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郑询自火海中救出公主,太后赐婚,成就一段佳话。
而郑询未过门的妻子则被折断手脚丢进窑子,不到两个月便受尽折磨而死。
我去收殓尸骨时才得知,姐姐的腹中,还有个未成形的胎儿。
后来公主有孕,抚着肚子得意:「我这孩儿,眉眼必然像极了他爹爹。」
我漫不经心地想,是啊。
也不知道长得像哪个乞丐。
1
「贱婢!安敢欺本宫至此!」
正房里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院子内跪了一地婢女,个个瑟瑟垂首。
驸马前些日子又带回来一名侍妾,颇为宠爱,连续几天歇在她院中不说,还允她免了请安,不必日日来主母处服侍。
公主一向善妒,更何况那侍妾恃宠生娇,今日晨起竟嘲讽公主留不住丈夫。
公主勃然大怒。
「她算什么东西!也敢踩在本宫脸上炫耀!」
院中众人无人上前,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公主的霉头。
我屏住呼吸,捧着香炉悄悄走进去。
「滚!都给我滚!」
一个瓷杯飞过来,砸在我额角,眉骨处立马破了道口子,鲜血汩汩流下。
我并不去擦拭,低声道:「奴婢为公主熏衣。」
我只是公主院子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熏衣婢,进府一年来都沉默寡言,不起眼得很。
公主冷冷地瞥我一眼,我不再多话,将衣架上的裙衫展开,照常熏衣。
「等等!」公主忽而叫住我,皱眉道,「你私自替本宫换了熏香?」
我低头垂首,恭恭敬敬:「今日十五,是驸马来正院的日子,驸马祖籍北州,多生腊梅,故奴婢斗胆为公主熏这绛梅香,驸马闻到,许能想起些故乡风物。」
每月初一十五,驸马郑询都会歇在公主的院子,风雨无阻,除此以外几乎从不踏足正院。
公主甚爱驸马,对初一十五这两日极为看重,当即便将我一脚踢翻在地。
「一个贱婢!竟敢僭越,私自揣摩驸马喜好!」
她脸色阴沉,转头就下令将我丢进柴房,饿上三天三夜。
没人敢替我说话。
我跪在地上叩首求饶,却只换来嬷嬷的两个耳光。
柴房里鼠虫丛生。
我在柴房待到第三日,滴水未进,发起高烧,几欲昏死。
昏昏沉沉中,我出现幻觉,见到阿姐在我身畔,心疼地抚着我的额头。
「怎么烧得这么厉害?快张嘴喝药,乖乖,喝了药就好了。」
2
父母早逝,阿姐既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拉扯我长大。
可记忆里阿姐的面容,早已经逐渐模糊不清了。
眼泪自眼角滑下,我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却只感受到嘴唇干裂的刺痛。
时间一点点流逝。
忽而有人打开了门。
公主身边的嬷嬷背光站在门口,似笑非笑:「起来吧,公主要见你。」
我头昏脑胀地爬起来朝来人道谢,被人搀着一路往正院走。
听她们说笑这才得知,那天下午,公主半信半疑,熏了那绛梅香。
当晚驸马对她格外柔情,甚至破天荒在正房多留了半日。
公主万分惊喜,等驸马走了,便急急将我提过去问话。
「奴婢香橼,家父本是江湖郎中,这才学来些许香药本事,父母早逝后,不得不进府卖身为奴,找一条活路。」
我跪在公主面前,饿得嘴唇发颤,恭敬陈述自己的身世。
她大发慈悲摆摆手。
「既懂些香识医理,那就提到我身边替本宫办事吧。」
她是公主,高高在上,一言便能主宰他人生死。
她要用我,我便一跃成为公主身边的一等侍女。
公主没给赏赐,食物和汤药却都被送来下人房里,我冒险一搏,好在回报不错。
人人都羡慕我的好运道。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一日我等了多久。
