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绝水的眼神很冷,架在我脖子上的刀也很冷。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地看着他。
「你以前放过我一次,就不能放过我两次吗?」
我的语气十分可怜,他似乎也被我打动了,脖子上的刀卸了几分力道,可他仍是坚决地看着我,语气生硬。
「对不起。」
1
我爹娘是做假人的。既做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假的假人,也做那种看起来与真人无甚差别的假人。
做假人耗时耗力,做出大致的模子还要花费很多心思去细化。所以我的爹娘整日都把自己关在工作的屋子里,不让任何人靠近,以免有人打扰他们的工作。
据我乳娘说,我娘把我生下来之后,只带了我半年,就又捣鼓他们那些假人去了。因此我和爹娘并不熟悉,只和我乳娘亲近。
可惜乳娘这些日子说自己年纪大了,想回乡里去。我爹娘自然是允了,结了工钱,还给了乳娘些许干粮。我纵使万般不舍,也只能同乳娘挥手作别。
「萋萋,想我了可以同我写信。」
乳娘坐在马车上,朝我喊了一句。我连声道好,语气带着哭腔,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爹娘只看了一会儿,既没有安慰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又进了那间屋子。
我这才惊觉,我和爹娘的关系,什么时候疏远到这种地步了?我叹了口气,乳母的离开让我很难受,我觉得无趣,便去外面转转。
我家住在京郊,偏僻、安静又无聊。住在这里只是因为这里适合爹娘工作,别无二意。可是我喜欢热闹的地方,比如京城。
爹娘并不关心我,乳娘也由着我。我并不像那些大家闺秀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能在街上抛头露面。我觉得无聊时常上京城转悠,不管是酒肆茶楼还是零嘴小铺,不管是大街还是小巷,我都无比熟悉,脑海里甚至可以描绘出京城的地图。
除了一个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实在是太难过,胆子比平时大了几分,我才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止息楼。
止息楼,就是我在京城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我以前来过,但是一靠近门口,就会被凶巴巴的守卫赶走。据我观察,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而且奇怪的是,他们都有进无出。
我很好奇,打算进去一探究竟。
我的身体贴着墙壁,脚步小心地朝一旁挪动。今天的守卫似乎要比上次少,我手里捏着石头,用力地往天上抛去,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然后石头在另一边落地,发出不小的动静。
「谁?」
右边的侍卫扭头望去,很是担心。
「今天的日子可不能出差错,你快过去看看。」
左边的侍卫催促道。
右边的侍卫思索了几秒钟,便拿着手里的刀,小心地朝那边走去。左边的侍卫似乎被紧张的气氛感染了,好奇心驱使他迈动脚步,一步、两步、三步。
越走越远,脱离了大门的区域。
我趁着这个机会,脚步轻盈地跑了进来。一进门,我就贴在门后,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怎么感觉刚才背后有阵风呢?」
「你出现幻觉了吧,哪儿来的风,好好守我们的门。」
我听着守卫的对话,心脏直跳,好在他们并没有发现异常。
2
我小心地探索着止息楼的布局。
前庭十分清冷,一路上我都没有碰见一个人,只看见众多的房间和紧闭的房门。
越往后走,我心里越发不安,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恭喜你成为止息楼的一员,希望你能遵守规矩,不然留给你选择的,只有死路一条。」
我听见前面响起了一道粗粝的声音,连忙止住脚步,躲在墙角。
「哒哒哒……」
我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外面也没有了别的动静,于是探出头观察情况。
我刚把头探出去,就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我浑身一僵,心知躲也躲不过,不想弄出更大的动静,从而吸引人过来抓我。
于是我坦然地走出去,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
其实我胆子很小,看着他脸上那副狰狞的面具,我心下毛骨悚然。但是为了活命,我强装镇定,并且决定先开口为主。
