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只鬼,我的梦想是变成一只鸟。
别问,问就是因为想出宫。
没想到能帮我的人是太子。
太子:不行
我:……(气结)
1
我叫徽仪,死时十六,在这宫中游荡了六十余年。
听宫女太监有时聊起奇闻异事,说鬼都是怕光的,没有影子,还作恶多端。
可我虽没有影子,也怕阳光,但没有作恶多端。
被人这样冤枉,哀愁得我在废宫的一株古树下坐了好几天。
“你是谁?为什么坐在那儿?”
这声音脆生生的,从前面传过来。
我看着那个小孩惊愕极了。
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我,于是我将信将疑地指了指自己,问他:“我?”
他眼睛很大,乌黑的眼珠一瞬不移地看着我。
我还没说什么,一阵忙乱的脚步,许多宫女太监就涌进了这个久不来人的废宫。
他们大惊小怪地叫着“太子殿下”,告诉他这里阴祟最多,不能来,然后给他裹上裘衣,又簇拥着他离开。
楚国自立国以来,子嗣便异常稀薄,多半早夭。
这位太子殿下是皇帝老来得子,所以尤为宠爱。
太子体弱,皇帝甚至早早封他为太子,希望太子这个尊崇的位置能庇佑他,还给他取名“恒”,寓意长久。
我等的人,到了。
2
择日不如撞日,于是今夜我就潜进了他的寝殿。
太子的寝殿,按理来说应该守卫森严,里外都守着人的,怎么这样空旷?
“我知道你要来,所以把他们遣得远了些。”
这声音突然响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回头看见他站在床前,正看着我,白玉团似的小脸上努力作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我打量他,挑了挑眉。
“他们没看见你,所以你是鬼吗?”
他不答反问,且语气肯定。
“是啊,你不怕我吃了你?”我让自己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使烛火猛烈地摇曳起来,阴森森地问他。
但是他不为所动,反而笑着说:“我不怕。”
“为什么?”我的气势瞬间就低了下去。
“你像大娘娘殿中那副仙使图里的神女,很好看。”
这句话把我说得心花怒放,然后我和颜悦色地问他:“你多大了?”
“虚岁八岁。”
我得意地挑眉:“我比你大八岁,你得叫我姐姐。”
他抿了抿唇,又问我:“你叫什么?”
“我叫……徽仪。”然后我又说,“这两个字可难写了,你肯定不会。”
他不理我,兀自跑去拿纸笔。
“哪两个字?”
“‘徽,善也’出自《尔雅·释诂》,‘心质平理,其仪安闲’,三国魏时刘劭所编的《人物志》可看过?”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提笔落墨。
我弯腰看着。
他虽然年幼,气力不足,但字已有了模样,端正清秀。
白纸上写着“徽仪”两字,他移到我面前。
“可对了?”
“嗯,”我点点头,十分欣慰,“孺子可教。”
他接着提起笔来,在纸上写字。
“季司恒,这是我的名字。”
他写完把纸卷起来,放进绸袋,安置在一边。
我奇怪地问他:“你把它好好地收起来干什么?”
“因为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他说得很认真,“你愿意和我做朋友的,对吧?”
也难怪,他是唯一的皇子,又体弱多病,其他人大概怕惹祸上身,都疏远着他。
我的心软了下来。
“当然了。夜里有风,你穿得单薄,小心着凉,去床上裹好被子,我坐在你旁边。”
他乖乖照做,然后问了关于我的许多问题,我便从头讲起。
3
安朝国土辽阔,土地肥沃,湖泊星罗棋布,河道纵横,百姓安居乐业。
然而国运起伏,绵延近两百年的安朝走到了尽头。
明明是大厦将倾的危急关头,哀灵帝却沉迷方术,不理朝政,致使朝纲混乱,民不聊生。
我便生在这混乱之中,是哀灵帝第九个女儿,一个昭容的孩子。
那时朝廷后宫乱成一团,礼仪法度也没有太多人计较。
我便每日溜进藏书阁看书,什么书都看。
说不清时间是怎样过的,仿佛就是一眨眼,我便行了及笄礼,成了一个大姑娘。
“那你是怎么死的?”季司恒的语气很小心。
“不记得了,大概是被乱军杀死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死前的记忆并不清楚。
那一生最后记得的是大楚的开国皇帝,也就是安国的淮阴侯,联合各地起义,一时烽烟四起。
“你恨我们吗?”