绛梅香的确来自北州,可驸马爷之所以会如此动情,并不是因为梅香让他忆起故乡种种。
而是因为——
思及故人。
3
绛梅香是阿姐最爱用的熏香。
父母逝世后,阿姐为了养活我,不到十三岁便入了绣楼做绣娘,点灯熬油地刺绣,我每日所食所用,都是她一针一线挣来的。
她的眼睛不好,每当我写信劝她不必那么拼命,她总会说:
「咱们家虽然不富裕,但寻常小姑娘有的,咱们乖乖也少不了。」
「阿姐给你攒一大笔嫁妆,以后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绝不让你为奴为婢,仰人鼻息。」
我从小跟着爹在香药堆里打滚,耳濡目染,也没有什么别的本事,便为她特地调制了这款熏香。
我调的香与市面上普通的绛梅香不同,换了几样香料,便让它愈发清澹悠远。
阿姐喜欢不已,用了这香便后也没有换过。
等我十四岁时,阿姐给我来信,道她遇上了良人,朝夕相处,情深意笃,那人不日便要上门提亲。
我原本十分为阿姐开心,可等来等去,只等到她在京中急病去世的消息。
而她口中的良人,则扶摇直上。
从一个小小的副将,摇身一变,成了当今绮珠公主的驸马爷。
4
若不是我不肯相信阿姐的死讯,执意要进京寻她。
怕是到死,我都不会知道阿姐曾经遭受过那样非人的折磨。
手脚折断,面容尽毁。
只因阿姐是公主心上人未过门的妻子。
为了嫁给郑询,她将阿姐打成残废,丢进妓馆,对外宣称她急病去世。
我贿赂了妓馆的杂役,从乱葬岗里刨出阿姐的尸首,又在阿姐坟前守了一年。
再次进京,我卖掉全部家当,尽数奉交给为郑府挑下人的人牙子。
卖身为奴,成了公主正院里最不起眼的熏衣婢。
入府以后,我从下人口中小心打听,听说驸马和公主成婚前,曾有一绣娘是他挚爱。
就连公主,也要排在那绣娘后头。
于是曾经为阿姐亲手调制的绛梅香,稍作修改,又成了我向公主谄媚讨好的工具。
或许他曾经当真情深意重,七分相似的香味便能让他驻足。
可这熏香到底是虚无缥缈的手段。
驸马来了没几次,又恢复了初一十五才进正院的频率。
侧院这时偏偏传来好消息,那盛宠在身的侍妾瑞娘竟已有孕月余。
公主又气得在正房里摔摔打打。
「凭什么那贱人有孕,本宫身为主母还一无所出?」
我在她身边伺候,自然承受了她最多的怒火,滚烫的茶水浇在我肩头,我只能垂眉忍受。
正院伺候的其他婢女都暗自欢喜,自从我来了,公主便不如何折磨她们了。
我也心中欢喜。
没有人发觉,自从我到公主身边伺候,她的脾气愈盛,往常郑询一来便能收敛,如今却愈发不受控制。
甚至当着郑询的面怒骂瑞娘是个贱胚子,口沫横飞,如同市井疯妇。
「妒妇!」
她明明想尽办法留住郑询的心,郑询却只厌恶地扫她一眼便拂袖而去。
公主气得又砸了两个花瓶,按着桌角,双目充血,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正在气头上,没有其他下人敢靠近。
我缩在房间一角,小心地拨动炉中香灰:「公主,奴婢有一计。」
她立刻将目光投向我,猩红的双眼如同野兽一般可怖。
我走近几步,在她耳边轻言。
公主眼睛越瞪越大,到最后,竟然疯狂地笑出声来。
「香椽,若能做成此事,你大大有赏!」
说完,她又眯起眼睛,流露出毒蛇一般的阴冷。
「这个贱人,本宫倒要看看,没了孩子,你还怎么争驸马的宠!」
5
日子一天天过去。
驸马几乎不再来正院,而是日日歇在瑞娘那处。
侍妾瑞娘,是驸马下属的女儿。
听说半年前驸马偶然去下属家中赴宴,于宴上多看了瑞娘一眼,那位下属隔日便将女儿送来驸马身边伺候。
此后夜夜承宠,盛宠不衰。
门房的儿子与我交好,他知道这府上的密辛,神神秘秘问我:「你可知道侧院的瑞姨娘为何那么受宠?」
我口头上问:「为何?」
心里却一清二楚。
我偶尔在花园里见过那位瑞娘,满头珠翠,也压不住那副与我阿姐六分相似的流丽眉眼。
