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
山花对酒京兆杜氏大小姐,自幼锦衣玉食,受尽宠爱,从未受过挫折,直到及笄之年议亲,她通过画像看中一个男人。
于是她蓄意接近,耍尽手段得到他,却又为了权势抛弃他。
“杜锦瑜,你别后悔!”
男人眸色发狠,粗砺的指腹重重地擦过她唇。
“不悔。”
之后十年宦海沉浮,她于朝堂搅弄风云,无数人想置她于死地。
元夜宫变,她一身镣铐被狱卒拖到大殿上。
而这时,他已经成了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就连逼宫的齐王也得仰他鼻息。
他拄刀弯腰,指腹擦过她染血的唇。
“杜锦瑜,只要你说声后海,我就助你直上青云。”
架空唐,私设如山,谢绝考据,酸甜口味,不喜勿骂,和谐看文,感激不尽
精彩节选:
春风吹来一张画像,飘飘荡荡打着旋儿落在杜锦瑜脚边。
她弯身捡起,展开一看,少女心湖顿时泛起圈圈涟漪。
画面陡转,红烛高燃。
她头顶红纱坐在喜房中,画像里的男人推门进来。
红帐落下,男人拥着她躺在鸳鸯锦被上,一双滚烫有力的大手紧箍着她腰。忽然男人压到她身上,粗声喘着气寻她唇,即将碰到她唇时,她猛然一惊,睁开了眼。
“小姐,小姐……”侍女依兰连喊了她两声。
杜锦瑜回过神,轻轻呼了口气:“何事?”
依兰见她心神不宁,关切地问道:“小姐可是身体不适?”
杜锦瑜眼神不自然地闪了下,摇摇头:“没有。”
她身体无碍,只是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也可以说是绮丽的梦,搅得她有些心神不宁。
梦境半真半假,虚虚实实,梦里的男人她没见过真人,只看过画像,时隔一年,都快忘了,怎么会梦到他呢,而且还是那样的梦。
海啸般的马蹄声让她再度回神,她挑起帘子往外看,只见一队黑骑从旁边疾驰而过,马蹄踏过沙土,扬起滚滚烟尘。
为首的男人身体微微前倾,双腿加紧马腹,手腕迅抖缰绳。
似是注意到杜锦瑜在看他,男人突然转过脸来,眼眸如鹰隼般看着杜锦瑜。
杜锦瑜心口急跳,怎么会是他?
帘子放下,她颤抖着手抚住胸口,急促地喘了口气。
一定是眼花了,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心绪稳下来后,她掀开帘子再去看,男人早就骑远了,只能看见滚滚烟尘里他模糊矫健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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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西走,风沙越大,即使有厚实的羊毡帘子阻挡,杜锦瑜还是感到难受,口鼻里仿佛吸入了大量的尘土,又干又痒,刺激得她连连咳嗽。
依兰连忙端着水递到她跟前:“小姐喝点水润润嗓子。”
山兰问道:“连续三天赶路,小姐可要下来休息一会儿?”
杜锦瑜摆了摆手:“我没事,不用管我。”吩咐道,“问问老太公累不累,他要是累了就停下休息。”
老太公也就是她外祖父——高渐,出身渤海高氏,虽不如京兆杜家的名声望,但也是钟鼎之家,功勋之后。
山兰挑开帘子,朝一旁的随行护卫龙牙招了招手,龙牙打马近前,她向龙牙转述了杜锦瑜的话。
龙牙拨转马头,骑行到紫檀马车旁,低语片刻后,骑回来传话:“太公说歇息两刻再走。”
杜锦瑜从马车里下来,依兰和山兰要扶她,被她抬手阻止:“不用跟着我。”
两个侍女道了声“是”,便结伴走去了树荫下。
高渐也从马车里下来,没让小厮搀扶,大步流星地走向杜锦瑜。
他虽已六旬有余,但看起来却像五十出头,身姿依旧挺拔,走路衣袍带风。
杜锦瑜连忙迎上去,搀扶住他手臂:“翁翁。”
她叫祖父为“阿翁”,称呼外祖父为“翁翁”。幼时家人没少逗她,说她鬼灵精,惯会讨好人。
倒不是她嘴甜故意讨外祖父欢心,而是她打心眼里觉得外祖父和祖父一样亲近,都是她的家人,事实也确实如此。
外祖父没儿子,只有母亲这一个女儿。
母亲生的几个孩子,大哥、二哥、她,以及幼弟,他们四个在外祖父心里就跟亲孙子亲孙女一样。
外祖父辞官后,没回渤海老宅常住,而是在离他们家不远的宣平坊买了处宅子,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住在长安,为的就是能够时常陪伴他们。
“元元身体可还吃得消?”高渐笑着问她。
“元元”是杜锦瑜的乳名,她因为生于咸凤元年元月十五,所以祖母给她取名叫元元。
直到现在,家里长辈都还习惯这样叫她。
杜锦瑜笑着回道:“我还行,翁翁怎么样?”
