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华胜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是我们的花神。
冲着这句话,我来到他的地盘上。硬化了的乡路如灰白长蛇般蠕动在绿油油的苞谷地里,车子带起的风,摇晃着没有尽头的绿;哗哗的波涛,扑进车窗,融入我的耳膜,痒酥酥的。苞谷红须在绿中荡起秋千,百般妩媚。翻过一道坡,连转两个弯,阵阵香味袭来。
花神的玫瑰基地让我惊讶,连片的高大温室被阳光点缀得像一汪巨大湖泊,泛着白光,染透了上空馋巴巴的云团。
8月温室里与外面温差不大,种植着数百亩的玫瑰。离我最近的是片红玫瑰,旁边是黄的、橘黄的,还有白的、乳白的,红的又分深红、浅红。玫瑰花茎杆穿着镶嵌着颗颗针刺的绿油油外衣。一瓣瓣嫩绿的叶子,绿得滴水,软薄软薄的,叶边呈锯齿状。片片叶子舞起圆舞曲,仰望花瓣,向上的花瓣微卷,仿佛向绿叶致谢。十几个系着围腰戴着塑胶手套、袖套的花农正在拔草,或压枝,或打杈。多为妇女,也有几个男人,不过年龄偏大。他们很专注,我进来仿若空气。
一个年纪约莫60多岁的老妇人正好蹲在我旁边拔草。我走上几步,问她:“老大姐,这一片玫瑰有多少亩?”
“500来亩。”老妇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答道。
“也有从您家租的吗?”我问。
“有。”老妇人低着头,弯着腰,把玫瑰花根边的几株杂草拔起,轻轻抖抖,直到一粒土没挂在上面,然后把杂草丢入手里的垃圾袋。
“收益好吗?怎么分成啊?”我问。
老妇人抬起头,苍老的脸庞皱起红扑扑的汗珠,看了看我,站了起来,说:“我家以前属于贫困户,再怎么种也养不活一家人。是村里找我,说有人愿意租地种花,年底村里统一分红。种花需要很多工人,租土地的人优先录用。后来才认得是我们这儿的小伙子,大学毕业回来种的。这几年我都在这里做活,我年纪大,还带有残疾,做的不是技术活,做些种花、浇水、施肥、采摘之类的。每天90元,加上土地年底分红,年底下来有几万元,日子过得去了。”
我听明白了,这个其实就是眼下时兴的土地流转。一只黑底白斑蝴蝶飞来落在老妇人肩头,老妇人没有感觉到,她指指大棚里的人说:“这些人都是我们附近村庄的,像我一样都是建档立卡贫困户,要不是这个有心的年轻人回乡创业,我们还不好过日子呢。”
我望着这些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朵,说:“老大姐,您知道这些花名吗?”
老妇人笑了,仿佛她也是一朵花,边指边说:“这是白荔枝、奥斯丁、复古风,还有这是荣耀,这是伦敦眼,那是幸运女神,还有那边的是红拂、紫霞仙子、小情歌、多洛塔、阿尔曼多、金色海岸、情投意合……”她说完,望着我,满脸的神气,似乎在说,咋样?我听得痴了,真没料到她懂这么多,记得住这些花名。无疑,老妇人也成了玫瑰“专家”。
老妇人扯了扯发呆的我,说:“看来你是外行,记不住就莫记了,不是一下两下记得住的。你看那边,是老孟,老孟抱着的那摞花就叫红拂。”真的,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花农抱着一摞胭脂红般的玫瑰向外走去,我跟了上去问:“老乡好,你是哪里人?”
“郭家村的,孟家。在这里干了3年了。”老孟穿一双黑色高筒水鞋,走路无声,像穿着棉布鞋。我们边走边谈,我得知他也是郭家村建档立卡贫困户,政府给了他家6000元的专项扶贫帮扶资金,他直接入股给了这个玫瑰种植基地。我轻声问:“收入如何?”
