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最主要的四种文体:诗歌、散文、小说、戏曲——初次齐聚文坛!
元朝文学又是中国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迹”:文人族属空前广泛的文化圈,来自欧亚大陆不同民族的作家(特别是诗人)纷纷使用汉语写作,使文坛多种文化纷呈跃。
元代写汉诗的人们,个人信仰不仅包容了传统的释、道,还有答失蛮与也里可温。答失蛮指伊斯兰教教士,也里可温指基督教,这也是文学史所仅见。事实上,元代除疆域“大一统”,还是多元文化融会贯通的温床。各民族诗人们选择了当时文化水准最高的汉语作为写作语言,这毫无疑问是华夏文明的作用。
1、
明人一般将元诗置于中国诗史的可有可无的位置,主要是宗唐宗宋之争。
从康熙三十三年(1694),到五十九年,诗学家顾嗣立倾个人之力陆续编刊三集《元诗选》,此后,席世臣又依顾氏遗愿,编刊了《元诗选癸集》。
顾嗣立(1665年-1722年),字侠君,号闾丘,江苏长洲(今常熟)人,中国清代诗人,学者。顾嗣立论诗不满明代前、后七子“唐以后无诗”的观点,认为诗本天籁,人借诗以达性情,诗道历千百年而光景常新,故锐意搜集元人诗集,编成《元诗选》,凡三集,111卷,有元一代之诗,以顾嗣立为对元诗了解最多、阅读文本最广泛的人,在他之后这三个世纪,人们对元诗的了解可以说是都源自《元诗选》以及《元诗选癸集》。
《元诗选》选录了17位蒙古色目人的诗,《元诗选癸集》则有72位,从此,人们知道的元代曾用汉语写作、并有诗篇流传至今的蒙古色目诗人将近90人。
明朝对诗体不太注重,宋元诗集散失到清初,已经见不到蒙古族诗人的完整的汉语诗集传世,色目人的情况要好得多。《四库全书》的元人别集收入的色目人诗文集,有六种二十九卷,具体是:马祖常(雍古人)、萨都剌(西域人)、余阙(河西人)、廼贤(葛逻禄人)、王翰(西夏人)、丁鹤年(西域回回)。
历来公认,出身基督教世家的雍古人马祖常,是元代重要台阁诗文家;畏吾人贯云石是文坛影响广泛的人物之一;西域人萨都剌,与虞集、杨维桢并列为历来最受关注的元代诗人,是元诗实际成就的标志。(杨镰:《元诗文献研究》《文学遗产》2002年1期。)
如今,元代有作品流传至今的蒙古色目诗人,是《元诗选》与《元诗选癸集》著录的两倍以上,接近200人,是全部写过元代汉诗总人数的二十分之一,这对元代文学总的状态有了很大影响。
元代汉语诗坛是由汉族和蒙古、畏吾、龟兹、于阗、唐兀(河西)、西夏、康里、撒里、大食、钦察、回回、拂林、葛逻禄、乃蛮、阿鲁浑、克烈、塔塔儿、雍古、天竺……等数十个民族(于阗、龟兹,只是指新疆和田、库车的居民,有汉人居住。但元代原始文献中,就是这样区分的。)的诗人共同组成的,这是整部中国文学史所从未有过的盛况。此外,还有数十位诗人仅知是蒙古人或色目人(西域人,可能来自西亚东欧),但未能确认具体族属。
契丹、女真等族因为在元代属于“汉人”范畴,也就没法具体统计了。
2、
先从蒙古族诗人开始统计:
蒙古诗人:
从草原蛮荒,到横跨欧亚的蒙古民族,蒙古族在一个世纪左右走完了其他民族需用十几个世纪才能完成的历史发展过程。
蒙古族在成吉思汗时代借用回鹘文,进而创制了新字(八思巴文字),并将丰富的口头文学,写成书面作品。在这个过程里,利用汉字写作诗歌,是蒙古族作家文学尽快成熟的“催化剂”。