高渐笑道:“我老头子走南闯北习惯了,别说河西,就是瀚海府也去过,那里一到了冬天,冰冻三尺,丝毫不夸张,整个城池都被冰雪覆盖,咱们中原人很难适应。还有安南的交州,雨多炎热,蛇虫鼠蚁遍地,生活极为艰难。”
杜锦瑜听到蛇虫,吓得缩了下肩:“有蛇虫,我可不去。”
高渐笑着摸摸她头:“带你出来,本就不是为了让你吃苦。”
杜锦瑜挽着他胳膊撒娇:“我知道,翁翁是为了让我开阔眼界。”
高渐笑道:“也不全是。”
杜锦瑜歪着头看他:“那是因为什么?”
高渐笑了笑,却没立即回她。
祖孙俩走到一株郁郁葱葱的胡杨树下,高渐停了下来,背着手看天。
杜锦瑜也学着他的样子,两手背后仰头看天。
“元元可还记得去岁你及笄后,家里为你议亲的事。”高渐没回她上一个问题,反而问了新的问题。
杜锦瑜沉吟片刻,轻笑道:“翁翁是指别人说我板正无趣的事吗?”
高渐哈哈一笑:“我家元元要是都无趣,这世间就没有灵动的姑娘了。”随即又敛了笑,板着脸道,“那小子有眼无珠,还无礼,日后若被我撞见,定要好好收拾他一番。”
杜锦瑜却拉住他手摇了摇:“翁翁可别去找人麻烦,显得我多在乎似的,我根本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高渐慈爱地看着她,摸摸她发鬓,声音沧桑沙哑:“这就是我带你出来的原因,翻过高山,看过大海,山河风光尽收眼底,他日若不幸身陷困境,也都能视作云烟。”
杜锦瑜茫然稚嫩的一颗心,轰地震了下,震荡声如钟鸣,在胸腔回响,经久不息。
她眼尾渐渐泛红,眼中热泪盈眶。
高渐叹道:“女儿家不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都被困于后宅,依附于男人。所以我才趁你年少,带你出来游玩。以后你嫁了人,我也就不能再带着你出来游玩了。
“翁翁。”杜锦瑜抱住他胳膊擦眼泪,“我才不要嫁人。”
高渐朗声大笑,轻轻拍了下她背:“好好好,元元不嫁人,永远不嫁人,就在翁翁身边做个小哭包。”
杜锦瑜在他臂上滚了滚脸:“翁翁真讨厌。”
高渐笑得更大声了,拉着她手:“走咯,讨厌的翁翁带着讨喜的元元去吃酸酸甜甜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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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孤烟,城关高耸。
众将士人手一把陌刀,分作两列,立于城门两侧。
所有要出关的人,都被挡在了关隘前。
卢宗尧敛着眼站在城门口,侧颊肌肉紧绷,下颚线深邃利落,右手拎着血迹未干的刀,目光又冷又狠地扫过一群人。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转了下手腕,染血的刀刃朝向人群,反射出刺目的冷光。
原本还叫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众人大气不敢喘,瑟瑟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尊活阎罗。
杜锦瑜看着凤目如淬的男人,蓦地想起昨夜的梦,心跳骤然加快。
然而她并未退却,迎上他凛然生霜的眼神与他对视。
男人的脸比画像上更凌厉,眉眼也更深邃,像是沙漠里最凶狠的那头狼,又像是一把出窍的剑,锋芒毕现,令人生畏。
马车上匆匆一瞥,她以为是眼花,没想到真的是他,更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她要出关,他挡在关口不让她出。
说起来,这是她第三次看到他。
第一次是在一年前,当时她刚行了及笄礼。
家里为她议亲,世家子弟的画像送了一沓又一沓到她家中,母亲和伯母、叔母们,为她挑了又挑,选了又选,两京世家可相配的高门子弟都快被选遍了。
她却毫无兴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直到某天下午,春风吹过,侍女捧来的画像散落一地。其中一张被风吹到她脚边,她不经意间低头看了眼。
孤傲凌厉的一张脸,高鼻深目,眉若刀裁,像是一把锐利的剑,直插她心。
“就他了。”葱白的指尖点在画像上,她语气轻淡如云,装得很不在意。
当时家人都劝她,让她再考虑一番,说卢宗尧虽出身范阳卢家,但过于离经叛道,少时便被赶出家门,这种性情乖张的人,绝非良配。
杜锦瑜却懒懒地回道:“不选了,就要他。”