“恨?”我摇了摇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王朝兴替是常事,没什么好恨的,只要子民安居乐业就好了。”
“好啦,我已经讲了很多故事了,太晚啦,你该睡觉了。”
“你睡哪里?”
“我晚上不睡觉的,白天就待在那棵古树下。”
“我明天还能见到你吗?”
“当然,我每天都会来的。”我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嗯,你要守信,不可以食言而肥。”司恒眼睛亮晶晶的。
“知道啦,知道啦。”
我看着他闭上眼睛,突然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以后每天应该都会很有趣的吧。
4
我怕光,白日里都躲在古树下昏昏欲睡,等落日之后才出来。
所以落日后就去见小太子,给他讲故事。
不论我说什么,他总是听得很认真,我也讲得开心。
毕竟六十多年来,从没人和我说过话,都是我自言自语。
他也会和我说太傅同他讲的道理,白日里去过的地方。
可他三五天就小病一场,一月大病一场,太医说他要少见风,便将他框在了寝宫内,能去的地方并不多。
也许是病痛太过折磨人,司恒总是过于老成持重,眉宇间有异于同龄人的哀寂。
但他并不是一味地低迷,心里也有雄图伟志,且有难得的悲悯之心。
有日,太傅授他孔孟之道,他便同我说:“我既为太子,便一定要让大楚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天下河清海晏。”
我看着这个目光坚毅的少年,笑着点头说:“我相信你,你可以做到的。”
他也对我笑了起来,目光澄澈,眼中满是惊喜。
我只觉得窗外落的雪,忽然便不再冷得彻骨了。
“明日是除夕,晚上有焰火,还有西域的人来表演,皇室贵戚都会到承泽楼观赏,你愿意陪我去看吗?”
“好呀……”我兴奋起来,可是又想起我出不了宫城,“可我出不去,你去吧,看到什么好玩的,回来告诉我就行。”
宫女过来催了三四遍,司恒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我抱膝坐在古树上。
看着远处墨蓝的天空被映得五彩缤纷,好似天上仙庭的流云,只是可惜看不见焰火的样子。
如果我真的能变成一只鸟就好了。
“我去寝宫没看见你,便知道你在这儿。”
“你怎么来了?宴会不是还没结束吗?”
“我说身体不舒服,提前退出来了。”
我跳下树,看着他的苍白的面色泛红,还喘着气,便说他:“你这么着急地跑什么?明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
“下次不会了,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把我带到了一大片空地中,地上摆着几架烟花。
“我让他们拿了几个过来,这是新近改良的,放出的焰火特别好看。”
司恒说着点燃了引线。
我看着那些焰火,由一束开成满天,色彩绚烂,形态如花,分外好看。
我转头对他说:“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焰火。”
5
少年的身高犹如春笋一般,仿佛只要一夜便能蹿高许多。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他说话都要仰起头来。
“你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高了?”我很不服气地站在椅子上低头看他。
司恒微微笑了笑,我这样看着,竟一时晃了眼。
这才惊觉他已然是一个样貌英俊的男子了。
少年时期的婴儿肥,已经削减得有棱角了。
眼睛也不再大而圆润,反而有些狭长,不笑时显得冷峭而有威严。
不过,好在他本身气质温润又谦和有礼,所以眉眼间的冷气便弱了许多,并不显得咄咄逼人。
“我已年近弱冠,比你大几岁了,自然要比你高,你说是不是,阿雀?”
“你,你不许叫我阿雀!”
这是有一次同他讲我童年趣事时说漏了嘴,阿雀原本是我母妃称呼我的小名。
“我既然比你大,便可算作兄长,叫你的小名有何不可?”
“可是,可是……”
我可是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反驳他,只好梗着脖子站在那里。
司恒也并不哄我,只是走到案前,慢悠悠地说:“阿雀,膳房新做了一样糕点,很好闻的荷花香,你要不要看看?”
我虽然已经成了鬼,没有了口腹之欲,但是对吃依旧执着,尽管不能下肚,可闻一闻味道还是可以的。
站在椅子上就已经闻到了那若有若无的香气,我便忍不住走了过去。
案上摆着一盘精致的糕点,做成了莲花的样式,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出莹润的粉白,好看极了。低头一嗅,清淡的荷花香便扑鼻而来。
“喜欢么?”