只是我的阿姐才不会如她一般跋扈,面上楚楚可怜,私下里却让犯了错的婢女捧着滚水在雪地里罚跪。
「你等着看就是了,」门房的儿子得意道,「这个瑞姨娘,定有泼天的富贵呢。」
我附和地点点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却垂下眼睫笑了。
不过一个一个廉价的赝品而已。
想不到郑询这么迷恋她那张与我阿姐相似的脸。
真是可笑。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装深情给谁看。
我的阿姐,明明早就死了啊。
6
瑞娘流产的消息传来时,我刚服侍公主梳洗完毕,准备就寝。
据来传话的嬷嬷说,瑞娘房中的场景极为惨烈。
这些日子驸马天天歇在瑞娘房里,都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哪能不擦枪走火。
瑞娘明知自己是双身子,却误以为自己这胎稳当了,刚满三月,便于床榻之上勾着驸马欢好。
结果行至中途便下身出红,叫郎中也没来得及,到底捂着肚子小产了。
公主越听越快意,让那嬷嬷反复说了五六遍,才屏退众人,独留下了我。
「你还算有点本事。」她笑道。
我心里很明白。
之前公主只是留我在她身边服侍,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倚重于我。
瑞娘对自己这一胎极为看重,吃穿用度都查验再三。
想让她小产,不能从她自己身上动手脚。
好在郑府里除了公主与瑞娘,还有一位女主人。
郑询的娘亲,一个独居在寿安堂的老虔婆。
儿子尚了公主,一飞冲天,生活早已不似早年那么拮据,她却仍旧吝啬不已,处处克扣院中下人的用度,惹得大家怨声载道。
她以为权力地位就可以让下人对她唯命是从,却不曾想身边人从她身上无利可图,自然轻易会被旁人收买。
我不过塞给侍女一根银簪,她便帮我换掉了老虔婆做给儿子的香囊。
原本用来驱虫清心的香囊,被我添加了易致滑胎的成分,瑞娘与郑询夜夜相处,腹中胎儿早就虚弱至极。
只要郑询与她行房事,她这一胎便决计保不住。
这些细节,我自然不会告诉公主。
她只知道香囊能使瑞娘滑胎,却不知连小产的时机都是我故意设计。
毕竟,这还只是个开始。
截断点
7
因为太过血腥的画面,郑询再也没去过瑞娘的院子。
一连两月,他都没碰过任何女人。
公主也坐不住了,派人打听回来,才知道驸马因为和瑞娘行事时受到刺激,身上那物件再也起不来了。
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这些日子,他都独自宿在书房,再没进过女人的温柔乡。
公主愣了片刻,反手便给了我两个耳光。
「都是你害的!」
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浑然忘了瑞娘流产时,还夸过我有些本事。
嘴角鲜血直流,我没有抬手去擦,只低头恭敬道:「公主莫慌,奴婢父亲最擅医治不举男子,且驸马此症乃是见了污糟所致的心病,尚有回转余地。」
公主满脸怀疑地看着我:「还有什么余地?」
「奴婢家中有一秘药,连不举之人也能催发情动,重振雄风。」
「公主若不信奴婢,一试便知。」
隔日,我便将早就准备好的秘药呈上。
其实所谓的秘药,不过是花街柳巷用来害人的虎狼之药罢了。
郑询又不是当真伤了要紧处,心里过不去这关而已,等药效发作,还不是像狗一样见到女人就摇尾乞怜。
更别提我往里增减了几味药材,让药效更加强力也更加隐蔽,被下药之人只会当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压根不会发现异常。
当天晚上,公主身穿薄纱,捧着下了药的糕点,媚眼如丝地去了前院书房。
一夜未归。
直至第二天日上三竿,一顶小轿将衣衫不整的她送回正院。
