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张鸿渐

心静古典分享 2023-09-08 18:13:00

河北永平府有个人叫张鸿渐,他年少得志,十八岁便成了名士,名扬全省。

河北下属的卢龙县有个姓赵的县官,此人贪暴不仁,恨不得榨出老百姓的骨髓来。有个范秀才因一件不大的事,竟被赵县太爷用刑杖活活打死。这让范秀才的同学愤愤不平,他们请张鸿渐写状子,并联合签名到省城去控告这位县官。

张鸿渐的妻子方氏,是个既漂亮又贤惠的女人,她听说这件事,就劝阻丈夫,说:"大凡秀才做事,只可以有福同享,却不能有祸同当;胜了,无非是大家都来争功劳;败了,便土崩瓦解,别想再抱成团。如今又是谁有势力谁有理的世道,根本不讲什么曲直是非。况且你又没靠山,倘若事遭变故,谁肯舍命相救?"张鸿渐听了妻子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后悔当初不该轻易应允,没办法,只好婉言谢绝签名的要求,只替他们写了写状子。

状子递上去,上司马马虎虎只过了一堂,就搁在一旁不管了。这时,赵县官又出了很多银子买通一个有权有势的大官,这伙倒霉的秀才不仅没告准状,反而被诬陷为结党造反给抓了起来。

他们还要追查写状人,张鸿渐听说后,十分害怕,就连夜逃走了。

他逃到凤翔县地界,天已经快黑了,身边的钱也花光了。他独自一人在空旷的荒野上走来走去,不知该到何处安身。忽然看见一个小村子,便急忙走了进去。一个老婆子正好从屋里出来要关大门时发现了他,问他有什么事。张鸿渐老老实实说明来意后,老婆子说:"吃饭睡觉都是小事,只是因为家里没有男人,不便留客。"张鸿渐说:"我也不敢有什么过高的希望,能在你家大门洞里过一夜,避避虎狼,也就心满意足、感激不尽了。"

老婆子见他说得可怜,就把他领进去关了大门,给了他一个草垫子,说:"我可怜你没处投宿,私下留你过夜,天不亮你就得赶紧出门。不然,要让我家小娘子知道了,可是要怪罪我的。"说完便走了。

张鸿渐靠着墙壁,刚闭眼休息,忽觉灯光闪耀。一看,原来老婆子打着灯笼,领了一位女子从屋里出来。他急忙躲到暗处,偷偷看过去,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美人。她走到大门口,发现了地上的草垫子,就扭头问老婆子,老婆子据实说了。女郎立刻动了怒,说:"我们一家都是女的,怎么能随便留下生人!"稍停一下,又问:"那个人到哪去了?"张鸿渐慌了,忙出来跪在台阶下。女子问了他的家世、姓名,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说:"幸亏你是风雅的文人,留下过夜倒也不妨。可是这老婆子也不通报一声,这样潦潦草草的,难道就这样招待客人?"当即叫老婆子把他领到屋子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老婆子用精致的杯盘端来了浓香的美酒和可口的食品。接着,又

抱来缎被、锦褥,铺好了床。张鸿渐很是感激,私下向老婆子询问主人家的姓名。老婆子说:"我家姓施,老爷和太太都去世了,只留下三位小姐,你刚才看见的是大小姐舜华。"

老婆子走了。张鸿渐抬头打量屋子,发现桌上放着一本《南华经注释》,便顺手取了下来躺在床上翻阅。就在这时,舜华突然推门进来。张鸿渐放下书,连忙找帽子和鞋,准备起身迎接。舜华过去拦住他,说:"不必了,不必了。"挨着他在床边坐下来,羞答答地说:"因为你是个风流才子,欲以终身相托,所以顾不得避嫌,来找你谈谈,该不会因此而轻视我、拒绝我吧?"张鸿渐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好,只是说:"实不相瞒,小生家中已有妻室。"舜华说:"这就更证明你是个忠诚老实的人了。不过,依我看这也没有什么妨碍。你既然不嫌弃我,明天就托媒人来说合好了。"说罢要走,张鸿渐向前探探身子,一把拖住了她。舜华也不推辞,便留了下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舜华就起了床,临走赠给了他一些银两,说:"你拿去留作游玩的费用,晚上要回来的迟一点。千万不要叫别人看见。"张鸿渐依照舜华的吩咐,早出晚归,半年多来天天如此。