前期使用汉语写作的蒙古诗人,有元代开国功臣之一伯颜。元人选元诗的第一部——《皇元风雅》就选录他的诗,而且排列在刘因之后,是全书第二家。荆州潜江还保存着当年伯颜挥师渡江时的题诗(《潜江贞石志》卷一),是为著名的《白鹤寺题壁》:
潜江县西六十里的长瑙垸白鹤寺有一帧石刻:
小戏轻提百万兵,大元丞相镇南征。舟行汉水波涛息,马践吴郊草木平。千里阵云时复暗,万山营火夜深明。皇天有意亡残宋,五日连珠破两城。
至元甲戌十月,伯颜。
蒙古族诗人的汉文诗集:有勖实带《伊东拙稿》、僧家奴《崞山诗集》和达溥化《笙鹤清音》等几种,都未能流传至今。今存达溥化《鳌海诗人集》仅有十几首诗,是后人辑录而成。
前期蒙古诗人往往出自世袭军人。勖实带其人以炮手千户从伯颜大军南下,所至惟取书籍而已。等战火硝烟散尽,创立了伊川书院。他的《伊东拙稿》编入500余首诗(程钜夫:《雪楼集》卷二十二《故炮手军总管克烈君碑铭》。)
元后期,月鲁不花是影响较大的蒙古族诗人。他出身贵戚,华化程度颇深,与汉族文人联系广泛,可惜死于战乱,所作诗篇散佚。但仅就今存者而言,已无愧诗人之称。
月鲁不花(1308-1366),字彦明,号芝轩。蒙古逊都思氏,居会稽(浙江绍兴)。成吉思汗大将赤老温的后裔,家族在蒙元史上号称“四大根脚”之一。父亲脱帖穆耳久居江南,为汉族文人接纳,与汉族通婚,儿子受教于名儒韩性。月鲁不花是第三子,早年即有诗名。至顺三年(1332)江浙乡试居右榜第一。元统元年(1333)进士。元统元年进士,是精英相当集中的一届,汉人南人榜有李祁、宇文公谅、刘基(伯温)等;蒙古色目榜则有同同、亦速歹、余阙、别罗沙、月鲁不花等有作品流传至今的诗人。
张士诚在吴中称王,并危及任浙西廉访使的月鲁不花,他藏在木柜中逃离张士诚势力范围。浮海北上途中,遇到倭寇,为其所害。顾嗣立《元诗选》三集有月鲁不花《芝轩集》,是据《澹游集》所录月鲁不花诗编成。
今存月鲁不花诗全出于《澹游集》,释子来复编辑的时人之作,除保存有月鲁不花之诗,涉及月鲁不花与他弟弟笃烈图的资料也相当丰富。
这位元后期蒙古族诗人笃烈图相当活跃。《元诗选癸集》有笃烈图诗《题董太初长江伟观图》《题范文正公书伯夷颂并札卷》。
月鲁不花之弟笃烈图,字彦诚,号敬斋。至正五年(1345)进士,至正二十年(1360)尚在世。月鲁不花兄弟是元代“最后”的蒙古族诗人。
童童(约1290-1350),号南谷。蒙古兀良合台氏。母亲是汉人,祖父阿术是蒙古开国功臣速不台之子,曾在伯颜麾下独领一军攻灭南宋。阿术的儿子不怜吉歹早年以胄子身份入国子学,受业于许衡。1314年不怜吉歹封为河南王。
童童家世与色目诗人贯云石十分相似。贯云石祖父阿里海涯是与阿术并列的三个南征将领之一,家族久居湖南,而贯云石本人则是华化典范、元曲家、诗人,成就与影响是童童所不能比。童童曾任集贤学士,《太和正音谱》列出的一百五十位“词林英杰”,第九人正是“童童学士”,颇有才华,以元曲家知名,传世有两个套曲(据《全元散曲》);还擅长绘画,有一幅画叫《汉槐图》,画的是河南荥阳名胜——汉代古槐树。为此他还写有七言绝句《荥阳古槐》(见《元诗选癸集》丁集。)。在《元史》中童童是征服者中的另类,他的《题王子晋》诗有“回眸下笑蜉蝣辈,蜗角争战污浊世”之句,这是对自己屡受言官谴责、被同僚视为异类的解嘲。