然而没过多久,卢宗尧便回绝了她,理由是——京中贵女,板正无趣。
当然,这番话卢家并没有当着杜家人的面直说,是杜锦瑜姑母转达的。
为卢宗尧议亲的人是他小姑卢氏,卢氏把他的画像送入杜家,用的也不是范阳卢家大公子的身份,而是以卢将军的身份与她议亲。
说他年少有为,十二岁便上了战场,八年戎马,凭自身能力挣下赫赫军功。
得知杜家有意结亲,卢氏激动得当即给他写了信。
卢宗尧却回信拒绝了,说“京中贵女,板正无趣”,他无意求娶。
不巧的是,那日杜锦瑜的姑母正好在卢氏府中作客,于是便得知了这件事。
姑母原本是想悄悄告诉母亲,并没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然而姑母的小女儿,她表妹,却当众说了出来。
母亲气得当场砸碎了一只汉代青瓷茶盏,又拍着桌子骂道:“毫无礼数的混账东西,分明是他家人主动送了画像来,不料他却这般傲慢无礼,难怪十二岁就被逐出了卢家。”
后来母亲怕她伤心怄气,勒令府中下人谁也不准再提及此事。
怄气倒不至于怄气,她只是觉得好笑,没想到竟被人以这般荒诞的理由拒绝。
不说傲气碎了一地,多少是有些折损。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要知道,他们杜家可是长安城里响当当的高门望族。
远的不说,就说开国之初。
她曾祖父官至宰相,位极人臣。祖父少年高中,曲江宴上声名大噪,后来又与清河崔氏结了姻亲,娶的是崔家嫡出大小姐,也就是她祖母。到她父亲这辈,百十年来,三世树恩,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更是让杜家荣极一时。
除了家族荣耀,杜锦瑜自身才貌双全,十二岁那年以一副青绿山水画名动两京,被誉为长安第一才女,能与之相配的非世家大族中的佼佼者不可。
从她十三岁起,想上门提亲的人都能把她家门槛踏破。
家里人从没想过让她联姻,在她及笄后,母亲千挑万选,也只是想让她寻一个如意郎君。
正是这般,才养得她一身傲气。
“元元。”高渐唤她,“走吧,既然今日出不了关,那就改日再出,别为难防御使。”
“好。”
杜锦瑜应了声,转身欲走,忽然又回过头,掀开帷帽垂纱朝卢宗尧笑了下。
再次转回身时,她脸上没了笑意。
马车走远后,一个大胡子男人走到卢宗尧身边,嘿嘿笑道:“头儿,那娇小姐是不是看上你了,临走时竟然特地转过身朝你笑。”
卢宗尧一记冷眼扫过去:“你很闲?”
话虽如此,他却不动声色地瞄了眼远去的马车。
第2章
沙州虽然不大,但却是西域通往中原的门户,为河西之咽喉,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备受朝廷重视。
自开国初,太祖便在这里设置了三军镇,沙州是其中之一。
能镇守此地的将领,即便不是新贵,也是能臣。
杜锦瑜手挑帘子看向前面,嘴角轻轻牵了下。
心道,难怪如此猖狂。
二十岁拜将,领三镇防御使,再往上走一步便是封疆大吏。
长安城里那些世家子弟,就算靠祖上封荫,也未必能有这般成就,更何况他没靠家里,靠的是自己一刀一枪挣出来的军功,倒真是有些本事。
“小姐笑什么?”依兰问道。
杜锦瑜以手支颐,指尖轻点粉颊,神色慵懒:“没什么。”
依兰眨了眨眼,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心中了悟,却没再多问。
山兰也没多问。
两个侍女都是家生仆人,自幼跟着杜锦瑜,皆知她的脾性。
大小姐看似柔弱,实则刚强,从没有吃亏的份儿。
年幼时,世家子弟里的同龄小孩,无论男女,都得听她指挥。
哪怕是韦家那两兄妹,也都一样。
她让玩双陆就玩双陆,她让斗草就斗草,她让蹴鞠就蹴鞠。
一开始有男孩反驳,觉得被一个女孩掌控没面子,被杜锦瑜暗地里收拾了几次后,无论男女,再也没人敢反驳她。
然而大家却还是很愿意跟她玩,因为她点子多胆子大,总是能想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新玩法,所以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发自内心地服从她。
正因为如此,依兰、山兰两人在杜家做事很是轻松。
她们无需伤脑筋,只要照料好杜锦瑜的饮食起居就行。
不像别家侍女,除了要伺候主子,还得费心费力地为主子出谋划策,生怕主子被人算计,稍不注意便会把命搭进去。
马车驶入城内,停在了东街馆舍门口。
杜锦瑜探身下车,径直走向高渐。
“你呀你。”高渐点了下她额头,“认出来了?”