一天,他回得比以往早了一点。来到原来的地方一看,村庄、房屋,什么都没有了。他觉得很奇怪。正在那里犹豫徘徊,只听老婆子的声音说:"今天为什么来得这样早呀!"一转眼,院落又出现了,而自己已经在房子里了。这一来,使他更加惊疑。舜华从里面走出来,笑着说:"你是不是怀疑我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个狐仙,同你有前世姻缘。如果你一定要见怪,就请从此分手好了。"张鸿渐因贪恋她的美貌,心上未曾有一丝不安。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天晚上,他对舜华说:"你既然已经成仙,一定有瞬息千里的本事。我离开家已经三年了,一直思念妻子和儿子,你能带我回去一趟吗?"

舜华听了似乎不大高兴,说:"以夫妻之情而论,我自己觉得对待你实在够忠诚了。原来你却是身子守着我,心里想着别人,那么你对我的爱一定是假的了!"

张鸿渐百般劝慰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日想你的时候,还不同今日想她一样?假如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你还会爱我吗?"

舜华笑了,说:"这么说是我有点偏心了。对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对别人,又希望你能够忘记。你想回家一趟,也确实不难,在我看来,你的家就在眼前。"说完,拉着他的袖子出了门,只见夜色昏暗,道路漆黑,张鸿渐摸摸索索不敢迈大步子。舜华拖着他向前走。走不多时,舜华说:"到了,你回去吧。我走了。"

张鸿渐停下来细细一看,已经来到自家大门前。他从矮墙爬进去,见屋里还亮着灯,就上前用两个指头轻轻敲门。里面传出女人的问话声:"是谁?"张鸿渐隔着门将回来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里边有人拿了灯烛来开门,开门人正是方氏。二人各自惊喜,手挽手一起来到屋里,只见小儿子躺在床上。张鸿渐感慨地说:"我逃走时,儿子才只有我膝头那么高,如今已经这么大了。"夫妻二人抱在一起,仿佛梦中相会。张鸿渐把离家以后的遭遇细细说给妻子,接着又问起那桩案子来。他这才知道那伙秀才,有的死在狱中,有的流放到边疆充军,不由更加佩服妻子的远见卓识。这时方氏在他怀里撒娇说:"你有了美丽的情妇,只道你再不想还有人独卧空床、整日啼泣呢!"张鸿渐说:"不想你,我怎么回来了?我和她虽说感情很深,毕竟不是同类,只是难忘她的恩德罢了。"方氏说:"你以为我是何人?"张鸿渐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方氏,竟是舜华;用手去摸儿子,却是一根竹杖。张鸿渐一时惭愧得说不上话来。舜华又说:"你的心我是看透了!按理说应该从此与你绝交,幸亏你还没有忘记'恩德'二字,还可以勉强原谅。"

又过了两三天,舜华忽然说:"我想只是痴情恋着人家,终究没有什么趣味。你常是埋怨我不肯送你,今天我正好有事要到京都,顺路捎你回去好了。"说着,从床头取过那根竹杖,一同骑在上面,并嘱咐他把眼睛闭了。张鸿渐只觉得离地不高,但听耳边风声飕飕,不一会儿就落了地。舜华说:"从此分手了!"他还想嘱咐几句什么,舜华早已飞得看不见了。

张鸿渐望着舜华飞去的方向呆呆站了一会,忽然听见从村子里传来鸡叫狗吠的声音。在苍茫的夜色里,隐隐约约看见那些树木和房舍都是故乡的景物,便沿着路往回走去。和上次一样,翻过矮墙,近前敲门。方氏被敲门声惊醒起来,她不相信丈夫回来了,在里面盘问确实后,才点了灯,哽哽咽咽地出来开门,一见面,更是哭得抬不起头来。

张鸿渐还疑心是舜华在变戏法,再往床上一看,儿子也和上次那样睡着,便笑着说:"你那棍竹杖子又带来了吗?"