聂镛,字茂先(一作茂宣),号太拙生。蒙古族,占籍蓟丘。自幼颖悟多才,长期游学江南,融入当地士人的社交界,不但用汉语写诗,还涉猎儒家典籍,他的诗在江浙颇有名气,尤工乐府短章,音节意境近于萨都剌。至正中,曾应邀参与顾瑛著名的玉山草堂诗酒之会。作为顾瑛的座上客,他的作品并不多,但在战乱频仍、江山残破的背景之下,他参与的时间颇久。杨维桢集录的《西湖竹枝集》,也编入聂镛两首诗:《宫词》与《西湖竹枝词》。它们分别写道:
九重天上日初和,翡翠帘垂午漏过。闻到南闽新入贡,雕笼进上白鹦哥。
郎马青骢新凿蹄,临行更赠锦障泥。劝郎莫系苏堤柳,好踏新沙宰相堤。
作为蒙古族,聂镛是比较纯粹的流行诗人。
元代使用汉语写作的蒙古族诗人中,有几位帝王,如元英宗。《御选元诗》中有元世祖诗一首。还有元文宗、元顺帝(与朱元璋招降书的应和诗很出名);有元史名臣贵戚,如伯颜、别儿怯不花、僧家奴、童童;更多的是右榜进士们(包括乡贡进士),如八儿思不花(延祐五年进士)、完迮溥化(泰定元年进士)、燮理普化(泰定四年进士)、同同(元统元年状元)、亦速歹(元统元年进士)、也先溥化(元统元年进士)、伯颜(至顺元年进士)、哲理野台(至顺元年进士)、山同(至正五年进士)、宝宝(至正二十三年状元)、塔布台(进士)、达溥化(进士)、察罕不花(三中乡试);也有其他各色人物,如达鲁花赤( 达鲁花赤,是以官职为名字。另一个相近的例子是:答失蛮也是一个色目诗人之名。)、敦蒙古、朵只、和礼普化、那怀、八礼台、聂镛等等。
与色目人相比,元代用汉语写作的蒙古族诗人并不少,然而没出现贯云石那样有广泛影响力的人物,也没出现马祖常、萨都剌那样占据当时诗坛前排位置的大诗人。
3、
元西域人(色目人)进入中原地区极多,元明易代战争空前酷烈,色目诗人的家世出处与个人遭际的许多丰富内容大都因之涣散淹没。
贯云石可以说是元代文坛“无处不在”的人物,论者曾将元曲称为“马贯音学”(清人邹祗谟《远志斋词衷》语。),马是马致远,贯就是贯云石。他的祖父原来是高昌王国柳中城(新疆鄯善鲁克沁)的自耕农,被宗主蒙古征调为士兵,从西域打到江南,成为湖广行省的封疆大吏,最终定居在大都高粱河畔的畏吾村(今北京西郊魏公村),因政争败北自杀,并安葬于此。
答禄与权是成吉思汗的对头——乃蛮君主太阳汗的直系后裔,随蒙古大军进入中原,定居河南。答禄与权是元代进士,元明之际避难移居洛水上游的永宁;明初居然受到深忌色目人的朱元璋的赏识,成为金陵闻人、翰林学士。
高昌偰氏家族是元朝著名的畏兀儿(今译维吾尔)科举世家。 这个家族历史悠久,其先祖可追溯到七、八世纪之交的突厥名臣暾欲谷。 在元朝,该家族人才辈出,并且逐渐融入汉族文化圈,曾经创造连续六届科举都有人考中进士的奇迹。家族名源于蒙古草地的偰辇河,便以偰为姓氏,自唐朝便世代为回鹘丞相,回鹘西迁,又定居在高昌(新疆吐鲁番)。高昌王国归附蒙古,偰氏祖先便追随进入中原,移居江苏溧阳,元代恢复科举,偰氏有过“一门两代九进士”的殊荣,在使用汉语写作的色目诗人中偰家仅仅被顾嗣立《元诗选》编录的就有偰玉立等五位子弟的诗歌作品。
位于江苏省溧阳市溧城镇的沙涨村,是高昌偰氏子孙的聚居之地。
元末战乱中,偰氏家族的一支逃入高丽,以来自西域长于中原的政治难民身份,最终归化高丽,被封为高昌伯,在高丽出版了至今留下的惟一的汉文诗集《近思斋逸稿》,子孙成为高丽庆州偰氏。 ——以往我们所熟悉的诗人们有过如此奇异的身世经历吗?
