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一篇,同样是针对题曰《一级上将带头拚刺刀!最大最惨烈白刃战!东方斯大林格勒保卫战!》(https://www.toutiao.com/article/7301461494569779738/)的爽文,贴出同样写作于2015年的一篇旧作,与之相和。
以下为修改后的原文:
《石牌伟纪》一文中说到:“石牌保卫战是中国抗战的重大军事转折点,被西方军事家誉为‘东方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比在国内抗战史上的地位高得多。自此以后,日军转入战略防守,中国军队转入攻势,直到两年后日本投降。”
这整个就是意淫。
我不知作者与传播者在贴出这样的文字时是怎样的一个心态,估计是达到高潮了。
这是一个严重的谬说,当然这一说法最早并不起自《石牌伟纪》,早在十年前的2005年,《中国国家地理》就以一篇题为“三峡石牌——忠勇的大拐弯”的文章,发布了同样的谬说。
为什么是谬说呢?
一、鄂西会战暨石牌保卫战是怎么回事
石牌地处战时陪都重庆的东大门,战略位置敏感。日军向该要塞发展进攻时,国府误以为日军是要攻略重庆,因而调集重兵,势在必守。
然而日军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呢?当时国军没能准确判定,现在当然早已不是秘密。
原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日军急需在中国掠夺更多的战略资源,运送更多的兵员、苦役和军需品参加太平洋作战。但作为当时重要运输工具的中国内河航运的船舶却越来越少,而且宜昌到岳阳段长江水道在中国军队手里控制着,行不通,日军在攻占宜昌后掠夺的大量船舶无法使用。而若将这些船舶派上用场,必须得将其下航到汉口,还必须得打通长江航路。就为这个,日第11军发动了“江南歼灭战”,中国则称作鄂西会战。
1943年4月,日军第11军制订了此次“江南歼灭战”的作战计划,其主要内容:
“1.作战目的——加强扬子江运输能力,使宜昌附近的船舶在下游通航,同时歼灭由洞庭湖至宜昌对岸的扬子江右岸地区敌野战军。
“2.方针——作战区域大致分三部分,各区集中优势兵力逐个消灭各该区之敌。在此期间,使在宜昌的船舶向汉口通航。
“3.使用兵力(略)”
看到没有,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进攻重庆,而是第一,打通宜昌到岳阳航路;第二,歼击消耗我沿岸野战军。
石牌作战是日敌“江南歼灭战”第三期作战的一部分,目的就是要在前两期作战的基础上,使停泊于宜昌附近的船舶下航。
为隐蔽战役企图,日本鬼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自5月26日开始,集中兵力、火力向石牌一线发起猛攻,造足了欲攻破要塞直捣重庆的架势。
这一招果然奏效,蒋介石急令第六战区调重兵严防死守,遂演成闻名至今之石牌保卫战。
26日开始,接连两天,敌我双方攻守作战十分激烈。敌第3师团沿津洋口——会求岩——峡垱口——白溪——花石板、敌13师团沿洲家口——木桥溪、敌39师团沿偏岩——牵牛岭东麓——卷桥河畔——大朱家坪连续发起猛攻。守军第139师、第67师、第18师阻击得十分英勇,牺牲特别惨重。
眼看力所不支,27日夜,江防军总司令吴奇伟下令向三汊河、木桥溪、曹家畈亘石牌之线撤退。狹义上的石牌保卫战遂于次日(28日)正式打响。
担负石牌阻击的第11师官兵,打得特别艰苦,营长以下军官和士兵战死者奇多,石牌要塞真真成了血肉磨坊(关于11师石牌作战,上一篇已经介绍很多,这里不再赘述)。
行笔至此有必要说一句,不管国民党军上层如何腐败无能,广大中下层官兵为国牺牲的壮烈,是应该大书特书给予肯定并值得永世铭记的。
然而也就是在石牌的攻防战斗最为激烈的27、28日,以此战作烟幕,日军将他们早已在宜昌掠夺到的53艘16000多吨的船舶开走,经过沙市、监利驶到了汉口。鬼子发动此战最大的目的实现了。
日军进攻石牌本就是个烟幕,为的是转移国军注意力,以掩护船舶下航,顺带着消耗国军的有生力量。而既然船舶下航在28日夜晚已达监利,驶往汉口已经不是问题,11军的作战目的已经实现,这个烟幕没必要了,于是很快便于29日拟定“返还作战”(撤退)的方案。31日晚间开始,各攻击部队交相掩护,分别撤出战斗。石牌这场大戏遂渐渐闭上了帷幕。