杜锦瑜点点头,娇娇地应了声:“嗯。”
想不认出来都难,毕竟是第一个让她受挫的人。
她反问:“翁翁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在这里?”
高渐笑道:“这你就冤枉翁翁了,来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是此地的防御使。”
杜锦瑜却笑了声:“翁翁放心,您孙女肚里能撑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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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隘被封,无法西行。
他们只能在沙州找家馆舍,暂时住下来。
日暮时分,馆舍外响起了羯鼓声,细听还有驼铃声,听着甚为热闹。
杜锦瑜坐在窗前吃茶点,听到响声,伸着头往外看。
只见街上人来人往,尽管已是黄昏,却不见人少,反而比白天人更多。
高渐走到她身后,笑着道:“今天是乞巧节,河西之地的过法与长安不同,想出去看看吗?”
杜锦瑜直点头:“想!”
两刻钟后,杜锦瑜换了身簇新的烟粉色襦裙,臂挽秋香色披帛。
依兰、山兰,各自也都换了一身新衣裙。
出了馆舍,一行人往最热闹的地方去。
杜锦瑜走在中间,依兰、山兰跟在她左右两边,龙牙、龙渊两护卫,跟她在后面。
西风飒爽,灯火辉煌,酒肆幌子飘飘扬扬。
羯鼓声,胡旋舞,满街尽是异域风光。
“灯笼,灯笼,情缘灯笼。”
“乞巧点灯,钟情一生。”
这一声吆喝,刹那间如水滴入油锅,引起哗然,不少人都被吸引了过去。
灯笼摊不大,在一株横卧的胡杨树旁。
摊主将几个显眼的大灯笼挂在了较高的树杈上,风一吹,灯笼摇摇摆摆,烛火在纸笼里明明灭灭。
杜锦瑜领着侍女和护卫走到灯笼摊前,拿起一盏画着鸳鸯戏水的圆形灯笼,笑着问摊主:“为何叫情缘灯笼,有什么讲究吗?”
其余人也纷纷问了起来。
“是啊,今年怎么突然出现了情缘灯笼?”
“往年都没有。”
摊主嘿嘿一笑,洋洋自得地讲解道:“这是我们村的习俗,外人不得而知。每年乞巧节,未成婚的姑娘和郎君们,都会点上一盏情缘灯,各自在街上肆意行走,遇到欢喜之人便与对方碰灯,两盏灯相撞,燃到一起,日后便能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一听就是鬼扯,纯粹是摊主为了多卖几个灯笼瞎编的故事。
多数人都摇头离开,也有人拿着灯笼问价。
摊主笑着报价:“九文钱一盏,长长久久。”
于是又有不少人离开。
毕竟九文钱都能买两斗米了。
一盏灯笼就要九文钱,着实不便宜。
杜锦瑜选了五盏灯笼,她自己一盏,两侍女和两护卫,人手一盏。
依兰上前一步,掏出四十五文钱递给摊主:“倘若不灵,我们可是要来找你讨说法。”
摊主双手接过铜钱,脸都笑开了花,连忙躬身作揖,不住地说吉祥话。
“多谢贵人,贵人多福,贵人定会遇到如意郎君,长长久久一生一世。”
杜锦瑜莞尔一笑:“借你吉言。”
山兰把自己的灯笼给了龙牙,她不需要跟人碰,她和龙牙本就是一对。
只不过杜锦瑜都还没成亲,她和龙牙身为下人,不可能越过主子先成亲。
“小姐,我们现在去哪儿?”依兰问。
杜锦瑜提着灯笼漫不经心道:“随意转一转。”
沙州城不大,整个城还不如长安的两个坊。
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糕点铺子,香油铺子,脂粉铺子等应有尽有。
不仅如此,这边的香料铺子,比长安卖的种类更多,香味更浓。
街边各式小摊也都有,卖瓜果的,卖凉茶的,还有卖域外特色小食。
主仆几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突然山兰伸手指向前方:“小姐,河中画舫有人唱曲儿。”
依兰也看了过去,欣喜道:“还有人往河里撒花。”
杜锦瑜笑道:“走,过去看看。”
她话音刚落,身后响起迅疾的马蹄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胡衣男人东倒西歪地骑在马上,正横冲直撞地奔过来,眼看就要撞到前面的小孩。
“龙渊。”她大喊一声,“快制住他!”
