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我上初中。住校。
一般地,我会带好一周吃的大米,那是母亲计算好的。母亲常对我说,粮食紧张呢,别浪费。又说,要吃饱了,别饿着。
和大米配套的食物还有一瓶臭豆腐,或者萝卜干,或者辣椒饼,运气好的时候,会带上一小瓶猪肉炒豇豆什么的。往往,不公开示众,一旦公开,基本上只要一顿饭的功夫,美食就会被歼灭——第一次我就上当了。可即便是自己独个享用,也是舍不得吃,一顿饭象征性地从瓶子里拨点出来,打打牙祭,解解馋。
学校的食堂里,每天早上都有包子供应。阿姨把包子笼打开,立刻,蒸气升腾而起,像山村的晨雾在食堂中袅袅婷婷地舞蹈。随之,整个食堂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包子味儿,有韭菜味的,有萝卜味的,有青菜味的,当然,少不了有肉味。蒸气散去,我们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丰满、白净的包子咽口水。每每此时,我就想,要是卖菜的阿姨是我家亲戚多好啊。
有一天,同学对我说,学校外面的早餐店有包子卖。我说,我知道。我没敢说,我没钱买。同学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神秘地说,可以用大米换。真的?我激动地问。
第一次换包子是和同学一起去的。包子店的老板娘三十岁左右,有些标致。大家都叫她包子嫂,我不知道这名字的来历。来换包子的还真多,我们排队等候。终于轮到我,称好米,折算好钱,包子嫂把两个包子递给我的时候,我激动地手颤抖,接过包子,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从此,我饭盒里的米减少了,省下的
就拿去换包子。当时的我,正是长身子的时期,可因为减少了饭量,几个星期下来,我经常感到饿,而且有些难受。我曾经尝试不去换包子,可是那美味的包子总是在眼前浮现,勾得我的馋虫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我不记得是同学教的,还是我自己动了歪脑筋想出来的。为了不饿肚子,又能吃上包子,我偷了家中的米。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父母亲出门干农活了,家里没有人。我来到米缸前,打开盖子,挖了一筒大米,用食品袋装好,放进书包。说起来,我还是挺聪明的,偷米之前,我记好了米缸的盖子上放的是什么东西,什么位置,甚至物与物之间的角度、宽度都刻进脑海。当然,偷完米后也不忘记把米缸里的米抹平,然后盖上盖,把东西摆回原位。
第一次偷米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心扑扑扑直跳,大米差点撒落地上;偷完米,更是害怕,担心被父母发现。许是我的偷盗技术真的高明,一段时间里,风平浪静,父母亲似乎还没发现米缸里的秘密,我忐忑的心渐渐平息。再偷米时,可以从容不迫地完成整套动作。不过,我那位同学就没那么幸运了,“作案”几次就露陷了,被父母联手打了一顿。
那天,我放学回到家,刚进家门,母亲奇迹般地搬出一笼包子来。哪来的包子?我惊讶地问。爸说,这是你娘做的,快吃吧。我很奇怪,印象中,母亲不会做包子啊?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娘特意向街上的小吃店师傅学的。一旁的母亲深情地看着我,微笑着说,孩子,以后想吃包子,说一声,娘给你做。我点了点头,看着母亲做的包子,包子的褶子很均匀,旋在包子的背上,一直旋到中间收起,形成了褶峰,褶峰圆圆的,煞是好看。我拿起只包子对半撕开,立刻,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馅是肉丁和菜心做的,装得很饱满。我一口气吃了好几个,才想起旁边的母亲和父亲。我叫他们吃,父亲说他不喜欢吃包子;母亲在旁边编着竹筐,呵呵一笑,说,我早吃过了,这些都是我吃剩下的呢。
吃完包子,母亲让我去休息一会,说走了十几路,肯定累了。走进房间,我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厚重:母亲怎么突然学做包子,又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包子的?想着想着,突感口渴,便起身来到厨房,我想喝碗水。刚到厨房门口,我看见母亲还在编筐,父亲正拿着一只包子,递到母亲嘴边,说,你就吃个吧,自己做的呢,一个也不吃,多亏啊,还说你吃过了。母亲呵呵一笑说,你不也说你不喜欢吃吗,孩子相信,我能不知道啊,你吃吧。父亲不好意思地笑,收回了包子。父亲终究没有吃,拿了碗罩,把包子罩上。看着这一幕,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悄悄地退出了厨房。抹去眼泪。我打开作业本,从未这么认真的我,一口气做完了所有的作业。但是,这一夜,我睡得有些迷糊。
第二天早饭时,父亲突然说,跟你说件事吧。其实,你娘早就发现米缸里的米少了。开始怀疑是别人偷的,知道是你之后,母亲偷偷去了学校,发现了你用米换包子的秘密,就去学做包子。我很是意外。父亲又说,你娘不让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是想让你记住,鸡蛋里做事都有人知道。千万不要小偷小摸,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啊。
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1984年的包子,因了母亲的宽容和爱护别有一番滋味。这滋味,我品尝了半生,也必将品尝这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