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突破的是对作者的批判,这不仅需要较深的人文素养,还需要较深的文学素养,而对叛逆个性的要求更高。多少年来,我们都匍匐于经典脚下,不敢稍抬头,所以才难以超越古人。
首先是观念的突破,恢复阅读主体地位;其次是国门的突破,树立外国经典的参照体系。事实上,真正对《红楼梦》发生强烈兴趣的孩子并不多,有多少读者读完全书,并发展为热爱的呢?固然有曲高和寡的因素,但也确有不完美的因素。
读者是阅读的主人,不是盲目接受作品,而是作品的评论者批判性再创作者,只要自我构建以个性和道德为核心的价值体系,就必然在研读中受挫,与作者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开辟批判的新天地。
纵然自我的思想还很幼稚,甚至错误,也彰显个性的力量,有利于批判思维的培养。比如,有读者对宝玉摔玉的情节大胆质疑,认为摔玉的举动荒唐无礼,怎么能因为黛玉没玉就摔玉呢?既然对黛玉一见钟情,怎么能因黛玉回答没玉而发出如此无礼之举呢?即便玉象征宿命,摔玉表现反抗宿命,也仍显得无礼。
只要把阅读升华为思想建构的人生实践,恢复阅读主人的身份,就能抬起头正视经典,发现问题。
不过,要批判得深刻,还得打开新视野,建立西方经典的参照体系。不是西方经典就完美,而是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对象。以此为参照就会发现很有价值的问题,并深入研究,批判经典,建构新思想,培养艺术和人生智慧。
首先,道释思想比较消极。一僧一道是贯穿全书线索性人物,掌管人物命运,使之带有神秘的宿命色彩,每到关键时刻,二人总要出场干预,彰显宿命。
二人代表的空及出世的思想是全书主导性思想,宝玉是二人思想的体现者,看空浮华,出世无为,是宝玉最突出的思想。对于腐朽罪恶的贾府,这种思想固然有积极的一面,但对于人生却显得消极。
只有在批判释道思想中,我们才热爱生活,追求人生意义,建构积极进取的价值观,以免受到消极避世悲观思想的影响。
其次,人物太弱,性格有半成品之嫌。因为礼教太强悍,个性被扼杀,个体十分弱小,极易沦为文化的牺牲品。以贾宝玉为代表的大观园女孩们都有追求个性的一面,不少性格都有不同侧面的叛逆,探春的出身叛逆,黛玉的尖刻清高,湘云的憨顽豪爽,晴雯的反抗锋芒等,都从不同侧面烘托宝玉的叛逆。
作者饱含深情地描绘大观园带有浪漫色彩的幸福生活,将女儿们刻画得可爱可亲可歌可泣,但是没有哪个人物成长为真正的叛逆者,都在露出锋芒后被礼教杀灭。
宝玉作为主人公,叛逆性格并没有得到发展,随着悲剧氛围渐浓,不仅不觉醒,反而向消极避世方向堕落,其性格本身带有浓重的悲剧色彩。让读者十分困惑的是,叛逆的思想从没化为行动,叛逆与孝顺冲突得无法时,只能以疯狂的方式发泄。
西方经典刻画了不少叛逆主人公形象,没有谁像他那样怯懦无能,连简·爱、安娜等女性形象,其叛逆的光辉也照耀得他无地自容。
另外,纵然有尤三姐鸳鸯等刚烈的性格,也缺乏直面人生苦难的顽强,自杀不仅不能表达坚强的个性,反而是软弱屈服的表现。如此浩大的作品,人物性格应有充分发展的舞台,结果却是半成品。
比较而言,王熙凤是发展得最完满的性格,拥有一定自省的智慧,所以残暴的性格在收,平和的性格在放;憎恨在敛,豁达在伸;仇恨在消,宽容在涨。
其次,叙述繁琐,有自然主义之嫌。全书以时间为经以事件为纬,采取立体叙述方式。家族大事叙述得很好,冲突也展开得很充分。可由于特别注重人物行踪,往往也就弱化冲突,琐碎行事有时缺乏性格意义,带有自然主义倾向,这是读者难以读下去的重要原因。
西方经典的叙述策略在于冲突,以冲突为核心,大量删去枝节,情节集中,性格演绎酣畅。与之相比,《红楼梦》里不少生活琐事写得冗长沉闷,情节停滞,性格模糊。
其次,重言行描写,缺乏内心冲突的描写。西方经典特别注重人物与环境的冲突及自我冲突,不仅写人物干什么及怎么干,更写人物为什么干。《红楼梦》特别关注人物言行,干什么及说什么,尽管言为心声,可有的对话因缺乏冲突,失去性格意义。
有的行动本充满激烈内心冲突,比如,尤家两位小姐的自杀,可作者不屑描写,只有简单的行动交代匆匆结束生命。
最后,人物过多,不少人物性格没有展开,情节过于枝蔓。《战争与和平》也写了四大家族,刻画了许多人物,场面宏大,情节浩荡,但读来主线突出,不枝不蔓,人人有性格,情节冲突高度集中。总有一种感觉,所谓大家族只不过是一个概念,只集中塑造几个人物,并没有如蚁般的人群,像《红楼梦》。
《红楼梦》人物特别多,事件特别琐细,尽管大事写得很好,但笔触不时漫出,不少人物缺乏深刻的性格,不少琐事没有意义。如果让托尔斯泰来写,会删除不少枝节,却把大事件写得更有张力,人物冲突更有力量,人物性格更丰满。
总之,批判性评论的写作是极难的创新实践,得由易到难循序训练,从批判反面人物开始,逐渐发展,最后挖掘作品局限,培养创新智慧。这种写作既是阅读实践,又是自我生命建构的人生实践,为叛逆个性和批判思维的品质塑造打好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