“真不错。3年来,基地已经返还我6684元股金加分红,加上我在这儿打工的收入3万多,我早已脱了头上这顶贫困帽。像我家这样来这儿打工的农民,有24家,都是贫困户,都摘了贫困帽。我们那儿有6家贫困户拿出28亩土地直接入股,这是把全部家底交给了基地,基地与他们签了合同,他们说是放心单,实行年终保底分红。哎呀,说千道万,还得感谢我们的‘花神’,都医科大学毕业了,不远走高飞,反而回到这穷乡僻壤种起花来,要不是他,哪有我们今天。”我心里顿时热了起来,眼前有些模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让老百姓这么心心念念感谢他。我充满敬意的心里多了一些神秘感。医科大学毕业?学医的与种玫瑰,怎么想也不搭调啊?这年头,学医的谁不想大显身手,好好赚一把,要么到大医院工作,留在大城市,要么在县城开诊所,也能捞个肥嘟嘟吧。我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个“90后”大学生竟然放弃这些诱惑,回农村了,他是怎么想的?供养他读大学的父母怎么想的?我一定得见到他本人,亲自问问。
我紧走几步,问老孟:“老乡,我想见这个‘花神’,他在哪儿?”老孟腾出手来,擦了一把汗,说:“别去他办公室,基本上不在。你也知道了,他如果不在花地里,那他一定在包装车间。”说着,我们走出玫瑰大棚。老孟说完指了指,前面一幢彩钢搭建的工作坊,屋顶是天蓝色的彩钢瓦,与天空一样蓝,正面是敞开的,其他三面封闭,侧面有一栋紧紧相连,没有窗户。旁边院子里,停着一辆辆红色货车,车厢严丝合缝,不用问,一定是来运玫瑰的。
刚才来的时候飘着小雨,此时天已经扯晴。雨水仿佛倒流过,把整个天空冲刷得蓝盈盈的。似乎为了门当户对,不知哪里来的几团白云,比刚挤出的牛奶还要白。像是为了让地上的人看得更清,白云飘得很低,快要落在包装车间的彩钢瓦房顶了。
包装车间非常宽敞、明亮。看得出来,从左到右一条龙作业。老孟正好将他抱出来的那一大抱玫瑰轻轻放在入口处。花朝一头,间断处根茎朝一头。一位年轻的女子开始分拣,动作麻利,快得我眼睛跟不上。经她手,花朵大小差不多放在一摞。一摞一摞的,整齐摆放。下一位是一个中年妇女,脸红扑扑的。她握紧一摞玫瑰,倒过来,往转动着的机器上一放,嚓嚓响起,根茎上一节的叶子顿时消失,落入连着机器的套袋里。她旁边的妇女,用剪刀继续修正、修剪、扎把,扎好后,交给下一位妇女,送进里屋。进入里屋的门上方,有“冷库”两字。我这才发觉,这间就是侧面没有窗户的那栋房子,是配有传送带的智能冷库。让花朵降温,冷却下来,方便保存运输。从制冷室拿出来的花,开始被包装。包装盒有两类,一类回收的,一类是不回收的,大部分是纸盒子。一个负责登记的年轻女子边记边对旁边穿红衣服的妇女说:“‘花神’说过,装箱要压平,不然花容易受损。”
原来,玫瑰从采摘下来到包装运走还有这么多的环节,还得精致精细,无不透着科技含量。我忍不住问负责登记的年轻女子:“这些人都是培训过的吗?”
她眉毛愣起,似乎不解我为什么问得出这么低级的问题。“自然啦,基地所有打工人员都培训过。不培训不得上岗,这可是‘花神’说的。”她指指车间,这里的人除了几个花艺专业大学生外,其余的都是本地的贫困户,来之前对于所做的事啥也不懂,都是基地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把身边10多束玫瑰登记好,穿红衣服的妇女小心地将花放入纸盒。这些花与我平时见到的不一样,花朵小,鲜艳、粉嫩,像婴儿的脸蛋,似乎捏上去水就流出来。这是新品种,或者叫小众玫瑰,与传统玫瑰有所区别。花的品质好,很受欢迎。传统玫瑰1元多,这新品种小众玫瑰7元,真的大不一样,很特别。
“特别是这两天,需要量特大。”年轻女子笑眯眯地说,她此时也成了一朵玫瑰。
我不解,忙问:“为什么?”
