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簪》
作者:长山里
简介:
江晚之十四岁初遇宋卿时,十六岁成了宋夫人。
世人都说她命好,商贾之女嫁了个状元郎。
直到她莫名身亡,死在了宋卿时提出和离的那一夜。
再次醒来,她成了余家的傻子三小姐余晚之,父不疼娘不爱,还要遭受鬟虐待,就连那位定亲十余载的帝师,也要与她退婚。
仅是姓氏之差,境遇却天差地别。
都说余家三姐疯疯傻十几年终于清醒,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具身体早就换了主人。杀身之仇她要报,欺辱之人她也不会放过。
至于那帝师……
沈让尘:我想杀人。
余晚之:杀谁?
沈让尘:当初退婚的我自己。
精彩节选:
院中的芙蓉花几乎在一夕之间全开了。
余晚之躺在床榻上,侧头看见窗缝外盛放的芙蓉,偶有那么一两支斜斜地伸着,似乎想要探入窗来。
她记得自己院中未曾种过这样的花,只因宋卿时不喜。
他喜欢梅兰竹菊的风雅高洁,说芙蓉这样的花上不得台面。
余晚之哪能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借物喻人罢了。
这是余晚之稀里糊涂来到这具身体中的第三日。
她原是宋府的夫人,只记得自己去大昭寺进香,在寺中的寮房歇息时一名僧人来敲门请她去前殿,一阵香过去之后她晕倒了,再醒来已被扣上了私通的罪名。
宋卿时要休妻,她被下人拖回关入柴房,饿了整整两日宋卿时才来看她,还给她带了吃的。
怎么睡过去或是晕过去的她不记得了,只知再次醒来院子变了,房中的陈设变了,丫鬟也变了。
“来人……来人……”
她试着喊了两声,喉咙犹如针扎一般,却没人理她,门外倒是响起了两道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正是这几日守着她的丫鬟。
“你有没有听见里面在喊什么?”
“怕是那傻子又开始发疯了吧?甭管她就是,闹完了就过了。”
前两日刚醒来时她确实闹过,她想去宋家看看,不知道原本的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的丫鬟彩屏怎么样了。
下人们全当她烧糊涂发了疯,不过就算不烧,平日里旁人也将她当疯子看。
一丫鬟又说:“哎,可是她烧成那样,万一死里头了我们也担不起呀,我还是去看看吧。”
嘎吱——
房门被推开,一个身着藕荷色襦裙的丫鬟跨了进来。
“你叫我们干什么?”
“水。”余晚之嗓音虚弱。
丫鬟去了又回,进屋后搁下一碗清水,又盯着她看了片刻,觉得她一时半会人应当死不了,随即转身走了。
余晚之捧着碗,水面依稀映出一张蜡黄的脸,神态萎顿,但仍能看出过人的美貌,远山眉,星月眼,被水润过的唇如窗外盛放的芙蓉花瓣。
经过这几日,脑中纷乱的记忆总算能勉强拼凑出一条线。
这副身子的主人与她同名不同姓,是余家大房的三女。
余家是汴京城的大户,与她从前所住的宋府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南。
余府上出过几位权臣,按理说生在这样的大户人家,比她从前的出身不知好了多少,可这具身子的主人却命运多舛。
幼时从家中的假山上摔下来,摔成了傻子,大户人家出了个傻子小姐是丢人的事,因而把她藏在城外庄子养着。
身边的下人也是欺软怕硬的主,欺负她疯傻,不会告状,人前细心呵护,人后克扣吃穿不说,令她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下人照料不仔细,这次淋了一场雨便发起了高热,病重才将她接回府上医治。
院外脚步声纷沓而至,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乌泱泱的一群人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名衣着雍容华贵的老夫人,被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在当中。
“不是还病着么?怎么就起身了?”
余晚之对眼前的人有些印象,应当是“她”的祖母。
没有得到她的应答,余老夫人早已习惯,自顾与下人说道:“烧了这一场,是愈发的不认人了,从前瞧见我虽不知道怎么喊人,但也是知道冲着我傻笑的。”
丫鬟自知自己照顾不周,忙心虚接话,“老夫人莫慌,我看小姐这几日安静了不少,也不是坏事呢,这段日子四小姐议亲,若是闹出点什么事,那……”
余老夫人略一颔首,“这倒也是,那你看好小姐,好生照料着。”
毕竟是亲孙女,虽说痴傻了,昨日大夫说恐怕熬不到秋日,她到底还是不舍。
近日里总想着这丫头还没摔傻的时候,祖母祖母的追在她身后喊,也是造化弄人。
余老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刚一起身便觉袖子一紧,低头看见了她的袖子上挂了一只细白的手。
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她总得好好活下去的不是吗?