龙渊抽刀上前,刚要砍向马蹄,卢宗尧一把抱走小孩,随即一个大胡子将士拽住马上的男人,一把将他拽下来,用力摔在地上。
马儿被制住,骑马闹事的人也被兵卒们绑了起来。
卢宗尧抱着小孩往后退时,撞到了杜锦瑜。
她手中的灯笼被撞破了,火苗燎着纸,一下燃了起来。
夜风下,灯笼迅速燃烧,火光照出他凌厉深邃的脸。
“小姐……”依兰连忙拉住她手臂,满眼担忧地看着她。
杜锦瑜笑了下:“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卢宗尧把受惊的孩子交还于他家人,走过来道歉,从怀里掏出一贯钱给杜锦瑜。
“无意撞碎姑娘的灯笼。”
杜锦瑜没接他的钱,把正燃烧着的灯笼递到他跟前:“这是我外祖父亲手做的,街上买不到。”
卢宗尧看了眼她身后侍女和护卫手里提的灯笼,再看向她手里火光耀眼的灯笼,一看就是出自同一家灯笼摊。
然而他还是接过了杜锦瑜给的火灯笼,神色清冷地说了声好。
杜锦瑜桃花眼一弯,朝他笑:“那就先谢过卢将军了。”
恰好吹来一阵风,掀起杜锦瑜臂间垂顺的秋香色披帛,柔软的丝绸被风扬到卢宗尧脸上,拂过他高挺的鼻梁,又软软地扫过他唇。
卢宗尧绷直身,紧咬着牙,一双深邃的眼又冷又沉,耳朵却肉眼可见地泛起薄红。
杜锦瑜纵使再大胆,到底也只是十六岁的小姑娘,当下慌了心神,急忙抽走披帛,故作镇定道:“卢将军做好后,送到东街馆舍。”
卢宗尧没说话,转身走入灯影憧憧的人群,脊背挺得又直又硬,长腿迈得又急又阔。
走出去很远,他仍觉幽香绕鼻,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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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州刺史王稹与高渐是故交,两人曾同在徽州为官。
彼时高渐是徽州刺史,王稹是徽州司马。
后来高渐得罪权贵,被贬永州,而王稹也被调到了黔州一个小县任县令,两人就此分开。
得知高渐来了沙州,王稹甚为激动,连夜将他请去刺史府,命人在院里摆了瓜果佳肴,两人在月下喝酒畅谈,一直喝到月上中天。
第二天,王稹在府中为高渐设宴,同时还请了卢宗尧。
杜锦瑜原本不想跟去赴宴,听说卢宗尧也要去,于是便答应了。
高渐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笑着打趣她:“你呀你,被你阿娘惯的一点亏不能吃。”
杜锦瑜却笑盈盈地拉着他胳膊撒娇:“阿娘才不会惯我,孙女分明是被翁翁惯坏的。”
高渐哈哈一笑,宠溺地点了下她额头:“这里不比长安,你又是女儿家,出门在外本就不便,收着点性子。”
杜锦瑜没在前厅和大家一起共席,而是在偏厅单设了一席。
没吃几口,她便放下筷子不吃了。
搁了香料熬煮的羊肉虽然香嫩,但她不好羊肉,她喜爱水里的,鱼羹、鱼脍这样的吃食。
席案上摆置的各式菜肴,有一大半都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
依兰在她放下筷子后,用竹签叉了块甜瓜喂到她嘴边,她张嘴含住,轻轻咀嚼。
紧跟着山兰剥了颗紫皮葡萄喂她,然而她却没张嘴,只是懒洋洋地挥了下手,意思不吃了。
她口腹欲不重,或者说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再好的吃食,都难以激起她的贪念。
山兰放下葡萄,命人端来温水,为她净手,绞好帕子递给她。
擦洗完,她站起身嘱咐:“你们就在屋里歇着,不用跟出去。”
天空明朗,万里无云。
日光倾泻而下,照得大地一片灿然。