眸中水光点点,面颊光润透红,姿态慵懒而餍足,一看便知被人好好疼爱过。
锁骨胸前还有被人吮吸出来的绯红吻痕。
其他侍女都羞红了脸,只有我平静如常,为她梳洗。
公主舒心顺意,连带对我的态度都好了不少。
「你家那秘药果真有效,从此以后,驸马便只有本宫一个女人了。」
我勾唇微笑:「能够为公主办事,是奴婢的福气。」
尝到甜头之后,一连几日,公主都主动去前院送了宵夜。
驸马用了药,回回都不受控地与她在书房胡天胡地鬼混。
估计他也发现了,离了公主,他根本无法对别的女人有任何反应。
瑞娘失宠,府中其他姬妾,全部如同摆设。
公主对此极为得意,时不时便抚摸自己的小腹。
我看出她的心思,故意道:「公主与驸马这般恩爱,这府中怕是很快便要有小世子了。」
她脸上笑意更盛。
之前驸马对她感情淡淡,成婚两年都没能生出孩子,一直是她的心病。
眼看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如何叫她不高兴?
8
只是公主的肚皮还没有动静,宫里的旨意却先到了郑府。
公主与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皆为太后所出。
太后病重,不能如往年那般亲自去兰心寺礼佛。
「陛下国事繁忙,抽不开身,只好请绮珠公主代为前往,为太后祈福。」
来传话的太监声音阴柔,轻声细语地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公主领了旨意,等人走了,才冷笑道:「国事繁忙,抽不开身?」
「谁不知道兄长日日只知同西域舞姬饮酒作乐,时间长了,别多出来个杂种皇侄才好。」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她却分毫不顾忌。
我在一旁垂下眼。
看来公主与陛下的关系,也不尽如他人口中那般亲密。
如今我已在公主身边近身伺候,此次前去兰心寺,公主没忘了将我也带在身旁。
出京城往郊外,路边流民越来越多。
今年大旱,处处都闹饥荒。
流民一见马车富丽堂皇,便知是贵人出行,大着胆子前来拦车讨食物。
谁知公主连马车都不让停,反而驱使马夫快马加鞭,马蹄与车轮,尽从流民身上碾过。
人群踩踏,惨不忍睹,一个乞丐更是直接命丧当场。
消息来报,公主却嗤之以鼻。
「不过一个臭不可闻的贱民,能死在本宫的宝马蹄下,算他运道不错。」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她口中却只有区区贱民二字。
如此视人命为草芥。
我忍不住想。
当初她下令将我阿姐丢入妓馆时,是否也是这般戏谑而漠然的表情?
心口发冷,我忙低下头,掩饰住眼神中滔天的恨意。
9
马车未停,一路进了兰心寺后院。
太后每次来礼佛都虔诚至极,身旁只带一个宫女,衣无二彩,吃用俭朴。
故而僧人们给公主准备的也是相同规格的用度。
公主哪能捱得住这般清苦的日子,偏偏是陛下之命,又是为母祈福,她纵有一肚子牢骚,也只能住下去。
院子里仅有我一个人留下来伺候,安顿下来后,我燃起助眠的熏香,拨弄香灰,掩住刚加入的香药。
睡至半夜,听见床上的喘息声,我端起桌上灯盏,捞开床帐。
只见僧被中央,公主眉头微蹙,双颊泛红,嘴唇略张,娇喘微微。
一看就知道正在做什么梦。
我无声微笑,吹熄蜡烛,退出房间。
夜色深重,春意无边,公主床上的娇喘持续了一整晚。
第二天起床时,她的脸仍是红的。
佛门乃清心寡欲之地,她却做了一晚的春梦。
「香椽,你昨晚守夜,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她故意问。
我认真想了想:「回公主,奴婢什么也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