想罢,余晚之微抬起头,试探着叫了一声,“祖母。”
……
余府出了件大喜事。
据说是那个傻了十几年的三小姐忽然就不傻了。
大夫说是幼时那一摔导致脑中淤血,令三小姐失了心智,此次高热不下,将淤血烧了个干净,于是人又清醒了过来。
只有余晚之自己知道,这具身体早就换了主人。
看得出她的祖母是真心高兴,父亲却只来打了个照面,态度不冷不热,好似她本就是这个家可有可无的人。
倒是她的生母林氏,这几日来瞧过她两次,母女二人说不上两句话,时常冷场,林氏看她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探究与谨慎。
“晚之,晚之?”
余晚之回过神来,看向出声的余老夫人,唇角挽了挽,“祖母。”
她生得美,不疯傻了,随意一打扮便是绝色,瞧着乖巧又温婉。
“你四妹妹近日议亲,过几日要出门去大昭寺祈福。”余老夫人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大夫说出门走走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你随他们一同去透透气,散散心。”
余晚之知晓这并非是什么单纯的祈福,实则是借着祈福的由头相看。
大楚有这样的风俗,男女议亲前会相看,若是两人不反对,那亲事便可定下了。
只是大昭寺这个地方,对余晚之来说是个噩梦,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余老夫人瞧见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以为她关了这么些年不乐意出门,又说:“你若不想去……”
“我去。”余晚之开口。
她正愁没借口出门,机会便送上门来。
大昭寺坐落在汴京城外的太仓山上,官道直达,通行十分方便。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余府的马车已经出发,还没到城门口,队伍却渐渐慢了下来,前头街上堵起了一条长龙。
余晚之掀起帘子看了一眼,打发坠儿去前面看看是怎么回事,留下春文在马车上伺候。
坠儿和春文是伺候余晚之的两个贴身丫鬟,从前苛待她,自打她再次醒来之后,两个丫鬟也不敢造次,这些日子伺候得倒还算尽心。
余晚之不是不准备处置她们,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处置。
在旁人眼中,她是刚刚从痴傻中清醒过来的三小姐,哪来的手段和城府,一不小心便容易出漏子。
况且她这几日的心思不在这,搞清楚事情始末,还有如今的自己怎么样了才是当务之急。
她近日多梦睡得不好,便靠在马车上休息。
刚闭上眼,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又是一阵哭嚎。
余晚之掀开帘子,只看见人流,却看不见前面的情况。
不一会儿,坠儿掀帘钻进马车,脸色依稀有些发白。
“前面发生了何事?”余晚之问。
坠儿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自觉往春文身边靠了靠,道:“前头出殡也要出城,把路给挡住了。”
春文推着她坐直,“出殡你又不是没见过,怕成这样,没出息。”
坠儿心有余悸,“若是单单出殡倒还好了,我方才挤到前头去看,刚好有个抬棺人脚滑了,尸体差点从棺材里掉出来,我还看到了一只惨白的手,一大清早的,真是吓死人了。”
余晚之道:“死者为大,等着吧。”
坠儿继续道,“我方才打听过了,也是可怜,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呢。”
余晚之半垂着眼,心想还是和她一般年纪,若她没有到这副身体里来,再过几月,就是她二十岁的生辰了。
“怎么死的?”春文好奇道。
“说是家中进贼,碰巧被宋夫人撞了个正着,那贼人杀了人没逃得了,被家丁抓住当场打了个半死。”
余晚之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像是被置于大钟内狠撞了一下,脑中回荡的全是那声“宋夫人”。
她十六岁嫁给宋卿时,至今已三年有余,宋夫人……她当了三年。
余晚之心中想着,开口却有些发颤,“是哪位宋夫人?”