经差不多一个月的会战,其结果,敌第一个目的完全达成,掠夺到手却没能派上用场的16000吨的船舶从此派上了用场;第二个目的基本达成,参战的国军第六战区有生力量遭到沉重打击,损失惨重,元气大伤。从此日本鬼子控制的船舶可以在该段水域畅通无阻。整个会战的行动都是按照敌军预定的时间、空间进行的。目的一经达成,即主动撤出战斗,始终掌握着战场上的主动权,实现了其发动“江南歼灭战”的真正目的。
对于第六战区来说,这次鄂西会战,和以往任何一次会战一样,牺牲特别惨重,而斩获甚微,是得不偿失的。只不过由于会战后期,日军达成了控制水道和运走船舶的作战目的后,于31日主动撤退,国军在发现敌撤退后发起追击作战,最后以日军退回原防结束了战斗,这就很容易给人一种敌军攻石牌不克无功败逃,国军力战守住了石牌又乘胜追击的感觉。国府利用了这一感觉,将其称作“石牌大捷”、“鄂西大捷”,并对外宣称歼敌5万余众。
真要是歼敌5万,那当然是了不起的大捷了。可惜!不是。
鄂西战后,负责外交的宋子文在美国给蒋介石的电报中说道:
“稍具常识之人,必觉我方如仅获如此少数战利品,敌人决无五万余人之死伤。以各国战事常例判断,敌方死伤不能超过五千人。无怪美军部及史梯威不信鄂西战事之激烈,更不信敌人此次有胁迫陪都之企图,而证明文以前向军部及各人所述鄂西战况,为不实不尽。
“窃查我方军事宣传之幼稚,已非一日,往往以儿戏视之。且其报告损害政府之威信甚于敌人之宣传,其效用等于第五纵队参加工作。”
早在当年,包括国舅爷在内的国府有识之士就把这个神话给拆穿了。
八十年代,台湾方面重修战史,公布了鄂西会战真实的战果与战损:
国军参战兵力——10个军共30个师。
日军参战兵力——3个师团。
国军伤亡——49115人。
日军伤亡——3500余人。
国军被俘——4729人。
日军被俘——88人。
先甭说日军最乐于得到的那53艘16000吨的船舶,就光看双方战损的这组数字,“鄂西大捷”的牛皮就已经戳破了。不管是石牌保卫战,还是整个鄂西会战,都不曾有过什么大捷。
美国等西方干爹则压根就不相信卾西有过什么大捷。
出于鼓舞士气振作民心的需要,战争状态下夸大战果,抬高英雄形象,是习惯动作,古今中外皆然,无可厚非。但需搞清楚的是,这种操作即便是被允许的,也只能从宣传的角度去考量,而不能作为治史的依据来使用。
二、石牌保卫战与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有没有可比性
自媒体大量爽文所说的石牌保卫战相当于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乃抗战转折点,是不是那么回事呢?
对不起,也不是。石牌保卫战的战果、意义跟斯大林格勒战役就没有可比性。
这里有必要量化比对一下,看看斯大林格勒战役与石牌保卫战有怎样的不同:
从作战时间跨度上看,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自1942年6月28日始,至1943年2月2日止,历时七个多月(有一种说法是199天),而广义上的石牌保卫战自1943年5月26日始,至31日止,历时也仅有5天。
从参战兵力上看,斯大林格勒战役中,苏军参战兵力最多时超过110万人,火炮15501门、坦克1463辆、飞机1115架。德军总兵力最多时达101万人,火炮10290门,坦克675辆,飞机1216架。石牌保卫战仅仅是鄂西会战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整个的鄂西会战,包括安乡、南县地区战斗,包括枝江、公安地区战斗,包括清江、石牌地区战斗,还包括追击阶段战斗,双方先后投入的全部兵力加起来,归了包堆也只有24万余人。至于重装备,如坦克装甲车辆、火炮、飞机等,就更无法与苏德双方相比。
从战果上看,斯大林格勒之战以苏军伤亡112万的代价,歼灭轴心国军队150万(德方说84万),保卢斯集团被全歼。而包括石牌战斗在内的整个鄂西会战,国军以伤亡49115人和被俘4729人的代价,只歼敌3500余人,俘敌88人,不曾成建制歼敌一个大队。
一场战役或战斗,时间长短、规模大小也许并不意味其所产生的意义的大小,有时一个小的事件或一场规模有限的战斗,也足以产生极其伟大的意义,但石牌保卫战是不是这样的呢?