我联想刚才他们的对话,斟酌着开口。
「新来的?」
我装出一副主人的样子,探究地看着他。
他并没有开口,手里握着刀,冷冷地看着我,良久,才蹦出一句话。
「你不是这儿的人。」
我心里一惊,这句话仿佛千斤重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还没想好对策,他就朝我靠近,那副青铜面具在我眼中慢慢放大。
然后我眼前一黑,脸上传来温热又冰冷的触感,视线重新清晰。
他将面具覆在了我的脸上。
「你欠我一个人情。」他将覆好面具的手收回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我也看清了他的真面容,眉峰上挑,眼神冷峻。直挺的鼻梁仿佛一座小山,肃然又疏离。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又觉得这样有些太过亲近,于是补上一句,「我以后好还你人情。」
「秦绝水。」
真是人如其名,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我心里默默念叨,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我知道,他带我走的就是楼里面的通道,而这,也是止息楼大门有进无出的答案。
经过了许多弯弯绕绕,我们终于走到了楼的出口。他停下来,下巴朝出口点了点,示意我出去。
我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于是快步走出止息楼。
走出后门的时候,我才发现这里也有守卫。他们朝我看了一眼,又接着目视前方。我心里发虚,脚步却不停。等离开楼有一段距离后,逃也似的大步跑起来。
「呼呼……」
我一鼓作气跑回了家,尽管是料峭的秋日,我仍跑出了满身的汗。
我把今日发生在止息楼的事暂时抛诸脑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早早地上了床。
晚上准备睡觉前,我又想起了那双冰冷的眼眸和那把锋利的弯刀。
想到这里,我紧紧地裹住了被子,眼睛闭上又睁开。
3
不知道辗转反侧了多少次,我再次睁开眼睛,放弃强迫自己入睡。
我起身穿好衣裳,借着月色走到庭院中散心。可脑海中的一桩桩事项蟠螭灯一样闪过,我心里有些烦闷,又想起了爹娘。
我静下心来,仔细回想着这些年和爹娘相处的点点滴滴,察觉出诸多怪异的地方。先不说爹娘冷漠得近乎吓人,更让我惊出一身冷汗的是,我竟然全然没有爹娘开口说话的印象。
我有些害怕,走向爹娘那间屋子。
我慢慢地靠近,伸手扒住窗户,踮起脚,探头往上看。
可怖的一幕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昏黄的烛火下,爹娘像破布娃娃一样瘫在地上。胳膊和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面容木讷。
我吓了一跳,慌忙往后退了几步。
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爹!娘!」
我撞开房门,冲了进去。嘴里大喊着趴在地上查看爹娘的身体。
我抓住爹的手,感觉掌心传来的触觉不对劲。
那根本不是人会有的皮肤!
我抓起爹的手,借着昏暗的烛光仔细查看,竟然发现爹没有掌纹,整个手掌都是如此!
我不信邪,又去查看娘的身体,不出意外,和爹的身体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起身想在房间内搜索,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来解答我的困惑。刚一抬脚,余光瞥到爹膝盖处突出一张泛黄的纸。
我将纸拿起来,发现上面用端正的笔迹写着一些话。
「萋萋,很抱歉,爹娘没能陪你成长。我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吓坏了吧。
「爹娘在你出生不久后就死了,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萋萋不必太过伤心。
「这些年来陪伴萋萋生活的,都是爹娘亲手制作的假人,怎么样?很像真的吧?
「爹娘没有什么能留给你的,唯独只剩下制作假人的手艺。如果萋萋需要,床下有书籍资料,旁边的红木箱子里还装有制作假人的最为精细的材料。
「乳娘走了吧?从现在开始,我的孩子就是一个人了。萋萋要坚强,不要试图去寻找以前的真相。我们只希望你能平安、幸福。」
几滴眼泪落在了老旧的纸张上,为它添上新的痕迹。
我读完这封信后久久不能平静。
终于,我将这封信折好,放进我随身携带的香囊里。
香囊上刺绣的是一节竹子和一个白瓷瓶,寓意平安健康,是我乳娘亲手绣的。
我还记得是我十二岁的时候,我问乳娘,为什么爹娘不陪我?别家小孩,爹娘都给绣香囊,为什么我没有?