“就是那位状元郎宋大人的夫人。”坠儿打开了话匣子,“说来也巧呢那位宋大人和咱们四小姐相看的许家公子还是同年的进士,只可惜一个刚议亲,一个却刚死了夫人……”
余晚之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所有的侥幸都灰飞烟灭。
哪怕她之前想过无数次原来的她很可能已经死去,可真正听到自己身亡的消息,却还是震惊得浑身发颤。
这几日她也曾悄悄打听过宋家,但偌大的汴京城,掉块饼都能砸到三个达官显贵,宋卿时不过是个五品官,哪有什么人特意关注。
若不是今日出城碰巧遇上,消息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传到她这里来。
“那贼人呢?”
余晚之冷不丁开口,吓了坠儿一跳。
“听说那贼人供认不讳,被判了斩监候。”
“宋家可还有其他人遇害?”
坠儿一愣,不确定道:“应当是没有了吧,只听说宋夫人死了。”
既无其他人遇害,那彩屏应当是还在的,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那位宋大人瞧着着实可怜。”坠儿小声说:“抬棺人滑倒后,宋大人立马扑上去才没让尸体掉出来,抱着棺材哭得好生凄惨,嘴里一直喊着宋夫人的名字,想来宋大人和宋夫人的感情是极好的。”
坠儿似想起什么,话音蓦地一顿,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见宋夫人似乎和小姐的名字同音,哎呀,真是晦气。”
余晚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岂止是同音,连字都一模一样,只不过不同姓罢了。
她和宋卿时感情好吗?
十五岁相识,十六岁出嫁,她也不懂夫妻之间如何才能算得好,娘亲生前说夫妻相处之道,能相敬如宾即是幸事,她和宋卿时之间大约便是这样。
只是同寝三载,她到现在都没能看清她的枕边人。
家中遭贼?遇害?
她连个贼影都没见过便稀里糊涂的死了,若说宋卿时没有参与其中,她一万个不相信,说不定,背后的主使者就是他。
到晌午,马车摇摇晃晃停在了大昭寺的山门前,山上红枫延绵,后山相接处却是一片翠竹的青。
一路上余晚之都在想事,下马车时双腿还在发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吓得两个丫鬟手忙脚乱。
“怎么扶的小姐。”余夫人训斥道。
“没事,没有摔着。”余晚之走近。
余夫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看起来没精神?”
“多半是早上城门口的事,”春文解释道:“小姐恐是没见过那样的场面,吓着了,一路上都没精神。”
余晚之在心里想,确实是没见过。
这普天之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看见自己出殡了。
九月深秋,大昭寺的莲池中的莲花还没开败。
两家夫人在莲池边打了照面,心照不宣没有提及亲事,只当寒暄,若是没看中,也不伤双方面子。
大伙儿都对四小姐余锦棠要相看的公子十分好奇,余锦棠更是紧张得昨夜一整夜都没睡着。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莲池边的清秀英俊的公子身上,余锦棠面露羞涩,被人簇拥推搡着往前。
大家纷纷探头张望,无人注意到人群中一人默默后退,须臾间便消失在了拱门之后。
大昭寺是一切事件的开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杀得余晚之措手不及,她死得不明不白,要想知道事件始末,需得追本溯源。
余晚之循着记忆找到当日出事时的寮房,有香客出入,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
寺中僧人来来往往,余晚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当日来敲门喊她的僧人。
等她回过神来,眼前已是一片青翠的竹林,长长的山道逶迤入竹林深处,不知通向何方。
余晚之正准备抬脚往里走,山道上匆匆走来一名僧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施主留步,此处非见客之地,施主可是迷了路?”
余晚之忙合手回礼,“师父莫怪,的确是在寻人的途中迷了路。”
“施主所寻何人?”
余晚之思索片刻道:“我曾在寺中偶遇一位师父,提及我睡眠不佳,那师父便赠了我一味药材,如今药材用完了,想问那位师父再求一些。”
她顿了顿,又问:“不知您可曾见过一位宽耳阔鼻,嘴唇略厚,眉间有两颗痣的僧人?约莫……三十来岁。”
僧人凝神思索了一番,摇头道:“未曾见过,我在寺中已有十余年,从未见过施主描述的人。”
“会不会是新来的……”
余晚之还未说完,僧人出声打断,“不会,僧人进寺需登记造册,不巧,贫僧便是造册人。”
余晚之心中一紧,身子仿佛都沉了几分。
她是被人陷害这点不假,竟连僧人都是假的,可见并非巧合,乃是筹谋已久。
沙弥说完,见她依旧立在原地不动,于是抬手指了个方向,“施主沿着这条路走,便能回到前殿去。”
“多谢师父。”余晚之沿路折返。
那沙弥目送她走远,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才转身步入了竹林。
林中薄雾弥漫,行至深处豁然开朗。
亭中一人身着白衣,乌木束发,单单一个侧影便端的是谪仙人的风貌。
那人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手时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寂然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忽然道:“你在此时回京不是个好时候。”
“芙蕖未谢,”沈让尘抬眸,“怎么就不是好时候?”
