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将碎布缠在一起
她为我做了一件让我感到自豪的多彩的外衣
我穿着多彩的外衣兴冲冲地去学校,却发现其他人都在笑话我
作家苏万康·塔玛冯萨第一次听多莉·帕顿的歌曲《多彩的外套》时,感到心碎,“我以为我的家庭和我是富有的,因为我们在一起,有食物、衣服和容身的屋檐。当我去到学校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些东西对其他人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除了我们。”
1978年,塔玛冯萨出生在泰国的老挝难民营。20世纪70年代中期,一些老挝苗族人徒步翻越大山逃进泰国,从泰国去往西方国家。塔玛冯萨一岁多时,她和父母获得一个加拿大家庭的担保,得以移民至多伦多。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来到这个国家,却难以融入其中,“加拿大的特别之处在于,没有一种方式可以成为加拿大人。”
塔玛冯萨记得小时候他们的家在不同的街道间辗转,她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只知道那是光线昏暗的地下室,“如果我们向窗外看,会看到雪、汽车的前灯或排气管、脚、一些树。”她的父母一直从事底层工作,父亲在指甲油工厂,母亲在口香糖工厂,换过多份工作之后,他们还是失业了。在塔玛冯萨15岁时,家里开了一间打印店,每当有顾客进门,她爸爸就说“便宜,便宜”。
因为没有受过教育,塔玛冯萨的父母不会说英语,家里的日常语言是老挝语。塔玛冯萨很早就感受到两种语言带来的心理落差,上学时她不知道“Knife(刀)”该怎么念,父亲按照老挝语的发音习惯,念成了“卡耐夫”,但实际上“K”是不发音的,她在课堂上用了父亲的读法,受到了同学们的嘲笑。
塔玛冯萨把童年这件小事写进了短篇小说《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念》,并出版了同名短篇小说集,书中故事都与老挝移民有关,写他们在学校、社区、工厂间感受到的文化和阶级冲突,写贫穷如何塑造了他们的生活,并渗透进他们的心灵和情感。“写作让我觉得我并不孤独。”真实的经历和接近真实的想象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塔玛冯萨对老挝裔身份的回望和审视。
小时候,父母告诫塔玛冯萨,“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住在哪里,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是老挝难民……唯一想知道你来自哪里的人是那种想把你送回去的人。”尽管饱受没有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折磨,但他们实实在在地生活在这里,“我的故事是加拿大的,因为我是加拿大人。”
被承认的意义在塔玛冯萨的小说里,老挝语和英语是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语言。
老挝语的世界是闭塞的,外界的信息被选择性地过滤,像孩子从学校带回家即被母亲扔掉的字条,上面写了什么,没人在意。当孩子从家里来到学校,进入英语的世界,发现其他学生都盛装打扮、准备拍摄班级合影时,才明白字条上写了什么。
小女孩乔伊不想打破两个世界的边界,当老师问“带回家的字条,你给你父母看过了吗”,她撒谎说没有,当母亲接她放学时,问为什么别的孩子都穿着隆重,她用老挝语回答,“我不知道。瞧瞧他们,一个个花里胡哨的。只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塔玛冯萨称小说里的乔伊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她像塔玛冯萨一样在课堂上用父亲的读法读“Knife”,然后拒绝接受“K”不发音的事实,她大声尖叫,争辩道:“它在前面!第一个!它应该有声音!”好像放弃父亲的读法后,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塔玛冯萨解释,“对乔伊来说,按照父亲的方式发音是理所当然的,她坚持捍卫父亲和她自己的尊严。”
老挝语和英语指向不同的行为方式。在校车司机斎的印象中,妻子永远不会化浓妆、穿比基尼,但当她在咖啡店工作时间变长,跟老板弗兰克走得越来越近时,她不仅学会了标准的英语,而且在弗兰克的镜头下穿着暴露,摆出性感的姿势。妻子邀请弗兰克在休息日来家中独处。校车司机对此表示不满,妻子轻描淡写地说:“杰伊,这个国家的人就是会结成这样的友谊。”他想提醒妻子他的名字是斎,在老挝语的意思是心,但他知道妻子不会在意,“就算它是那个意思又怎样?它在英语里毫无意义。而英语,是这里唯一有意义的语言。”
老挝移民对待老挝语的态度呈现出两种极端表现。有的人避之不及,害怕融入不了本地社会。小说《世界之涯》中的老挝人聚会,主人公和母亲在厨房里用老挝语对话,一个女人大惊失色,“哦,不行不行!哎呀!你最好和她改说英语。不然等她上学了可怎么适应?!”