“情人节啊!”年轻女子眼睛里一汪水荡起涟漪。
陪我来的陆良乡村振兴局的小伙子插话说:“过两天就是中国传统的七夕情人节。”我顿时反应过来,我真木。看来还是年轻人脑子灵活,最会抓市场机遇,最会抓人心。
年轻女子说:“我是这儿的管理者,我学的就是花卉专业,还有几个负责销售的也是大学生。我们不仅仅对市场,譬如昆明呈贡斗南花市,我们更看重的是订单生产,网上销售,这些装好的纸盒,就要通过快递公司直接送到客户手里。那边的两大货车,即将运往北京、广州、深圳和上海。这么说吧,玫瑰花一出车间,就是有主的了,全是订单派送。‘花神’决胜有妙法,靠技术和市场。有技术能生产好产品,懂市场,好产品才卖得出去。”
年轻女子说完转身,进了冷库。穿红衣服的妇女笑着说:“最近是旺季,她是管理,挺忙的,那么多订单,她是‘花神’请来做管理的,得在车间检查,生产环节不能出错。跟我们‘花神’一样,认真得很,都是‘花神’带出来的徒弟,都是跟‘花神’学的。他们其实就是‘花神’从昆明人才市场招来的花匠。”这么年轻的管理者,看来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个“花神”不简单。“花神”是种花专家,带出来的人自然也是种花工匠。我感觉整个车间洋溢着一种工匠精神,我想四处观望一下。
这时,年轻女子从冷库里走出来,一脸的轻松,不用说,冷库里的一切令她很满意。我对她说:“我想见见你们的老板。”年轻女子眉毛一挑,咯咯咯笑了起来,说:“我们老板,别用这个词,把他说老了,他其实很年轻的,他是我们崇拜的‘花神’。”我知道他是“90后”,回乡创业的大学生。“他在哪?”我巴不得“花神”立即出现在眼前。
“他去郭家村基地了,那是最早的玫瑰基地,这儿是杜旗堡基地。‘花神’在郭家村种花有了经验和积蓄,他实施了一个更大的计划:花了1500多万元租了杜旗堡村委会500亩土地,又组建了一个花卉基地。我原先就在郭家村基地,后来随‘花神’来这儿管理。现在与村里联合,成立了合作社,他很忙。”年轻女子理解我的心情,话也多了起来。
交谈中得知,“花神”是郭家村人,2014年大学毕业,他不愿意在城里找工作,做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他看到了回老家种花的商机,但他要说通父母。父母好不容易供他大学毕业,跳出农门,不会答应他回家种花的,父母骂他不穿皮鞋回来穿草鞋。他顶住了家庭的压力,耐心开导白发苍苍的父母。“他借来钱在家乡郭家村开始试种,老天开始并没有眷顾他,他的花卖不出去。”斗南花卉市场的老板说,“花的品质不好,还采摘晚了。即使卖出一些,也是卖10支退回3支的样子。他投资的钱泡汤了。这时,不仅父母,连亲戚朋友都施加压力,劝他改变主意。”
他默默走出家门,小雨纷飞,他全身湿透,在花地里,他看到雨滴打在叶子上,叶子经不住雨滴捶打,上上下下抖个不停。叶子终究没有落下,雨停后,绿意激射,竟然有了光晕。他握紧了拳头,眼里放出坚毅的光芒。家人也想通了,与其反对,不如帮助。同时,他多次去昆明呈贡斗南市场取经,还老远跑到石林鲜花种植大户那里,他震惊了:花花绿绿的几百亩花卉产业园没有尽头,人家告诉他,规模种植、科学种植、市场管理才有效益。他深入到田间地头蹲点学习,细心讨教,有了新的想法。回来后,他筹措了45万元,租了郭家村20多亩土地,从石林产业园买了5万株各种品质的玫瑰花苗,继续玫瑰种植,他给自己的种植基地取了个有诗意的名叫“逸禾花卉”。科学技术种植出了第一桶金,他还了本钱,有了盈利,信心更足了。