乳娘只是笑而不语,几天后就献宝似的将这个香囊交给了我。我开心了好多好多年,从我十二岁到现在十八岁,整整六年,这个香囊都没有离开过我一步。
思及此处,我拿起香囊,用鼻子嗅了嗅。其实六年过去,香味早就散尽,可我就是觉得上面还有乳娘残留的芳香。
原来,我以前也曾拥有过幸福。只是这一切,都在刚才那一刻消失殆尽。
爹娘是假的,乳娘,可能也是爹娘安排好的。
我看着昏暗的房间怔了怔,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吹灭了桌上的蜡烛,此后我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4
我打起精神,摸索着重新把蜡烛点燃。
我从床底下找到了爹娘信中所说的书籍和箱子。我随意拿起一本书,快速地翻动了一下,从中掉出一张纸来。我仔细地看了看,是爹娘手写的详细笔记,还画有例图。
不得不说,爹娘对假人的钻研还是挺深的。
看着看着,我竟也品出了些趣味。时间在悄然流逝,还是鸡鸣声提醒我已经看了一晚上的书。
我揉了揉眼睛,心想,晚上看书果然累眼睛。我扭了扭脖子,将书籍和箱子一并搬去我自己的房间。
回来又将爹娘的假人身体勉强拼接成正常模样,然后保存好。
办完这些,我才带着诸多思绪和一身疲劳入睡。
一觉睡到傍晚,我肚子有点儿饿了,起身想找乳娘给我做豆花吃。
都走到厨房了才想起来,乳娘已经不在了。
我忍着内心的酸涩,跑去京城散散心,顺便看看街上有没有好吃的零嘴。
我走在京城的打马街上,喧嚣驱逐了我脑海中的烦恼,我在热闹的人群中体验到了片刻的安宁。
「老板,这糖人怎么卖?」
看见街边有卖糖人的流动小铺,我不禁嘴馋。
「姑娘,我们这糖人五文钱一个,但是保证新鲜,都是现熬的糖浆……」
我果断地掏出钱递给糖人老板,在他的推销话术说完前。
他待了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爽快。
「老板,我已经给钱了,快把糖人给我呀!」
我忍不住提醒道。
「哦、哦!」
老板回过神,又问我「姑娘要什么图案的?这个蝴蝶图案的卖得最好。」
老板指着一个蝴蝶状的糖人朝我推荐道,我的目光落在蝴蝶糖人上,栩栩如生,但美则美矣。不足以勾起我的兴趣。我又接连看了其他的糖人,最后我的目光聚焦在了一个瓷瓶图案的糖人上。
「就要这个吧。」我指着瓷瓶糖人说道。
老板有些惊讶,但手上动作不慢,将糖人摘下来递给了我。
我接过糖人,拿在手里端详着。看着这个瓷瓶图案,难免有些触景生情的意味。现在都没什么心情吃了。我有些后悔选了这个图案的糖人,只得握着糖人在大街上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人流越来越少,我走到了街道尽头的庙堂。
我准备进去看看,但随着越来越靠近庙堂,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绝水?」我走进那人背后,不确定地叫道。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了我记忆中的面容,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峻,仿佛带着刀子。
我却不害怕,还有点儿高兴。仔细想想,秦绝水真的算得上我在京城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了。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止息楼的一员吗?」我抬头问他。
他迅速往周围看了看,眼神落在我身上「在外面不要乱说话。」
我也察觉到我刚才的不妥,连忙应道「知道了。」
秦绝水看我点了点头,回答了我的问题。「手上沾了太多血,来拜拜佛祖,求个心安。」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我按法律,杀人是要被关进大牢里面的。于是我笑着问道「杀了鱼还是杀了鸡呀?」
他嘴角一点弧度都没有了,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像在审视犯人,又像在哀怜乞丐。
5
我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气氛,将糖人递给他。
「吃这个吗?甜的,好吃。」
他这才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伸手接过糖人,转过身去,一口咬掉了糖人,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他再转过身面对我的时候,手里的糖人已经没了,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棍子。
我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他一口就把糖人吃了?
我又去看他的脸,想看看他的嘴究竟有多大。
一抬头就看见他恶狠狠地咀嚼着,表情不悦,眉毛皱在一起。
他到底在不满什么?我已经把我花钱买的糖人给他吃了啊!
「太腻了,不好吃。」
他嫌弃道。
「腻?那你还一口就吃完了!」我被气得心肝肺疼,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度,挥舞着手臂表达我的不满。
秦绝水并没有感到任何不妥和歉意,他捉住我的手,将吃剩的木棍放在我手上。
「谢谢款待。」他吐出几个字,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的谢意。
我拿着木棍要捉弄他一番,却见他扭头的一瞬间,后脖的衣领处蜿蜒出一条伤疤,粉色的,看上去就是这两天受的伤。
「你受伤了?」我踮起脚想要扒拉他的衣领,以此看得更清楚。
「嗯。」他承认了,但是拦住我的手,然后把衣领扎得更紧,再用头发隐蔽了那块地方。
他这副无所谓的样子,真让我担心。「怎么受的伤?」
「杀人,难免有失手的时候。」他解释道。
怎么又绕回杀人这个话题了?想到父母的死,我其实已经信了几分。或许法律,并不能阻止杀戮,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但我仍旧不相信他的说辞,「你骗人!你一个新人,楼里能给你派这么难的活?还是你太弱了?」
「呵。」他轻笑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看见他笑。但是我很快就反应过来,肯定是被我说中了。
那是为什么呢?
我脑海中灵光乍现「难道是帮我逃走被楼里发现了?」
「是啊。」他摆了摆手,「一日不抓到你,就要受一日的鞭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