而有的人对老挝语极其看重,《老天无情》里的印刷商人冯先生将老挝语看作婚姻成败的关键,“你就不可能办成一场请柬上没有老挝文的老挝婚礼。而且那上面得写你的真名。没错,那名字很长——可那是你的名字。”他从全是英文的婚礼请柬断定这样一场老挝裔的婚礼注定办不成,尽管请柬十分精致,但抛却了新人的来处。在小说中,他的预言成真了,可是他用老挝文化元素设计请柬的女儿的婚礼同样失败了。
“受过教育的老挝人会说英语,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孩子逐渐失去了老挝语。我的父母没有受过教育,所以我们说老挝语,我从未失去这种语言。”塔玛冯萨的父母说起英语时,就像低龄的儿童,老是念错单词,但不以为意,塔玛冯萨想通过小说探究因为这些错误而失去或得到的东西。
塔玛冯萨用英文写作,在做投资咨询出版商的研究助理和报税员时,她就开始写作了,小说集发表以前,她出版了四本诗集。对塔玛冯萨来说,语言无所谓优劣好坏,语言都是难以辨明的,“爱你的人,对你好的人,恨你的人,对你撒谎的人都在使用同一种东西:语言。”
2023年6月14日,加拿大萨里市,小学生们在户外体验生命周期课程时放飞蝴蝶(视觉中国/图)
虚构的拥抱从故土来到新的国家,失去原来的身份,失去语言和文化的意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塔玛冯萨不知道,她对逃难的日子没有记忆,也没有人向她谈起过他们的感受,“他们只想活着。”
活着是沉重的现实压力,塔玛冯萨在小说里多次写到人们对生计的担忧,“他说他的朋友们,在老挝受过教育又有优越工作,如今却做着捉虫的活计,或者受满脸雀斑的小年轻支使。他们不得不从头来过,仿佛以前过的日子不算数。”他们的工作或者是在鸡肉加工厂的流水线上给鸡拔毛,泡在生肉和内脏的气味里;或者是在廉价美甲店里涂指甲油、修脚,忍受化学制剂、粉尘和脚臭;又或者是在养猪场的田地里捉虫,为了捉到更多的虫子,赤裸着手脚在黑暗中摸索。
但“工作就是工作,就算是那样的工作,你也能保持你的尊严”。《一件遥不可及的事》中,“爸爸”在指甲油厂工作,从保洁员变成流水线工人,尽管很多工人因为降薪而离开,且上班时间长,但他很热爱这份工作,比保洁员挣得多、稳定。在“我”看来,“爸爸”每天清晨都是带着使命感和自豪感起床去工作的。
在这种环境下工作的人们,也会对生活抱有轻盈的幻想。鸡肉加工厂的女孩红渴望拥有一只纤细高耸的鼻子,在管理部门工作的人个个都有一只这样的鼻子,管理层和股东的太太们也是这样的鼻子,她觉得如果鼻子改变了,自己在工厂的境遇或许也会有所不同。流水线上的另一个女孩做了鼻子整形后,获得了更多的轮班机会,甚至得到一个管理部门的岗位。但她即使在年会时跟太太们站在一起,也始终被排斥在话题外,最后太太们要求她回到流水线上。
在美甲店打工的男孩雷蒙德爱上来做美甲的女顾客,他的姐姐粗暴地给他泼冷水,“她有钱,受过教育,跟咱们不是一类人,咱们也永远成不了她那类人。”但对雷蒙德来说,做梦是一种必要,“我知道我压根儿没戏,可它能让我撑下去,撑过下一个小时,下一天。你别来教训像我这样的男人该做什么梦。但凡我还能做梦,我就有盼头。”
小说与现实不同的是,现实中出现在新闻里的难民和移民总是悲哀的、苦难深重的,而塔玛冯萨希望通过创作写出移民生活的另一面,她愿意让小说里的生活呈现出现实生活无法赋予的意义、美感和光明。