元代色目诗人之中,高昌畏吾人特别多。
元代华化的高昌三大家族:贯氏、廉氏、偰氏,都是诗人辈出。此外,伯颜的各子:不花帖木儿、三宝柱、伯颜不花等等,都以诗人出名。伯颜不花不但是高昌回鹘王的直系后裔,而且是著名画家,其绘画一直流传至今,成为国宝。脱脱木儿则是“被遗忘”的高昌畏吾诗人。
中世纪的民族大移位,成了历史的巨大调色板,使色目诗人们有了跨越文明壕堑、打破时间壁垒的机遇。他们的来历久远的家族,为时代潮流簇拥着,波峰浪谷,跌宕起伏;他们最终以汉文诗篇在中原甚至亚洲的地图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足迹。
4、
除了大量的西域色目人外,还有那些来自遥远地方的色目诗人在写汉诗。
《永乐大典》残帙有元人金元素诗集《南游寓兴》。《南游寓兴》是名副其实的元佚诗诗集,不但顾嗣立编《元诗选》未见,乾隆时征求古籍,也从无其书线索。
《南游寓兴》作者金元素更是具有传奇色彩的、“失而复得”的色目诗人、元曲家。20世纪前期发现了一部奇书《录鬼簿续编》。《录鬼簿续编》中说的元曲家金元素,以及他的两个儿子金文石、金武石,都是来自拂林。据多方考证,已经证实这位确实是来自西亚的古叙利亚人的华化后裔。
元曲家、元代诗坛“殿军”之一金元素,竟是信奉基督教的拂林人,则是文学史的“奇迹”。
关于另一个色目诗人蒲理翰,原来我们所知更少。
游嵩岳二首
其一
元 · 蒲里翰
七言律诗
嵩岳岩前铁作桥,重楼朱宇隐层霄。
道人步月拾瑶草,童子倚云吹玉箫。
春满石坛迟昼景,龙藏金鼎长丹苗。
苔封少室山前路,何许高人索价饶。
明人傅梅《嵩书》卷十四,有署名“蒲理翰”的3首诗。其中一首被编入《元诗选癸集》,但没有写小传,照惯例是因传记资料缺失。根据名字,人们认为蒲理翰是色目人,地方志(〔弘治〕《溧阳县志》卷四、〔嘉靖〕《河南通志》卷二十五)提供的资料有限:曾寓居广东,泰定四年(1327)进士,累迁郑州同知。至正四年(1344)由漕运副使授溧阳知州,在任三年,升云南廉访司佥事。
这便是已知关于蒲理翰的全部内容。但经过努力研究原始文献,在石刻文字中发现诗人自己的题名,它不但证明蒲理翰是小乘佛教徒,而且是天竺(即印度)人。这是自《大唐西域记》以来所仅见的入籍中国的天竺人,他也为元代文学史增添了新的内容。
一个传统的中原的诗坛,有来自诸如拂林、天竺的成员;一朝之诗,可以由诸如贯云石、萨都剌、马祖常、余阙这样的诗人为代表,它只能属于元代。蒙古色目诗人出现在元代、消失于元明之际,绝非偶然。
参考:
民族文学研究
蒙古色目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