寂然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篓中,道:“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元德帝请你做帝师,你这个时候回来搅浑水做什么?”
沈让尘捻着手中的棋子,那棋子材质是上乘的冷玉而成,握多久都不会升温。
“我避世数年,家师也仙去了三年,三年丧期已过,避不如迎。”
寂然悄悄将手伸向棋盘,叹息道:“我看吶,这趟浑水你是只能搅进去了。”
话音刚落,一粒棋子便打在了寂然伸出的手上。
沈让尘收回手,悠然道:“我看……你这下棋玩赖的毛病也是改不了。”
寂然揉着手背,瞪了眼一旁憋笑的沙弥,全然没有得道高僧的老成持重。
旋即笑道:“看来我转移话题的功夫尚待修炼。”
沈让尘侧头看了一眼沙弥,问道:“方才是何人闯入?”
沙弥只觉那双眼如被水墨浸染过一般,看来时却是清清冷冷的,好似没将万物放进在眼里。
沙弥只看了一眼便匆匆低下了头,这才敢开口说话:“只是一名迷路的女香客。”
寂然道:“那就送去前山。”
余晚之人已到了前山。
她是偷偷溜出来的,没告诉任何人,回来时看见坠儿和春文正在四处找她。
坠儿和春文原本在看热闹,是过了许久才发现三小姐丢了,怕被罚也不敢张扬,只能两人先试着找找,找得焦头烂额。
看见余晚之施施然走来,坠儿慌忙上前拉着余晚之看了一圈,确定无恙才松了口气,张口即是一通数落。
“小姐怎么能到处乱跑呢?知不知道我们找得有多着急,这寺庙那么大,人多眼杂,万一有个好歹。”
春文扯了扯坠儿的袖子提醒。
坠儿手一扬挣脱,接着数落:“万一有个好歹,夫人不得扒了我的皮,小姐头回出门,怎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坠儿越说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发现了不对。
眼前的人再不是从前痴傻的三小姐,那傻子骂了也不知道还口,只知道傻笑和哭,可如今不一样了。
余晚之淡淡地看着,“说完了吗?”
她唇角尚带笑意,却看得两个丫鬟心里发怵。
春文当即要跪,屈膝到一半,却被余晚之握住了手臂。
余晚之道:“又不是你骂我,你跪什么?你们伺候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佛门清净之地,若我还当众责骂于你二人,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说我张狂。”
春文垂着眼,保持着姿势不变,却不由心惊,“小姐。”
她方才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大昭寺香客众多,大庭广众之下,她先服软,旁人只会说主子苛待下人,却不知痴傻多年的余晚之怎能想到这一层。
“你这丫头好生固执,”余晚之笑道:“小姐我亲自扶你都不起来,倒真像是要把这恶主的名头硬扣在我头上了。”
她这样说,春文哪里还敢跪,赶忙直起身道:“奴婢不敢。”
坠儿没听懂她们二人在说什么,只见小姐松开春文抬脚离开之后,春文额上便冒起了汗珠。
主仆三人一前两后,心思各异。
方才那一事,余晚之也算看出来些许端倪,如今她身边没个可信的人,办起事来多有不便,总得找几个用得上的人才行。
坠儿心直口快,但找她时的担忧和慌张,还有找到她之后的庆幸是不假的,那日给余晚之端水进来的也是她,看得出是刀子嘴豆腐心,留与不留尚不着急下结论。
而春文心思便要深沉得多,表面上不显山露水,但一出手使的就是阴招,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早晚是个祸害。
坠儿方才数落了余晚之一通,此刻心里正忐忑,偷偷扯了扯春文的袖子,悄声道:“怎么办呀?我方才就是急慌了。”
春文低声道:“小姐已不是从前的小姐,可不是如往常那样随人搓圆捏扁,以后还是谨慎些。”
“这倒是,”坠儿点了点头,脑子一转随即又道:“可我从前也没有将她搓圆捏扁呀,我不过是嘴上不饶人,心直口快些罢了。”
春文瞪她一眼,“你既是心直口快,与其这样吊着不上不下,那不如你去问问小姐,咱们从前苛待她要如何处置,是乱棍打死还是发卖出府去?”