黄土砌成的粗墙简院,不如长安琼楼玉宇般的房屋精美庄严,自然也没有高深庭院内移步换景的花木扶疏。
然而这里却有长安没有的辽阔长空,以及绿汪汪紫盈盈的葡萄。
葡萄藤爬满了架,缀着一串串紫黑色葡萄,日光下,泛着莹莹光泽,像一串串闪亮的紫宝石。
风一吹,葡萄飘来荡去,仿佛要挣脱藤蔓散落下来。
杜锦瑜起了玩心,抬手去摘,恶劣地捏住一颗晶莹饱满的葡萄,微微用力,皮开肉绽,暗红色汁液滴落,顺着她白嫩的手心往下滑,流经纤细的腕骨,在嫩藕般的手臂上蜿蜒出一道红痕。
她正要收回手,听到脚步声,转头去看,却见卢宗尧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台阶前看着她。
微一怔愣,她面不改色地收了手,笑着问道:“卢将军,灯笼做好了吗?”
第3章
火云如烧,蝉噪不止。
绿荫下,小姑娘微仰着白嫩的颈,芙蓉面,远山眉,眼眸盈盈含春水。
明媚,娇俏。
短暂的对视后,卢宗尧移开目光,声音冷淡道:“没有。”
他侧转着脸,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
听着他冷冰冰硬邦邦的话,杜锦瑜却温柔地笑道:“不急,将军何时做好,何时再送与我。”
卢宗尧眉头微皱,却仍是颔首答应:“好。”
突然响起高渐的呼唤声:“元元。”
杜锦瑜引颈答应:“哎,翁翁,我在后院看葡萄呢。”
她款步往前走,路过卢宗尧身边,霎时风起,臂间披帛缠到了他腰间蹀躞带上。
就在她继续往前走时,卢宗尧一把拽住披帛往身旁拉。
杜锦瑜被他拉得往后一倒,差点撞到他身上。卢宗尧眼疾手快,伸手抵住她后背,将她稳住了。
“卢将军。”杜锦瑜转回身,惊诧地看着他。
卢宗尧垂着眼没说话,只是把缠住他玉扣的软绸解开,转身步上台阶,沿着回廊大步往前院走去。
杜锦瑜轻咬了下唇,转身回偏厅。
高渐喝得微醺,见她从后院回来,笑着问:“元元可是看上了这塞外风光?”
杜锦瑜心知外祖父问的并非风物,而是人。
她嘴一撇,嫌弃道:“冷冰冰的,毫无趣味。”
高渐哈哈笑了声,并未作答。
回到馆舍后,他神色肃穆地对杜锦瑜说:“那小子确实有些本事,但绝非良配,元元莫要招惹。”
杜锦瑜心虚地别开脸,低声应道:“我没招惹。”
高渐倚着几案坐下,手摇折扇,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已打听过了,这位卢将军,性情孤傲,离经叛道,十二岁被逐出卢家,只身投入军营,凭着在战场上一刀一枪的厮杀,立下汗马功劳,二十岁封将,领三镇防御使,镇守河西。”
说到这,他略一顿,看了眼杜锦瑜。
“听说那小子还发过誓,声称绝不与长安世家女通婚。”
杜锦瑜嗤笑一声,转头看向高渐:“翁翁当真以为我看上他了?”
高渐摸摸她头:“看上倒不至于,我知你心气傲,正因为如此,怕你去赌那口气。”
杜锦瑜娇俏地笑了声:“我有分寸,翁翁莫要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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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
卢宗尧正欲告辞,王稹将他留下,命丫鬟奉茶,两人在花厅内饮茶闲叙。
王稹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捏着茶盖,拨着茶气问道:“君山可是生于永章三年?”
“君山”是卢宗尧的字,他端着茶盏正要往嘴边送,闻言顿了顿,淡淡点头。
王稹放下茶盏,又问:“是生于上元佳节?”