抱歉!仍然不是。
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胜利,对于轴心国而言,是损失了在东线战场四分之一的兵力,并从此一蹶不振,直至最终失败。对苏联而言,则标志着收复沦陷领土的开始,从此一路反攻,最终取得攻克柏林的伟大胜利。
石牌战斗前后,国军方面没能搞明白日军的真实意图,自认为是守住了陪都的东大门,粉碎了日军攻略重庆的计划。如此看来,石牌保卫战还是具有很伟大的意义的。
但后来得知,日军压根就没想进攻重庆,对石牌发动进攻,只是为了下航船舶转移国军注意力和消耗其有生力量,而国军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不过是被敌指挥着陪演了这出戏而已。
如此再看,这石牌战斗除了中下层官兵的牺牲特别惨烈,特别值得铭记外,不论从对敌情的判断上看,还是从战果与战损上看,还能找到多少伟大的意义?
所谓转折点,就是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和之后,有一个特别明显的发展走势上的不一样。
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前,是德军追着苏军打,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是苏军追着德军打。所以说,斯大林格勒战役的胜利,是苏德战争的转折点,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这一点恰如其分,当之无愧。
可石牌战斗之前与之后,有什么不一样吗?在这之前的历次会战,淞沪会战、太原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豫南会战、晋南会战等,都是日军主动发起的进攻,在这之后的会战,常德会战、豫中会战、长衡会战、桂柳会战等,又有哪一次不是日军主动发起的进攻?直到抗战结束前几个月的湘西会战,仍然还是日军追着国军的屁股发展进攻。
说什么“自此以后,日军转入战略防守,中国军队转入攻势”,说着不害臊吗?
还说什么石牌保卫战“被西方军事家誉为东方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我又要问了,哪一个西方军事家说的?出处何在?
三、石牌乃东方斯大林格勒的说法由何而来
网上如此多人将石牌保卫战类比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并说成是抗日战争的转折点,追根溯源,源于一些别有用心的网络大V对石牌保卫战期间蒋介石所做指示的故意曲解。
时任军政部长的何应钦在回忆录中曾说到:“我最高统帅并手令江防守备部队诸将领,明示石牌要塞乃我国之史大林格勒,为聚灭倭寇之唯一良机。”
指挥这次鄂西会战的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回忆录中也曾记载,石牌保卫战期间,“战区接奉委员长电话指示:石牌要塞需独立固守十天,希望成为我国之斯大林格勒,如无命令撤退,即实行连坐法。”
蒋委员长历来有在战时给前线将领下手谕或打电报的习惯。石牌战斗发生时的1943年5月,正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胜利不久,其在全世界、尤其在同盟国之间正被大肆宣传热炒,老蒋借此热炒之胜利消息来鞭策前线将士,严令死守石牌,这微操十分的正常。
但有一点请注意,不论是中枢的蒋介石还是前线的众将士,将石牌喻作斯大林格勒都是在战前,都只是希望——注意:是希望——希望石牌守军能像苏军死守斯大林格勒那样死守石牌要塞,而并没有谁在战后将石牌的战果与意义类比斯大林格勒,更没有谁说过石牌保卫战是抗战转折点。
当年战斗进行中没有这个说法,战后为大捷造势宣传中也没有这个说法,再后来国民党失败逃台,不论大陆还是台湾,多少年来也一直不存在这个说法。
这一说法起自二三十年前,随着改开的春风,网络论坛活跃起来,自媒体活跃起来,一些只要说到国军抗战就无比神往无比激动的历史臆造家也多了起来,战前蒋介石给前线守军的鞭策被当成了结果,为大捷造势夸大宣传的文章和那些虚构的天文数字被当成了信史,东方斯大林格勒和抗战转折点的说法才被炮制出笼。后来,再经过一些无良大V用小说家的笔法添枝加叶,又经过一大帮大脑进化尚存缺陷的国粉的复制粘贴,遂使这一谬说越传越神,传得跟真的似的。
这特马都哪儿跟哪儿呀!
附参考资料:
1.何应钦:《八年抗战之经过》
2.陈诚:《陈诚私人回忆资料(1935-1944)》
3.陈诚:《陈诚回忆录:抗日战争》
4.宋子文:《宋子文驻美时期电报选 1940-1943》
5.日本防卫厅战史研究所:《昭和十七、八年的中国派遣军》
6.台史政编译局:《抗日战史》(1986年版)
7.郭汝瑰、黄玉章主编:《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
8.方天:《石牌会战的前后》
9.邱行湘:《石牌要塞保卫战》
10.赵秀昆:《抗战期间武汉失守后的十八军》
11.杨凡《我在吴奇伟身边工作的回忆》
(初写于2015年,修改于20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