坠儿一听说发卖,登时不敢再接话了。
但她心里也知晓春文说的不假,她们如今都摸不准余晚之的脾性,也不知道她对痴傻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多少,小姐不提,她们自然也不敢问。
可越是如此就越是可怕,像是有一柄利刃高悬于头顶,随时可能落下来取人性命。
“那……”坠儿想了想说:“小姐现在既然没有处置咱们的意思,那咱们以后就好生伺候着,将功补过不就行了吗。”
春文觉得这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善了。
单从方才那件事便能看出不是个好欺负的主,表面看着温亲敦厚,其实是个软刀子,就连同她说话,面上都带着笑,可那眼里却是半点笑意也没有,眼神深得像见不着底似的,莫名地让人心慌。
春文看着余晚之的背影心想,一个傻子清醒过来,真能有那么大的变化吗?
相看过后,午后便要返程,否则就要错过城门关闭的时间。
回余府后先去向余老夫人问安,余晚之进屋才发现余老夫人房中已坐了两人。
见几人进门,其中一人起身给林氏让了个位置。
余晚之知道那两人是谁,却没急着喊,而是等余锦棠喊过之后才跟着喊了声“二婶,三婶。”
余老夫招手唤余锦棠过来,“正和你二婶三婶提起你们,今日一路可还顺利?”
“不太顺。”余锦棠在余老夫人身边坐了,说:“早晨出城时碰到死人出殡,晦气得很,死也不会挑个时候。”
余晚之抬眸在余锦棠脸上扫了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将情绪都敛在了眼眸里。
余锦棠这话不好听,老太太也没责骂,只说:“我怎么瞧着棠丫头像是来了脾气,莫非是对今日那许家公子不满意?”
闻言,几人看向余锦棠,都在等她答话。
余锦棠将手中的帕子搓来揉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既满意,也不满意。”
余老夫人登时笑了,“这话可怎么说?”
“许公子品貌非凡,人是不错,只是……”余锦棠看了眼母亲林氏,声音小了些,“到底出身还是低了些。”
她这样一说众人便明白了,这是看中了人,却没看中背后的家世。
可既没看中家世,当初就不该相看,又何须这样大张旗鼓地跑一场。
也只有余锦棠自己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家里既安排了,去看看也少不了二两肉,也好做个对比,可她没想到那许家公子会生得那般好,公子温润如玉,谈吐间可见风雅。
这样一来,她反倒是不知该如何抉择了,心里就越发烦闷。
余老夫人道:“许少言如今在翰林院做修撰,你父亲看中他,说他还年轻,升迁只是时日问题,其实,配他倒也不算委屈你。”
余锦棠咬了咬下唇,不服气地说:“咱们余家祖上可出过两位宰相,怎是许家能比的?”
“你当咱们家还和从前一样吗?”余老夫人叹了口气,“那是从前, 如今早不是你祖父在的时候了。”
已故的余老太爷生前供职于都察院,是位拨乱反正的御史,也正因如此才树敌众多,被人暗害,那还是余晚之没摔傻时候的事。
余老太爷故去后,余晚之的父亲余崇光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如今已年近五十,只在朝中混了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还是个没实权的官职。
余晚之的二哥余锦安在礼部任郎中,总之余家的确是大不如前,不过维持着表面的风光罢了。
余锦棠心中正为议亲的事心烦,不点头觉可惜,可若是真嫁过去,从此在姐妹和那些个手帕交之间,怕是要低上一头。
大姐姐嫁了进广平侯府,如若大姐夫今后袭爵,大姐就是侯爷夫人,那是何等的风光。
想到这里,余锦棠看了一眼一旁的余晚之,就连这傻子也自小定了一门好亲事,心中便越发忿然。
“那三姐呢,三姐不是还定了门好亲事吗?凭什么我就得将就。”
余晚之一愣,“我定过亲吗?”
