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事成,便娶我为妻。
我帮他做成了,他转头却娶了其他人。
他一遍遍地哄我:“虽然我娶了她,但那是身不由己呀,我最爱的还是你。”
“虽然你只是妾,但我保证,除了名分,你和真正的王妃没什么两样。”
他以为我在乎的是名分,其实不是的。
我想要的,只是一颗真心。
但这还是太贪心了。
1.
“东阁那位小姐真漂亮呀。”
“天人之姿呢。”
我坐在门框上,百无聊赖听院外侍女闲聊。
大约是我不太管束她们,近来她们聊的内容越来越放肆了,居然有人说她比我美,美得多。
比我美么,是不可能的,除非我老了。
现在,我才十六。
说这种话嘛,无非是想借我的名字来抬她,这只能说明,我确实美得人尽皆知。
我这么说了,却惹来她们捧腹大笑。
“哎哟,姑娘,你……哈哈哈。”
奇怪。
“姑娘以为还是从前那样么?”
其中一个年纪大的略稳重的笑着劝我:“姑娘还是认清现实吧,不趁现在生个娃娃,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我拍拍裙摆,起身。
满不在乎。
“男人么,我从来不屑于抢的,谁来抢,我就送给谁。”
“当真?”
我抬头,正是他。
下人脸色齐齐变了,忙退到一边。
他眼睛冷得可怕,“找到新去处了?怎么,肃王府待腻了?”
我仍是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本王提醒你一句,梁绮玉,天下之大,只有这肃王府能容得下你,乖乖收起你的把戏,哪儿也别想去——”
我淡淡开口:“我不叫梁琦玉,拿走你的姓,滚。”
随手剪了个什么物件,砸了过去。
一片惊呼。
一颗核桃擦着他白皙的额角,和着血丝,笃地砸在地上。
“无妨。”他吸了口气,神色倒是不变,“捡来的野猫不乖,该给她修修指甲了。”
他朝我走来,黑沉沉的眼眸压着怒气。
“那你就去找乖的吧,东阁那位大小姐正巴巴盼望着你呢。”
我丝毫不惧,拔腿就跑,反手想关门,却被他挤进来,扣住手腕。
他力气很大。
他的手不老实。
“滚!”我又咬,又啃。
“你还以为这是从前吗?人人都得把你当宝。”
我早已不在花影楼了,他一巴掌打醒了我。
不过这股疯劲还是一如往常。
以命相拼,谁也别想得好!
我听见他咝气、喘息。
良久,他说:“你哭了。”
“你是不是吃醋了,嗯?”这语气,听来还有些乐在其中。
“呸。”我擦了擦那些无所谓的酸涩液体,啐了他一口。
“我只想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此言一出,旖旎气氛果然荡然无存。
他的脸色很难看,“你!”
这个字咬得真狠。
他大概也想和我一样,吃对方的肉,喝对方的血。
2.
第二天,他还是来了。
这次,提了一笼我最爱的荷叶居的梅花点心。
他求我做他的妾,“绮玉,我们各退一步,好吗?”
“退一步?”
我不可置信,“我还有什么路可退吗?”
“说了只要我一个,转眼又娶了别的姑娘?说了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现在又要我做妾?说了要给我自由,为什么把我拘在王府高墙之内?”
他抿了抿唇。
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本就理亏。
昔年挂牌花影楼,整个江南的少年子弟都是我的裙下臣,富商、名士、豪侠、京官、贵族,我什么货色没见过,他一个不得势的王爷算得了什么?
是他眼巴巴地望着我,软语温言地求我……
我才背叛了主人,他才有了平反的大功劳。
“你说话啊,说啊!”
他垂下眼,不去看我疯狂的面容。
“身居高位,我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但,我爱的从来只有你一个。乖一点,好吗?”
你的爱算什么东西,又能值几两银子?
……
呸。
我失望极了。
3.