卢宗尧没再喝那口茶,将茶盏放下:“是。”
王稹笑了下,装作不经意地说道:“还真是巧,高太公的外孙女,也就是今日来赴宴的那位女郎,她也是生于上元佳节。”
卢宗尧抬了下眼,看向王稹,却没说话。
王稹笑着解释:“君山莫要惊讶,你们并非同年同月同日生,她是咸凤元年生的,正好比你小五岁。”
卢宗尧敛着眉眼仍旧不说话,长睫在深邃的眼窝处遮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
王稹胳膊肘搭着几案,不动声色地看了他眼,似说书般讲述道:“去岁上元佳节,杜家为她在长安城南办及笄礼,曲水盛宴,三日不断,连长安城外的叫花子都吃得撑肠拄肚。各地望族的贵公子,皆入京赴宴。杜家大小姐及笄,又正好是上元灯会,啧啧,那场面,见过的人,永生难忘。长安啊……”
卢宗尧嘴角轻扯,低头饮茶。
那夜塔楼映月,他打马路过曲江池,樽壶酒浆,笙歌画舫,江阁之上琴声绕梁,漫天焰火粲然绽放。
他无意间一回头,见阁楼上站着一个高腰襦裙盛装打扮的姑娘,香腮如雪,明眸皓齿,牡丹花般将开未开。
彼时,她及笄,他弱冠。
满城花灯若炬,她于江池高阁间,眺望长安绮丽繁华。
而他只是隐于火树银花后的夜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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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食后,杜锦瑜刚得了卢宗尧派人送来的灯笼,正在房中把玩,沙州刺史王稹的夫人李氏,派人请她去石窟赏壁画。
今日风大,她不太想出门,但又不好拒绝。
高渐看出她为难,便笑着宽慰她:“想去就去,不去我便替你回绝了。”
杜锦瑜沉吟道:“按辈分,我得称王刺史一声阿翁,况且他夫人待人宽厚,不太好拒绝。”
高渐笑了声:“没什么不好,王稹虽和我同辈,但比你父亲大不了几岁,至于他夫人李氏……”
李氏并非王稹的原配,而是他来河西任职后娶的继室。他的原配夫人,在他任黔州县令时便病故了。
王夫人虽出身陇西李氏,却只是李氏较偏的旁支,而且还是庶出,称不上显贵,地位甚至都不如一般的世家女郎,否则也不至于嫁给大她十几岁的五品下州刺史。
不过她与王稹情投意合,两人相识于浴佛节,在佛殿上一眼定情,出身方面,互相也都不计较。
李氏信佛,心地纯善,嫁给王稹后,待他和原配所生的子女视如己出。
也正因为如此,杜锦瑜念及她心善,才不好拒绝,倒不是碍于她的身份。
“去吧。”高渐替她拿主意,“左右不能出关,就近玩耍也是一样。你若手痒,也寻块石壁描上几笔。”
杜锦瑜把灯笼递给依兰,轻笑道:“翁翁又不是不知,我只擅画青绿山水、花木走兽,于人物一道并不精通。”
高渐笑道:“谁不知长安杜家女郎书画双绝,况且又不是考进士,随意画着玩。”
杜锦瑜笑着接话:“长安杜女郎书画了得,那也是玉珩居士教得好。”
“玉珩”是高渐的号。
高渐哈哈一笑:“鬼丫头,净给我老头子戴高帽。行了,你既然不想拒绝,那就跟着出去玩。”
杜锦瑜进入内室,换了一身适宜出行的衣裳,上着碧色窄袖交领绸衫,下着赤黄织金束腰裙,肩搭窃蓝软缎披帛,头戴垂纱帷帽。
依兰、山兰,为她备好画画要用的笔和赭石、石绿、石青等石料。
出门前,高渐拉着她叮嘱一番,状似无意地说道:“近些年太后下令各地州县修建大云寺,宣传佛法。河西本就是佛教圣地,僧侣众多,故而县令招募工匠在东麓崖壁上开石凿窟,修建寺庙,一则为本地僧侣提供栖身之所,二则也是顺势迎合上意。”
杜锦瑜本就聪慧,一点就通。
“嗯。”她点点头,轻声应道,“孙女知道了。”
青檀双辕马车停在馆舍外,杜锦瑜踩凳上车,依兰、山兰两侍女紧随其后。
龙牙打马随行护在车旁,龙渊在前头驾车。
马车缓缓驶向城门,远远地便看到刺史府的马车停在城门口,李氏身边的侍女从马车里下来,站在一旁等候。
杜锦瑜知道是在等她,吩咐龙渊快些驾车。
放下帘子时,她抬手擦了擦汗。