若不是她出声,众人几乎忘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余晚之看在眼里,这应当是从前的常态,家里没人记得还有一个傻了的余晚之,哪怕是她如今清醒了,大家一时半会儿也转圜不过来。
余老夫人面色尴尬了一瞬,招手让余晚之坐过来,“怎么搁那儿站着?到祖母这儿来。”
余晚之走过去坐在了余老夫人另一边,好似对方才的一切毫不在意。
三房孙氏连忙转移话题,“这说起来,晚之也是有婚约的,从前她傻……”
自知失言,孙氏连忙截住话头,帕子在鼻尖掖了掖,话锋一转说:“她从前病着,这婚事左右也成不了,倒也没人提这事,只是如今她已大好了,总不能守着婚约不嫁吧。”
余晚之道:“我都不记得了。”
余老夫人道:“那还是你三岁上的事,你定然不记得,那时沈家那孩子刚满八岁,瞧着你活泼可爱,玩笑说等你长大要将你娶进门,那时你祖父和沈国公都在,便将这事定下了。”
余晚之心想也对,她脑中碎片般的记忆全源自六岁便痴傻了的余晚之,三岁的事她又怎会记得。
余晚之心中纳罕,既有婚约,按理说履行婚约即是解决之道,为何众人皆是一副难色,莫非对方已亡故或是有什么隐疾?
“可是死了或是对方有什么隐疾吗?”余晚之问。
反正哪怕她如今好了,大家也当她是半个傻子,她越是天真反倒越是自然。
众人闻言一愣。
老太太率先笑了起来,“咱们关起门来说倒也无妨,但这话可不能往外头传。”
林氏看着余晚之道:“小时候的事你怕是不记得了,与你定亲的是定国公沈家的二公子,他是个谪仙人,多年前拜了张天师为师,张天师仙去之后,他一直在不渡山上替张天师守孝。”
余晚之想起来了,沈二公子沈渡,字让尘,七岁能诗,日记数千言,幼时便以神童得名。
张天师百岁高龄才收了唯一的徒弟,且不论沈让尘国公府二公子的身份,只天师传人这一点,汴京城的达官显贵都得卖几分面子。
余晚之虽是后宅女子,但也曾听说天师一门终身不娶,她心中好奇,却不好在此刻问出口,只能默不作声继续扮无知。
余老夫人道:“天师一门无嫁娶,这婚约是万万不能作数了,只是当年晚之出事的时候沈家也是知晓的,那时那孩子还没有拜师,却半字未提退婚,如今晚之好了,若退婚由咱们提出来,岂不是翻脸不认人?”
林氏蹙眉,“母亲说的是,晚之本就过了年龄,都快二十了,若退婚再嫁,怕是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家,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如索性养在家里吧,咱们家倒也不是养不起。”
至于为何过了年龄,彼此心照不宣。
余家对外只说三小姐身体不好,在庄子上养病,除了余家人之外,知道她摔傻了的人也没多少人。
天师一门终身不娶,傻子也不可能嫁,婚约的事便没人提,就这么耗着耗到了如今。
余晚之嫁过一次,还因此送了命,觉得倒还不如不嫁,便说:“祖母不必忧心,晚之不嫁也成的,我如今身体好了,回庄子上住就是。”
余府人多眼杂,出个门都不方便,回庄子上反倒自由些,出门探听消息也更方便。
“那怎么成。”余老夫人当即反对,“家里养着你是不成问题。”
她稍一顿,轻飘飘地看了林氏一眼,继续道:“可若是哪日我这把老骨头走了,你身边没个依靠,膝下也无儿无女,就有得苦头吃了。”
林氏的脸色顿时黑了一度。
余晚之总觉得余老夫人看林氏那一眼颇具深意,却瞧不出到底有什么问题。
外头天色已黑透了,余老夫人要歇息,众人散去,各自回各自院中。
余晚之走在抄手游廊上,风灯晃得树影在墙上张牙舞爪,瘆人得紧,这余家上上下下,像是藏着什么秘密,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坠儿走在前面引路,回头看见余晚之一脸沉思的表情,以为她在苦恼婚约的事,想起今日自己办了个糊涂事,此刻正好将功补过一番。
坠儿放慢了脚步,“小姐不要忧心,我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听别人说过,万事需得往前看,往前看就有盼头了。”
余晚之不由看了她一眼,喃喃道:“盼头吗?”
她如今也不知自己要盼什么。
父亲和母亲老来得子,将她如珠如宝一样地宠着,以为替她寻了个好人家,如今父母年事已高,不知父亲和母亲得知她身亡的消息能不能撑得住,路途遥远,想必此刻她身亡的消息还没有传到信州去。
眼下除了要查清真相替自己报仇,便只剩下把彩屏找回来了。
可在那之后呢?
