后出版了《浮木》《我本芬芳》。它们同《秋园》一起,成为女版《活着》,构成了“女性三部曲”,在文坛掀起了一场非虚构性写作热潮。
03
杨本芬开始写作的时候,年龄已经过了60岁了。这么大的年龄,挑战从来没有涉足的领域,而且是难度很大、门槛很高的写作,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是母亲和自己搏风打浪、浮木一般飘荡的相同命运,让她鼓起了勇气。决定写作的那一刻,她的心头是亮的,全身是通透的:如果没有人记下妈妈的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就会像一层薄薄的灰尘,马上就被岁月吹散了。
那么,妈妈就白来这个世上一趟了,所受的艰辛都是白受,不折不扣与命运抗争的行为就白费了。
如果没有人讲述、记录下来,一旦这些生命的痕迹,被岁月的风吹散之后,有如妈妈,有如自己,有如身边的凡人草根,一个人、一代人、一群人对于命运的沉浮和抗争,也许就会变得毫无意义。杨本芬觉得,必须讲述出来,记录下来,用以对抗人类的遗忘和丧失。
杨本芬虽然只是从60岁开始用笔记录,实际上,她有读书的基础,她有讲述的经历。她在二十几岁就开始了讲述。
她29岁,进入了铜鼓县运输公司工作。那个时候,她就跟同事们讲《聊斋》里的罗刹海市、鬼狐花妖的故事,讲《七侠五义》《镜花缘》的故事,讲外国小说里安娜·卡列尼娜等浪漫压抑的女人故事。
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视和现代的声光电。在小镇子里,在她的小屋子里,随着她的讲述,慢慢就充满了满屋子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
而且,杨本芬有女性特有的飘荡、动荡的经历。人生的浮木,飘荡起伏,刻骨铭心,一旦讲述起来,万千思绪,纷至沓来,历历在目。2年时间,完成了《秋园》的初稿。章红给母亲把初稿梳拢整理,最先命名为《妈妈的回忆录》,发表在天涯论坛上。
也许是《秋园》的真诚打动了人,也许是不能被遗忘的抗争打动了人,也许是不能寻找到命运的答案,让人有了共鸣,总之,《秋园》一经发表,就引起了网友的热烈反响。
杨本芬一刻不停地回复着读者的留言。面对着电脑屏幕,感知着那些遥远而又陌生的声音,杨本芬激动不已。“不是感动,而是感激。”杨本芬说。在留言最密集的时候,她常常要回复到凌晨两三点。不能冷落了读者的心,不能散落了与命运抗争的热心。
《秋园》在网上挂了十七年。十七年中,不断有出版社洽谈出版事宜,然而,终究不了了之。直到2020年,方才尘埃落定,变成纸质的书。豆瓣评分8.9,加印八次,总计销售四万册。
有读者评价:《秋园》就是女性视角的《活着》……轻轻的一本,沉沉的一生……
各方记者纷至沓来,采访杨本芬。杨本芬一个也不拒绝,而且热情配合。
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一个,活着就是为了讲述。讲述那些不甘命运摆弄、顽强与命运抗争的鲜活生命。她与媒体的热情配合,就是要让那些同命运不懈抗争的卑微生命,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尽可能更深一些的痕迹,鼓舞那些卑微的草根,抱团取暖,相拥前行。
2023年,继《秋园》《浮木》《我本芬芳》之后,83岁的杨本芬老奶奶,又推出了“看见女性”系列的第4本书:《豆子芝麻茶》。
正如“看见女性”写作的现象评价:写尽中国女性的挣扎与力量、坚韧与美好,看见女性,讲述生死、凝视伤痛,倾听孤独,记录平凡,传递爱、记忆与能量,谱就一曲中国女性的平民史歌。
04
杨本芬没有不良嗜好,家务劳作之余,不是看书,就是刺绣。她也不跳广场舞,不坐茶馆,不闲聊清谈。
有一段时间,在南昌市郊结合部的家里,杨本芬也曾想与小区的老人们在一起聊天,她拿着一本书坐在他们中间,不时翻上几页,可是,面对冷漠的人们,渐渐地,她再也翻不动了。此后,她就留在家里看书了。
现在83岁的杨本芬,依然在“用笔赶路”。她的身体没有其他的毛病,唯一的就是膝盖痛,把她打败了。
她的膝盖疼了3年,2021年动了微创手术,却是不见好转,常年需要贴着膏药,每当疼痛到来,需要吃着安眠药才能入睡。
身体的疼痛,掩盖不了精神上的疼痛。如果停止讲述,杨本芬的心会空虚,心灵会更疼。
杨本芬平时除了用写作进行讲述,还要照顾年长自己七岁的老伴。
说到老伴,杨本芬有些幽怨,认为老伴不懂自己,不能满足她情感和精神上的需求。但是,在她的女儿章红看来,却不是这样,章红认为父亲是一个接近完美的好父亲,砍柴劈柴,赚钱养家,没有外遇,从不打骂孩子。
在外人看来,老伴也是很不错的,被评价为是那个时代一个接近完美的好男人。
于此,杨本芬有着不小的困惑。这种困惑,可能也不是杨本芬一个人特有的困惑,大约也是一群现代知性女性群体的困惑。大约是她们女性视角,女性本位主义,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在作祟吧!
杨本芬的写作,不自觉地以女性的视角观察社会,观察内心,书写女性的情感世界,形成了“看见女性”的特色。这是一种独有的认知视角,这种视角下,是一个感性地接近纯女性的世界。
实际上,这也是一种不够完美的认知和世界。当与整个世界冲突时,难免会产生这样那样的困惑。
然而,人类社会文明发展几千年,对于世界和自身的认知,自然有了一个全面而系统的认知和视角,包括科学的、哲学的、文学的、艺术的、宗教的等认知方法和视角。
如果杨本芬也能跳出单纯的女性认知视角,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也许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和感受,会更加全面,更上层楼,也会找到消除自身困惑的更好认知方法和视角。
作者:清于中
资料来源:
《澎湃新闻·澎湃人物》,2021.8.20.《杨本芬:八十岁,起笔回家》,陈雨璐 任雾《文艺报》,2023.4.21.《杨本芬自传体小说:女性话语、历史诗学与个人家族史的建构》3.《南方都市报》,2023.10.18 《“素人作家”杨本芬83岁笔耕不缀,谱就中国女性的平民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