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问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相册里的自拍全部丢失了，最想要恢复的是哪一张？

大概半个月前，我就遭遇了这样的“意外”——手机突然坏了，一切都没有备份，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相册里有哪张照片是非要不可的，以及在那些照片里，我长什么样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拍完照片后我的第一个动作都是，“精修”。

去掉黑眼圈，去掉法令纹，去掉斑点和痘印，力求修到自然，假装这就是朋友们日日用眼睛捕捉到的我，最后再点击，确认，发送，一气呵成。

太熟练，太习以为常。

我以为我已经很熟悉自己的这一张脸，但可惜，没有。我熟悉的，是不同参数、不同场合、不同装扮的滤镜。

想起我曾经采访过的一个姐姐，她做了很多年的博主，最在意的，就是上镜的样子。

“最开始录视频时，我会强烈要求后期把我的脸磨平，不要看到任何痘痘，也不要看到毛孔。但现在看会有一些可惜，我都忘了那个时候自己是什么样的。”

一切像被笼罩在雾气中，我和我的生活都面目模糊。

必须诚实点讲，滤镜是个挺好的东西。

它近乎一种一键焕新的魔法，让人美美地出现在各个角落，免去许多的自我怀疑，和以本来面目与世界交手的风险。它直接，简单，甚至越来越简单，连修图软件都越发好操作了。

更粗暴一点地画等号，如果没有滤镜，我几乎不愿意在朋友圈分享任何一张照片。

一张不够漂亮的、满是瑕疵的脸，怎么能允许它成为你的代名词？

英剧《伦敦生活》里有一幕令我印象深刻，在一场女性集会中，讲师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你愿意用五年的寿命，

换来所谓的完美身材，

请举手。”

全场只有女主姐妹两个人举手了，毫不犹豫地。举完后两人默默自嘲。

我不是怕自己会举手，我相信很多女性都不会。

我担心的，是没举手时心里一闪而过的犹豫。

这是一个如此甜蜜的陷阱。

作家吴晓乐在《习得复忘掉》中写，关于女性的文字总是会反复出现三个字，“爱自己”。因为相较于「爱」，我们对于“女性”这个身份更常练习的情绪，

是「厌恶」。

“去问每一个女生，你有多讨厌自己，她们会交出一整首长恨歌。

女人们都很清楚自己五官外貌个性的瑕疵。那是她们一路走来，旁人怕她们「搞不清楚状况」，好意提醒她的成果。

女人们得在很久以后，才能站在镜子面前而不急着遮掩；

不在四下无人时，祈祷换成另一张脸、另一副更窈窕的身躯。”

我们在滤镜中逃避，我们习惯了如此。

但越是逃避，越是有两种情绪从心底反复冒出来。

一种是厌倦。

厌倦了拍这样的照片。

在朋友圈分享生活成了一件太累的事，要妆容完整，要姿势漂亮，要修得自然，要把一同出镜的闺蜜也修得自然。

也厌倦了刷到这样的照片。

另一种是遗憾。

朋友有次给我看她的相册，她很爱迪士尼，几乎每周都去，和玲娜贝儿的每一张合照都很相似——漂亮，是她常说的自己最上镜的拍照角度；从来不笑，因为笑起来不够好看。

我心里有些异样。那些不笑的漂亮面孔远没有坐在我面前的她本人生动。

就好像镜头是高清的，但情绪，感受，记忆，都是低像素的。

哲学家韩炳哲在《美的救赎》中写到，我们现在所流行的，是轻盈的、精致的、带着柔光的美，一种“平滑的审美”。

“如今，将健康、平滑之物绝对化的审美力恰恰消除了美。平滑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也不会带来任何阻力。它要求的是点赞。

平滑之物消除了自己的对立面。一切否定性都被清除。

脸部特写中，背景是完全模糊的。”

“这让我们失去了整个世界。”

好在，有些变化正在发生。

最近我常常刷到一些“不完美”的照片：live 图。这些照片里的女孩，脸上的瑕疵分明，身材缺点一览无余，光线不对，角度不对，但看到她们的第一反应偏偏是：

好美。

看她们大笑到完全露出牙龈，很美；

图源@翘翘

看她们在城市的街道上张牙舞爪，很美；

图源@wild bagel

看她们和天空勇敢地交手，很美；

图源@张贝拉呀

我逐渐发现这些美的共性：鲜活，生动，最重要的是，真实。你可以透过照片，捕捉那些最当下的情绪和细节。

在社交平台上，一个新的流行语是：

“比美照更有杀伤力的是生命力。”

美的标准正在被革新——直视瑕疵，悦纳真实，女性的脸上不止写着唯一的、苛刻的、甚至虚假的美，她们向往的，是更有主体性的美。

美终于不再是一种拍法，而成了一种活法。

当然，我知道，对很多人来说，live 图带来了一种新的迷思。

痘痘怎么办？黑眼圈怎么办？双下巴怎么办？皮肤不够好的呢，身材不够好的呢？live 图，会不会是另一种美的特权？

这让我想起清明假期的经历：和朋友出游，途中她一直坚持不懈地偷拍我。

那天我坐了 6 小时的火车，前一天还在北京加班，素面朝天，风尘仆仆，工作的痕迹都留在我的身体上，实在不是一张能“出片”的脸。

但快门声一直没停过。朋友说，我要向你证明，你是好看的，你是美的。

那天有没有拍出所谓的“人生美照”，我完全不在意。有黑眼圈的我，有痘痘的我，努力的我，狼狈的我，都是我。

人只有直面有缺陷的自己，才能接近并成为那个具体的、珍贵的自己。

我想再引用一次韩炳哲，他对于“生命力”有过这样一段精准的描述：

“仅有积极面的生命是没有生命力的，因为消极对于保持生命力至关重要。”

“只有一件事物、一个人身上体现出矛盾性且具备容纳和接受这种矛盾性的能力的时候，才能被称为是有生命力的。”

一个女性的脸上，可以写着欲望，写着胜利，同样也可以写着狼狈，写着失败，写着蓬勃的生命力。

我们的脸上不止有一种美的标准。

这也是我今天最想说的：

美不是等出来的。

不要等摆好了造型，不要等选好了地点，不要等瘦到完美身材，统统不要等。

美是此时此刻，美是生机勃勃。

试着对这个世界敏感一点，对他人评价钝感一点，生活的景深，远比生活的构图重要。

我特别想要分享演员曾之乔的一段访谈。之前去上花艺课，老师总会说，玩久了最后所有人都会爱上叶子。

“仔细看的话，

其实许多叶子跟花一样很美，很细腻，

而且叶子很强韧。

所以我后来发现，我不但是更爱叶子，

而且我觉得自己好像就是绿色植物的存在。”

节目最后，她和嘉宾柯佳嬿各自给曾经的自己说了一段话，说到流眼泪，屏幕后的我跟着掉眼泪。

“如果要跟十年前的你讲什么。

我会说，没关系啊，不要担心，

你可能不知道你很漂亮，但有一天你会变得很漂亮，

我太心疼很多女孩子不知道自己很漂亮。”

“大家的花期不太一样，

盛开的时间点也不同，

等到你有一天真的找到平衡了，

你接受跟拥抱自己的全部，好跟不好的地方，

你会有勇气，很坦然地说，

对啊我就是这样，爱不爱随便你。

那一天就是你发光的时候。”

比起做一朵弱小的花，我们都该学着做一棵绿色植物。

做一棵有生命力的树，枝叶横斜，纹路凌乱，

但稳稳地立在那里，独一无二。

撰稿：王雪琴

“你是女神，

不要被下价的化妆掩盖，

怒放的你，面朝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