她已是余晚之,再不是江晚之,与信州的父母再无半点血缘关系,即便她跪在老父老母面前,他们也认不出自己,她又如何让他们相信她就是从前的江晚之?
……
两日后是九月初九,故有登高赏菊饮菊酒的习俗,每到这一日,汴京城的人就会约上三五好友一同去金水河上游船饮酒,发展到后来,放花灯与夜游亦约定成俗。
今夜金水河上的画舫都满了,河畔的酒馆茶楼亦是宾朋满座,笙歌艳舞好不热闹。
楚明霁今夜订了艘不小的画舫,画舫上却没几个人,他今夜请了沈让尘,知道他不喜欢嘈杂,便没再请其他人,也没敢叫歌姬舞女。
两人坐在画舫二楼的席面上,显得孤零零的,没一丁点儿过节的氛围。
楚明霁趴在栏杆探头东张西望,手中一把折扇转来转去,百无聊赖道:“年年都是如此,这汴京城没劲透了。”
席边跪着丫鬟,往杯中倒了半盏菊花酒。
沈让尘端起在鼻间嗅了嗅,又搁了下来,“不拉上我,兴许你还没这么没劲。”
“那就更没劲了,和平日里毫无差别。”
楚明霁正准备缩回来,忽然眼神一亮,盯着河边看了一会儿,“嘿”了一声说:“汴京何时有这等绝色?那不是余锦安吗?沈让尘,你瞧瞧余锦安旁边那个是谁,沈让尘,沈让尘?”
沈让尘被他吵得没辙,随意看了一眼,认出了那人确实是余家的大少爷余锦安,正扶着一名女子上游船。
而他身后还站了一名女子,还有几名丫鬟。
正如楚明霁所言,那女子生得极美,四周花灯映照,衬得美人如同浸在了灯雾里。
“不认识。”沈让尘说着,平淡地收回了视线。
余锦安适逢休沐,被余锦棠缠着要去游船,便带了余晚之与余锦棠一同出门。
余锦安扶着余锦棠上了画舫,又回身来扶余晚之,陡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扭头一看,那艘两层画舫的栏杆上趴着的,不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又能是谁。
“遇见了熟人。”余锦安对余晚之说。
他与这个三妹并不熟稔,只记得她小时候聪明又可爱,深得祖父母还有父亲的喜爱,小丫头也爱跟在他屁股后头辇,只是后来那一摔将一切都化为了乌有。
他后来也去庄子上看过她几次,只是再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了,如今余晚之清醒过来,两人相处时间不长,自然觉得陌生,但是他是打心眼里为此感到高兴的。
余晚之搭着他的手臂踩上船,小船随着水波轻轻晃悠了一下。
“小心些。”余锦安没收手,等着她站稳了才放开,转身刚走了一步又回过头叮嘱,“不怕,你先进去,我去去就来。”
余晚之笑着点了点头,掀帘进了游船。
他们的游船小,在河上更为灵活,船夫摇着船靠近画舫,余锦安提着袍子就跳了上去。
楚明霁斜支着额头,只等余锦安上楼就开始阴阳怪气的调侃,“看不出来啊,锦安兄家中已有如花美眷,却还带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出来游夜河,你们余家不是有家训,只能娶一个么?莫不是家中一个,外头再养上几个?”
余锦安知道楚明霁什么脾性,没急着回答他,反而冲窗边的沈让尘拱手,“二公子。”
汴京城内,不是只要排行老二就能称为二公子,通常都会在前头加个姓氏,而“二公子”这个称呼,大家心照不宣指的天师高徒沈让尘。
沈让尘颔首,“余大人。”
“不知二公子何时归的都?”
“有几日了。”沈让尘说。
两家算是姻亲,其实用不着如此客气,但那婚约大家都知晓是不作数的事,严格算来两人并不相熟。
楚明霁被冷落在一旁,拎着折扇在余锦安眼前晃来晃,“说说,那两位是哪家的姑娘?你娶不了我还是可以娶的。”
余锦安微皱了眉稍,“你成日喝酒,喝多了吧,那是我两位妹妹。”
“妹妹?”楚明霁坐直,瞬间来了兴致,“不对呀,你不是就一个妹妹吗?我记得我从前还见过,不过那也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余锦安在桌旁落座,“你见的是我四妹锦棠,另一个是我三妹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