方氏莫名其妙,生了气,说:"我天天盼望你,过一天就像过了一年,枕上的泪痕都还没有洗掉;刚刚盼得和你见了面,你却没有一点痛惜之情,你安的什么心!"张鸿渐见她情真意切,才相信这次是真的到了家。他拉着妻子的手伤感一番,把自己刚才为什么那么说,以及过去的经历,一一告诉了妻子。问起那起案子的情形,妻子和舜华说的一模一样。二人正相对感慨,只听门外有脚步响动。问了几声,也没人答应。

原来,村子里有一个流氓,老早就看中了方氏的美貌。这夜他从别的村子回来,远远看见有个人影翻过张家矮墙,以为是方氏相好的,就暗暗尾随而来。原来那流氓并不认识张鸿渐,就趴在窗下偷听。起初,方氏在里面问了几声,他没答应。方氏再三追问,他才反问道:"里边是什么人?"方氏怕官司事发,便说:"没有人。"那流氓说:"我已经在外面听了半天了,我是来捉奸的。"方氏不得已,便将实情讲出来,指望引起他的同情。不想反被流氓抓住把柄,说:"哈哈,是张鸿渐呀,他的案子还没有了结。就是回来,也要捆起来送到官府去!"方氏只得苦苦哀求,但越是这样,那流氓越是软硬兼施,用话威胁、调戏她。张鸿渐气愤不过,便手执钢刀,破门而出,朝流氓的脑袋砍去。流氓身一晃倒在地上,但嘴里还不住喊叫,张鸿渐又朝他砍了几刀才死了。

方氏看着出了人命,心里十分着急,说:"事已至此,这是罪上加罪。你赶快逃走,让我来承担这个罪名!"

张鸿渐似乎已经豁出去了,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死就死,有什么了不起!我怎么忍心教你母子替我遭罪,我自己却逃跑!你不必多虑,只要能把儿子抚养成人,教他好好读书,我死了也可以合眼了。"

次日天明,张鸿渐便到县衙去投案自首。赵知县见是张鸿渐,知道他和秀才结党造反一案有关,是朝廷的案子,便将他打了四十大板,转到府里,解往京都查办。

一路上,张鸿渐带着枷锁,非常凄惨。

一天,在路上他遇见一个骑马的女子,有个老婆子替她牵着缰绳,一看,竟然是舜华!张鸿渐唤住老婆子,正想说话,眼泪却如珠子般滚落下来。舜华调转马头,把面纱一掀,惊讶地说:"啊呀,是表兄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张鸿渐把经过简单说了说。舜华又说:"照表兄从前的行为,我应该扭头不管才是,但我却忍不下心。前面就是我家,请两位解差一道进去休息一会,也好送你们一点路费。"

两个解差见有利可图,就押着张鸿渐跟着舜华去了。走了二三里路,看见一个山村,那里有一座高大整齐的楼房。舜华下了马先进去了,叫老婆子开了客房把他们迎到里面。接着,就摆上了丰盛的酒宴,似乎早有准备。舜华又叫老婆子对张鸿渐和解差说:"我家小姐说了,家里没有男人,叫张官人代她向解差多劝几杯,一路上还要请他们多作方便呢。小姐正叫人筹办几十两银子,一来给张官人做路费用,二来也好酬谢两位解差。钱再等一会儿就现成了。"

见老婆子说,两位解差自是眉开眼笑,也不催着走了。酒一直喝到黄昏时分,两位解差已经醉成一摊稀泥。这样,舜华从里面出来,用手朝张鸿渐身上的刑具一指,刑具立刻脱落下来。她拉了张鸿渐,骑上一匹马,飞快地跑了。过了一会儿,舜华勒住马缰,说:"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和妹妹约好要到青海,为了你又耽误了半天。恐怕她们已经等得焦急了。"张鸿渐问她后会之期,舜华没有言语,还要再问,却被她一把从马上推了下去。

