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我和北岛游历欧洲,西德朋友顾彬(Wolfgang Kubin)邀请我俩到维也纳一行。顾彬是诗人、作家、翻译家,如今是欧洲顶尖汉学家,而当时他只是西柏林自由大学的穷讲师。顾彬发出的是私人邀请,他已故的外祖母在维也纳有一间公寓,可供我们住宿。
问题来了,顾彬说:“你们可以睡一张床吗?”还未等北岛开口,我即时回答:“不行。”
顾彬于2010年。或许有人质疑,为何两个大男人要挤一张床?另一人睡沙发不行吗?却不想想,顾彬的老祖母那是什么年代,只怕纳粹德国还未吞并奥地利,甚至希特勒还未上台。彼时维也纳一般人家的公寓相当狭小,除了床就能放一把椅子,哪有沙发?或许又有人说,你们怎么那般矫情,两个男人挤一张床有什么大不了?的确,我当过知青睡过通铺。但那又是什么年头?总之我们找到了分开睡的办法。原来顾彬老祖母的床垫颇具年代感,居然是拼接式的。现代人很难想象,这睡上去会舒适吗?但在当年似乎很实用,因为不需搬运工,尤其方便住楼房狭小公寓的人。于是我们把床垫拆开,一人睡床一人睡地板,男人同床的尴尬得以化解。道出这则轶事,到底想说什么?很简单,直男连和同性同床都觉得不自在,更莫说会受到什么思潮蛊惑而改变性取向了。做人要做真实的自己上个世纪已经发现人类中同性恋的科学成因,那是多种遗传基因和怀孕后染色体之间复杂合成的。不管异性恋同性恋的性取向,早在童年前就形成了。哪怕孩提时未察觉或无法用语言解释,长大到性觉醒的年龄就隐藏不住。这就决定了我对与同性挤睡一张床的心理抗拒。任何人告诉你,同性恋是受自由主义左派宣传影响,受“政治正确”的书籍、影视毒害,那都是谎言。无论使用传统道德话语还是宗教话语,都不能把妄言变成真话。再深究,既然同性恋是与生俱来的,跨性别(俗语变性)也一样。这些性少数人群,他们内心深处的性别认同,童年时隐而不彰,但已经形成,无非到了一定年龄才显露出来。英国电影《丹麦女孩》(The Danish Girl)就是刻画生理是男性、心理认同是女性的跨性别主角。这个真实故事的背景在1926年,灵魂深处的颤栗促使他迈出勇敢的一步——做变性手术。此举在那个年代殊非易事,也注定了悲剧结局。奥斯卡金像奖得主埃迪·瑞德曼凭该片第二次获得奥斯卡、金球奖最佳男主角提名。
《丹麦女孩》剧照。现代科学昌明以及观念进步,《丹麦女孩》当年之彷徨挣扎不再是必须承受的压抑痛苦。所以有了变性酷儿的性少数群体,从2009年起,便有了“国际跨性别能见日”(International Day of Transgender Visibility),定在每年的3月31日,迄今已有15年之久。今年这个固定日子和并不固定的复活节正好撞上,于是保守派、基督教福音派和极右翼人士发出高分贝的鼓噪,指为亵渎神明、反基督,还有更多你想到或想不到的罪名。那个言必称基督教的议长约翰逊发文指斥这是背叛,“一边禁止神圣真理和传统,一边宣布复活节为变性日。令人愤慨和憎恶,美国人民将铭记于心。”但他没有愤慨和憎恶川普在复活节当天发了77条帖,攻击了十几个人,其中包括法官的女儿。自比耶稣的川普复活节这天并没有去教堂,而拜登去了。
其实“国际跨性别能见日”既非拜登亦非民主党订立的,是密歇根州跨性别权益活动家雷切尔·克兰德尔(Rachel Crandall)倡议并得到国际支持的。连福克斯电视台也在2020和2021年庆祝这个日子。至于复活节在3月22至4月22日之间浮动,也不是拜登和民主党定的,甚至不是美国定的。这没什么可奇怪,中国清明节的日子也不固定,是在公历4月4日-4月6日之间浮动。中国所有传统节日在公历都不固定,每年春节在公历1-2月不等,跨度相当大。这次“国际跨性别能见日”与复活节撞日,纯属巧合。下次两个日子重合,要再等一个甲子以后。这就要说到中文圈一些极右翼华人的夸张反应。他们的遣词造句并非尊敬神明、捍卫信仰,而是要搞文化战争。而另一些没那么极右,只是倾向文化保守主义的华人来说,对造恐慌拉仇恨的煽情话语一时难以辨别,便跟着摇头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在《老鼠爱大米,华人爱右翼?》中,提到一位餐聚初识的朋友,他就是阴谋论爱好者和笃信者,更是热情传播者。他在席间说,加州学校白左当道,给青少年灌输变性,家长反对就会被逮捕。这就是典型的极右翼煽情段子,它并非以事实为依据,而是以扭曲夸张的想象去虚构。就算辟谣千百次,这种反智段子依然盛传,因为无论华洋庸众都有接受谣言的深厚土壤。这位新识朋友还说,马斯克的儿子刚满18岁,就受加州左派教育影响变了性,和不同意他做变性手术的父亲断绝关系。马斯克因此转而支持共和党。