依兰赶紧为她倒了一盏冰镇香饮子,山兰拿出帕子,在她喝下香饮子后,立即为她擦嘴擦手,又从盒里挖出膏脂,细细地涂在她手上,将她本就白嫩的一双手抹得如脂如玉。
到得城门口,杜锦瑜正欲下车见礼,王夫人掀开帘子看向她,朝她笑着摆摆手,示意她不必下车。
随后两辆马车前后驶出城门,往三危山驶去。
马蹄踏在茫茫沙原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车辙印,很快又被风湮灭。
崖壁石窟正对着三危山主峰,以石窟的方位来看,三危山倒像是一面天然的屏障。
杜锦瑜站在一处刚开凿的石窟前,仰头眺望前方金光闪耀的山峰,似有千佛跃动。
她不信神佛,却在一刻感受到了无上的力量,直击心魂。
西风吹过,白桦树叶沙沙作响。
山间光影流转,周遭似乎更静却又更喧嚣了,除了风声鸟鸣,还有工匠们开凿山壁的哐哐声。
看着那面开凿了不到一仗的石窟,杜锦瑜想到临行前外祖父说的话,突然灵感闪现,激动地喊道:“王夫人。”
李氏忙转身应了声:“哎。”
杜锦瑜走到她跟前,柔声问道:“此地有几座大云寺?”
李氏伸手指了指那处刚开凿的石窟,笑着回道:“这便是正要修建的大云寺,上月才刚募集了工匠来此开凿。”
杜锦瑜又问:“朝廷可有规定修建多少层?”
李氏摇摇头:“这倒没有,只说让各县都修建一座大云寺。”
杜锦瑜再问:“修建大云寺的钱,是朝廷发放,还是州县自出?”
李氏回道:“朝廷发放了一部分,各州县再自行筹集,也看寺庙的大小,修建大寺用的钱更多,小寺倒也用不了多少。”
杜锦瑜看了眼石窟,又转过身再去看金光退去的三危山。
她再次看向李氏,笑着道:“我想出钱在此修建一座三层佛窟,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李氏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话。
她知道这位杜小姐出身京兆杜氏,家大业大,于钱财上并不计较。
只是她没想到,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却说出要出钱修佛寺这种话。
出于好奇,也是谨慎,李氏问道:“不知杜姑娘为何要修佛寺?”
杜锦瑜回道:“保家人平安。”
旁边有不少已凿开的石窟,里面放着几尊雕刻好的佛像,只是还没着色。
杜锦瑜取出羊毫笔,蘸了研好的赭石,为其细细地描绘,然后将笔递给依兰:“照着我方才那样即可。”
她又重新拿起一支紫毫笔,面向石壁作画。
李氏站在她身后静静地观赏,待她起身时,才笑着夸赞:“早就听闻姑娘书画双绝,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杜锦瑜轻笑:“夫人谬赞,锦瑜不过是一时起了玩心,图好玩描上几笔,入不得眼。”
李氏笑了笑,问她:“姑娘可要到别处转转?”
杜锦瑜提了提袖子,手中笔往上一勾,描画出高耸的山头。
“夫人不用管我,稍后我自去找您。”
李氏见她专心作画,没再打扰她,命两个侍女守在外面,便带着人去巡视别的石窟了。
杜锦瑜画的是一副青绿山水画,这也是她的绝技,画起来得心应手。
她画得尽兴,连绵起伏的山峦浑然天成,正要转笔描绘山间草木,突然外面响起一道粗哑的吼声。
“防御使办案,石窟里的人全部出来!”
“妨碍公务者,杖责三十。”
笔尖一抖,山体坍塌。
杜锦瑜轻呼口气,收了笔,正准备出去,只听外面传来不满的嘀咕声。
“这些个高门贵女,真是吃饱了撑的,哪儿不能施展她们的雅兴,偏要到这荒凉之地,自己受累不说,还妨碍咱们军务。哎头儿,您进去干嘛?”
卢宗尧刚进石窟,迎面飞来一支蘸了石青的紫毫笔。
他微一侧身,笔落地上。
杜锦瑜转身看向他,勾了下唇:“卢将军好大的威风。”
卢宗尧弯身捡起掉在他脚边的紫毫笔,笔尾递向她:“杜小姐应该不想死于非命。”
都找不到这个小说……这种就别推了。看了闹心。
都啥玩意乱七八糟别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