天亮了,一打听,原来已经到了太原。张鸿渐在省城租了一间房子,化名宫子迁,招了几个学生,教书度日。这样在省城住了十年,听说追捕他的事已经松懈了,才又走走停停,慢慢往家里走。

张鸿渐来到村外,怕人发觉,不敢贸然进村。等到深更半夜才来到自家门外。他见墙头修得又高又结实,爬不进去,只好用马鞭子轻轻敲门。过了好一阵子,妻子才出来问话。张鸿渐低声说:"是我呀。"妻子听出丈夫的声音,心里十分高兴,急忙开了大门把他迎了进去,并假装故意大声呵斥道:"你少爷既在京城缺乏费用,就该早些回来,怎么叫你半夜三更回来?"

夫妻进到屋内,各诉别后情形,张鸿渐这才知道,那两个解差逃走后再没回来。他们正说着话,帘子外面有个少妇不时走过来张望。张鸿渐问她是谁,妻子说:"是咱们的儿媳妇。"他又问儿子哪去了,妻子又说:"赴京赶考还没有回来。"张鸿渐一听,感慨万端,不由流下泪来,说:"我十几年逃亡在外,儿子居然已经长大成人,更想不到还能进京应试。你把心血都用尽了呀!"话还没有说完,儿媳已经把酒温好,饭也做成了,满满地摆了一桌子。此时张鸿渐破碎的心感到格外欣慰。

张鸿渐回得家来,怕人知晓,一直没敢露面。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刚刚睡下,忽听外面喧喧嚷嚷,敲门敲得很急。全家人都很害怕,慌忙起床。这时又听外面有人问:"有后门吗?"一听,更加惶恐不安。妻子和儿媳急忙抬了块门扇当梯子,让张鸿渐跳墙逃走了。然后去开门一问,原来是儿子考中了,报喜的人来到门上。方氏很是高兴,后悔不该叫丈夫逃走,但事情已无法挽回。

张鸿渐那夜从家里逃走,慌慌张张,哪认得路,顾不得荆棘刺人、草露湿衣,一直跑到天明,简直要把他累死了。他原是想往西走的,一问过路的人,才得知离进京的大路不远了。于是他来到一个乡村,想卖件衣服换碗饭吃。他看见有一家高门,上面贴着一张报喜的单子,走近一看,知道这是一家姓许的,家里有人新中了举人。

过了不久,一个老人从里面出来,张鸿渐上前行了个礼,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老人见他文雅老成,知道不是个骗饭吃的坏人,便请进去款待他,并问他要到哪去。张鸿渐编了一套谎话,说他原在京都教书,回家路上遇上了强盗。老人听说是个教书先生,就让他留下教自己的小儿子。张鸿渐问到老人的家世,原来老人是京城的一个大官,如今告老还乡。新中的举人,便是他的侄儿。

一个月以后,许家新举人带来一个同榜考取的朋友,说他是永平人,姓张,十七八岁了。张鸿渐听了,觉得和自己同乡同姓,就怀疑是自己的儿子,但因永平姓张的很多,也不敢肯定,只好暂且闷在肚里。

到了晚上,许举人打开行李,拿出一本同科考取记有三代姓名的同年名册来。张鸿渐借来一看,果真是他的儿子,不由流下眼泪来。大家都很惊讶,问他是怎么了。他指着名册上自己的名字,说:"张鸿渐,就是我呀。"便将事情的始末细细说了一遍。张举人如梦初醒,立刻扑到父亲怀里大哭起来。许家叔侄劝慰多时,张家父子才各自转悲为喜。许家老人立即写了信,备了礼品,去疏通那些专管张鸿渐一案的官员,张鸿渐父子才得以回家。

方氏从接到儿子考中的喜讯那天起,就天天为丈夫仓促外逃感到悲伤。这天忽然听说儿子回来了,更觉难过。一会儿,方氏见他父子二人一起回来,就感到丈夫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一样。问清原委后,大家不禁悲喜交集。

那个流氓的父亲,看见张鸿渐的儿子做了举人,便打消了报复的念头。张鸿渐也对他格外照顾,尤其是向他详细说明当时的情况后,那老头又惭愧,又感激。从此,两家处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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