马斯克频频换女友,他就像播种机,喜欢子女成群。这么多子女里头有一个基因和染色体出现性别错位,符合科学计算的发生概率。马斯克百忙之中的父爱如何对成群子女雨露均沾,还真是个问题。何况在美国要子女听上一代的话,本来就没门。正如香港已故作家倪匡所言:“社会之所以进步,主要在于下一代不听上一代的话。”顺便一提,加州并没有因为马斯克不同意孩子变性就把他抓起来,也没有任何家长因为这个被逮捕。那些吓人段子是张天师画符——骗人骗鬼。反智一族与阴谋论阴谋论是一种边缘文化,在任何地方都存在。只要它处于边缘状态,倒无伤大雅。类似UFO、外星生物、僵尸传说之类,人畜无害,还可以拍《E·T》、《行尸走肉》娱乐大众。当阴谋论进入政治领域,比如“蜥蜴人”、“喝婴血”、“恋童癖”、“大取代”理论、疫苗是植入人体的芯片、大选舞弊、司法等于“政治迫害”……本来也不是新鲜事,但近些年网络社交媒体发达,造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部落化。信息茧房效应推动了社会撕裂和政治极化。阴谋论不再屈居区区一脉亚文化,而要分割主流话语的份额。在美国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发生。上世纪20年代的“红色恐慌”(Red Scare)和50年代的麦卡锡主义,都以阴谋论为主要驱动力。别以为我这辈能免俗,在我的成长时期就和阴谋论脱不了干系。比如满世界都在围堵和颠覆我们,连身边都隐藏着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破坏分子,时刻准备放火、下毒、掘堤、偷生产队的海椒……他们内外纠合,亡我之心不死。我移居美国后,已远离旧款阴谋论,但新款阴谋论仍在诡异地闪烁诱惑之光。近些年美国阴谋论大流行,正好成了每个人的智商、理性、逻辑、常识的测试。比如一位成了铁杆川粉的朋友,愤然斥责民主党主张在怀孕9个月后也随意堕胎,甚至婴儿出生后可以处死。如此反常识的谰言从哪里来的?一查之下,原来是川普说的。川普称民主党堕胎政策是“9个月之后孩子出生,他们把孩子放一边再和母亲讨论,如果母亲不想要,他们就处决孩子。这就是他们的处事方式。”2016年,川普在总统辩论中声称民主党政策允许胎儿在即将出生前被堕胎。来源:华盛顿邮报。还有更反智的例子,川普在集会演讲上说:“几天前我看到有人冲入商店拿了冰箱就跑,你们信吗?”下面川粉一阵吼叫:“信!”
2024年2月,川普在一场集会中说他目睹“移民”从商店里偷了台冰箱。别以为有知识会有免疫力,只要崇拜某个偶像,追随某种伟大思想,智力就清零。我在微信群里看到远方知识人在起劲转发垃圾段子,称“黑人缺少了一次进化”,“黑人属于晚期智人,不算现代人”。这从哪里来的?是欧洲一个多世纪前所谓科学种族主义的伪科学。美国一些右翼华人也喜欢传这个。美国阴谋论者盛传的还有“男女同厕”、“加州盗窃950元以下不算犯罪”……不一而足。又说回跨性别这个话题。美国华人社会毕竟文明程度高于故土,故此对同性恋接受度大致和美国主流社会持平。但对跨性别接受程度要低一些,这可以理解。只不过,他们的同情心同理心常常用错了地方。比如,一位朋友心怀戚戚说,动手术变性等于自残,已经够痛苦了,还要终身吃药,想想真是可怜。这样悲天悯人可谓菩萨心肠,却是以己度人。真人真事改编的《丹麦女孩》细致深刻地开剥人性,人家躯壳里与生俱来是另一性别的灵魂,不许人家回归心之所属,那才是一辈子的抑郁与痛苦。不属那个性少数群体的主流人群,有时不易找到真正的共情和同理心。我曾和远方知识界朋友谈论过这个,对方基本无感,也不觉得这事值得谈。而我和旅法作家说同样话题,她就完全赞同。这就是文明发展阶段的落差。但远方知识人并非像文化程度低的人那般对跨性别人士有抵触和歧视,而是认为,迫在眉睫的社会问题满山满谷,哪有闲情顾及如此微不足道的少数人群!怎样对待少数群体是衡量社会文明的标准。马丁路德·金的格言“任何一个地方的不公正就是对所有地方公正的威胁”。远方知识精英尚难臻达这个境界,这和美国某些华人相似。当弗洛伊德被跪杀,我又不是黑人;当川普反穆禁穆,我又不是穆斯林;当极右翼反同反跨性别,我又不是……最后要说,华人当中不是有一位名人金星吗?远方知识精英倒能接受她。只不过,最大原因在于敢言的金星说了他们想说的心里话,所以他们接受金星,而非真对她的性别身份选择抱有共情和同理心。假使金星只是路人甲,那么她什么都不是,不值得支持甚至不值得去谈论她。这就是文明标杆的刻度。美国部分华人的心智也在这个刻度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