“嗯嗯,好香啊,就是可惜吃不了。”我忍不住遗憾地嘟囔了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我这一句,他忽然沉默下来,神色寂寂。
“怎么了?”
他勉强笑了笑。
“我只是想,我们自相识以来已经过了十年了,你还能再陪着我吗?”
我觉得奇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于是答他:“嗯,当然了。”
司恒看着我笑了起来。
只是笑容里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我却看不明白。
6
暮春时节落了半旬的雨。
海棠被打得残枝,而古树却因此愈发青碧。
我照例在古树下躲着日光。
尽管是阴雨天,我仍不能随意走动。
正当我昏昏沉沉的时候,传来了脚步声。
是司恒,他拿着一条红丝绳,绳子两端还坠着小东西。
雾雨蒙蒙,我看得并不清楚,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懒懒地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那条红绳子是什么?”
“没什么,保平安的小东西而已。”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根红丝绳系在古树的枝桠上。
保平安?
不知道司恒在想什么,我已经是只鬼了,还有什么平安可保呢?
但我只在心里腹诽而已,并没有说出口。
“暮春还是有些寒凉,你不该淋雨。”我坐起来,把雨与他隔开。
“我哪里那么羸弱……”话音未落他就咳了起来。
我走过去替他顺气,顺便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状况。
“你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皱着眉,有些忧心。
他止住咳,轻轻拂开了我的手,向我笑了笑:“我没事。”
我还想说什么,他开口道:“阿雀,太傅要考校功课,我会留得晚些,我叫人晚上在寝宫里放上你喜欢的莲蓉饼和杏奶酥,还挂了几幅时兴的花鸟图,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
司恒临走前又交代了几句,我从前竟没发现他居然如此絮叨。
我在他的寝宫里看了好久的花鸟图。
奉命摆糕点的婢女才姗姗来迟,两个婢女小声闲聊着。
“太子真是奇怪,人不在寝宫却要我们奉糕点上来,可是奉上来又不吃,每次总原样拿回来。”
“谁知道呢,太子体弱多病,脾性也古怪,夜间从不许人靠近寝殿,小香有次误打误撞,竟然看见太子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呢。”
“真的呀?我还听说前几日官家要赐婚给太子,太子不仅拒绝了,还同官家吵了好大一场架,连东西都摔了。”
“赐婚而已,怎么这样大的反应,难不成太子他其实……”
我听她们越说越离谱,气得我忍不住往她们身上贴,好好吓吓她们。
“嘶,怎么突然这么阴凉?”
两个人心虚地对视了一眼,理好东西就慌张地退出去了。
皇帝要给他赐婚吗?
不过也是,司恒已经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就是我心里怪别扭的,假如他成婚了,那我……
我什么呀,他成他的婚,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而且他成婚了不是更好么,有人代替我陪他了。
我甩了甩脑袋,企图把这些奇怪的想法甩出去。
司恒刚巧推门进来,看见便问:“怎么了?头不舒服吗?”
“没有,”我忽然有些心虚,便看了看他手里拎着的东西,问他,“你拿了什么?”
“陆待诏向爹爹说我近来画技笔法精进不少,正好有新供的上好颜料,爹爹便赐给了我。”
“我替你作一幅画好不好?”
“啊?可我的衣服已经不是时兴的了,太丑了。”
“阿雀,你不论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
我便应了下来。
他把烛火都堆在我身侧,调好颜色,坐在我面前,开始一点一点画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画了多久,只是看着他垂下的眉目觉得格外好看。
烛火晃着光,时间过得悠长浅淡。
“好了。”
他停下笔,细细吹干画卷,铺在地上。
我秉着一盏烛灯,蹲下来看。
画中的少女恬静又不失灵动,眉目端秀,饰品精巧,华贵雅致。
背景被他凭空添了古树,却并不生硬,反而显得生机勃勃,可见作画之人十分用心。
但我愣愣地看着他题的字。
“我以为你会写‘徽仪’。”
“徽仪是安朝九公主的封号,我只希望你做阿雀。”
我的目光流连在画上,又看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7
“宫中的术士好像多了起来。”
我躺在榻上玩我衣服上的流苏,装作无意地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