随着逐年扩大规模,桶里的金越装越满。县里扶贫办来人,鼓励他,给他出主意。镇里也来人,要求合作。镇里引导相隔不远的杜旗堡村委会流转土地多达500亩,与他合作。采用的模式是“企业+合作社+基地+农户”。贫困户看到希望,像老孟一样,愿意利用政府给自家的6000元产业帮扶资金交给合作社,在基地里打工。于是,一个以鲜花种植为主、旅游休闲观光农业为辅的一体产业扶持基地在杜旗堡村建立起来了,他取了个大气的名字叫“煜天农业”。基地许诺贫困户,他们投入的产业帮扶资金实行保底分红。譬如一家农户流转土地两亩获得流转金2000元,产业扶贫资金年底分红将近2000元,加上这个农户在基地打工,收入不低于3万元。于是,贫困户因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生活开始滋润起来。基地带动周边150多户农户稳定就业,一个贫困户戏称这是:低投入、零风险、稳收益。也有的自己想亲自种,有个家乡人姓李的见到他种花发了,也想像他一样种,但又担心种出来卖不掉,便来找他讨要主意。他答应:“你只管种,我愿意以保底价负责全部收购。”李姓村民放心了,踏实了,当年买了3万株种下去,果然最后收益10多万元。被他带动的像李姓村民这样的零散花农,还不少。左邻右舍纷纷赞许道,一花独放不是春,挣钱不忘家乡人,他是带动贫困户一起走向富裕的人。
说到这里,年轻女子突然指着前面:“你看,来了,‘花神’来了。”
原来,陪我来的乡村振兴局的小伙子给他打了电话。他正在郭家村基地花圃里查看,接到电话便驱车赶来杜旗堡玫瑰基地。乡间道路畅通,距离本来不远,很快便到了。
握住这双散发着玫瑰香的手,我满满的敬意。
我说:“你好。”他说:“欢迎。”
他站在我面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这就是人们说的“花神”。他真的太年轻了,穿着清新,一身白玫瑰样的衬衣,玫瑰叶般绿的休闲长裤,白底黑帮的运动鞋。头发黑黑的、厚厚的,皮肤干净,瓜子脸型,高鼻梁上有一副眼镜。个头一米七左右,略瘦,镜片后面的双眸很亮。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手指细长,很有力,这双原本该拿手术刀的手却种起了玫瑰。他种的玫瑰远销北上广,这靠的绝不是运气,还有他这双勤劳的手。
玫瑰园看了,车间瞧了,“花神”也见了,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不能再占用他宝贵的时间。
回头看他时,他已经进入花圃里,消失在玫瑰红中。我收回目光,乡村振兴局的小伙子对我说:“‘花神’,还想扩大种植规模。”创业不到7年,除了已经实现量产的40多个品种,还有实验种植品种200多个。他的合作社有了200多家批发商,还有2000多家花店都与他建立了业务联系,线上线下齐销售。在他这儿打工的除了他聘请的几个大学生花匠外,主要用当地建档立卡贫困户和周边老弱病残人员,有数百人因他已全部脱贫。
我明白了,他已经把自己的花卉事业和周边村民的烟火日子绑在一起,他心里不止装他一人,也不止装他一家人,装的是这儿的父老乡亲。这个回乡创业的“90后”大学生是真正的花神,身上的血脉滋润着家乡一草一木一花,他有一颗玫瑰心。
他的名字叫刘凯槟,曲靖市陆良县马街镇郭家村人。
本文原载于《时代报告》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