就像鸡肉加工厂的红拥有享受独处的能力,能感受到对自己的朴素、单纯、持久而坚固的爱。就像在故事的最后,主管太太妮可在看到丈夫和女工出轨后,穿着白色毛皮大衣、烫着金色卷发的妮可会抱住站在路边的红,把她的尖鼻头埋进红的颈窝。也许妮可只是抓住任何一个在那时出现的人寻求安慰,但却是第一次有人如此亲密地触碰红,她们都哭了。
2023年12月29日,加拿大埃德蒙顿,一名无家可归者带着他的自行车和随身物品离开无家可归者营地(视觉中国/图)
响亮的笑贫穷的生活有温馨的一面,例如一家人围坐在客厅席地吃晚饭的场景,但贫穷也会滋生不安、恐慌、自卑、厌弃。它们可能在生活的任何一个瞬间被唤起,即使不懂事的孩子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塔玛冯萨童年的时候,父母每天工作时间很长,她和弟弟往往是最先到达学校的学生,也是最后回家的学生。小说里的孩子境况也是如此,《不赶趟就捣蛋》(注:万圣节时孩子们索要零食时会说Trick-Or-Treating,意为“不给糖就捣蛋”,小说里的父亲错读成Chick-A-Chee)中的孩子们总是被单独留在家里,“爸爸”会提醒他们把门上的防盗链挂好,别出声,别给任何人开门,就算遇上了麻烦,也不能够向别人求助,只能自己解决,甚至教会他们用斧头防身。
当“爸爸”在万圣节的晚上把孩子们带到富人住宅区索要零食、孩子们被推向陌生人的门前时,首先想到的是,“我确信他真的丢了工作,我们所做的,不过是他把我们送走的计划中的一部分。每当我们不听话,或者想要他们买不起的东西,爸妈就是这么威胁我们的。”
有时候把孩子推开是为了让他们过更好的生活。当13岁的女儿对她说“你能别和我朋友说话吗,拜托?你真给人丢脸”时,女人就明白横亘在贫穷母亲和女儿之间的距离,那时女人想了很久,自己身上有什么给人丢脸,是紧贴头皮的发型吗?是松松垮垮的二手牛仔裤吗?20年后女人不再考虑这些,中风过的她选择坐在车里,从街道上远远瞥一眼女儿家的窗口,确认她安好。
老挝移民在外界眼中是和善的,即使心里想的是“去他×的”,说出口的还是“遵命,先生”。在老挝人的聚会中,人们抱怨着、伤感着,但没有人哭,“故事越伤感,笑声越响亮。”塔玛冯萨说这是老挝人普遍的态度,当生活充满困难和伤痛时,更加要笑着面对,“你总能发现让人发笑的东西。”
《世界之涯》的故事里,“母亲”看肥皂剧学英语,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嘴巴张得大大的。“母亲”经历过战争和死亡,懂得一颗炸弹的威力,但在新的国家,她没有文化、没有工作,也没有朋友,在父亲背叛她后,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家门,再也没有回来。
从那以后,所有关于母亲的梦都让“我”伤痛,想起她的时候,“我”来到卫生间的镜子前,张大嘴巴笑起来,“笑声响亮而奔放”。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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