梦中,又回到了花影楼。
主人说,绮玉芙蓉面,宜笑不宜嗔,只要她肯笑,凡事都依着她好了。
“只要她肯笑……”
梦中,所有人都宠着我,跪在我的脚下,手奉千金,只为求我一笑。
我高贵得像个公主。
窗外莺语渐浓,我醒来时,他已走了。
王府的春也深了。
捱至日中,他又来了,步伐轻快,似乎很开心。
他新婚不久,但并不着急宠幸东阁的那位,只往我这儿跑,每次来不是提着点心,就是拿着好衣裳,都是我喜欢的。
他做得这样急,这样殷切,好像是存心要补偿我失去的名分。
先前府里一些说我会失宠的流言,也不攻而破。
“绮玉,你不是说想识字吗,今日我得了闲,来吧。”
“真的?”一说这话,我来了兴趣。
要知道,主人对我虽好,但却从来不准我做两件事:习武,习文。
他手下的姑娘,最少也会其中之一。
他总说,那是对我的保护,因为这些姑娘除了要伺候客人,还要为他做间谍、刺探机密。
我却知道的,那也是禁锢。
他要我五谷不分,四体不勤,除了卖笑,什么都不会。
他要我离了他,半点儿也活不下去。
“我们学什么,《三字经》还是《千字文》?”我兴致勃勃。
窗外传来小丫鬟的笑语:“王爷对这位可真是上心呢。”
“昨天才来过,今天又来了。”
“除了位份,其余都跟真正的肃王妃无异了。”
丫鬟已经换了一拨,说的话又这样刻意,看来他今天确实很闲。
他笑道:“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哦?”
我支着下巴,洗耳恭听。
他先讲的是虞姬自刎,这个故事戏折子上有,即使我没读过书,也听过的。
然后,他又讲了绿珠跳楼、贵妃自缢。
“你听懂了吗?”
4.
我眉头皱了起来,“你要我去死?”
“当然不是,”他好笑地看着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什么才是古往今来女子的第一美德。”
“哦,那是什么?”
“那就是忠心,柔顺,以夫为纲,你自幼长在花影楼,这些平常的道理都不懂。但没关系,我会慢慢教你。”
哦,原来女子的美德就是为男人去死。
花影楼确实没教过我这个。
但我却听一个客人说过,他家中有一悍妻,知道他寻花眠柳后,手持菜刀追着他砍,他吓得要命,当天就和老婆和离了。
爱和不爱,只在一瞬间,此时此刻,我连失望的感觉都没有了。
花影深深。
我轻轻地说:“我懂了,我会乖的。教我识字吧。”
第三日时,他还来,那位夫人却坐不住了,她来送了一碗甜汤。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她很好看,对我笑的时候更好看。
更不用说那浑身的气度,端庄典雅,高贵非凡,一看就跟我这种妖女不一样。
“这位就是妹妹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天仙一样的人物。”
瞧,说话也比我动听。
梁元逸对这位名义上的妻很冷淡,听到这话,却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
她更殷勤地拉住了我的手,嘴上夸个不停,可我看得很清楚,她眼底分明酸楚一片。
他看得见吗?
他看着我,眼里只有我,期盼着我笑一下。
“你喜欢她吗?正好你在府里没有朋友,若是喜欢,就让她住近点,你也有个玩伴。”
让自己的大老婆和小老婆做朋友,我一时竟然分不清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想王临月却说:“我一瞧妹妹就亲切呢,多谢夫君成全。”
我看得出来,她表面上大度,实际上却恨死了我。
梁元逸还在问我:“好吗?”
“好。”
“太好了,过几日我要出趟远门,还怕你没人照顾。”他摸了摸我的脸,“到时候给我写信。”
“好。”
他前脚刚离开王府,我就去找了王临月。
她的丫鬟一见我就竖起了眉:“你这个妖女,来这里干什么!”
“这里可不欢迎你。”
她的丫鬟比她实诚多了。
王临月推开珠帘,笑道:“妹妹所来何事?”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总是笑得这么得体。
算了,不想这个。
我提起裙子,拜了下去,“我想离开王府,请夫人相助。”
就算她做不出拿着菜刀砍梁元逸的事,至少也不会就这么妥协。
5.
街上真热闹,到处可见说书人的身影,想来是京城特产。
有的人在说白蛇,有的人在说张生与红娘,这情情爱爱的桥段,总是有人爱听。
我忽然想起方才王妃愕然的眼神。
“你要走?……可是,殿下明明对你那么好。你想清楚了吗?”
我轻松地笑了。
茶楼上也有说书的,“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原以为他要讲一段三国,不想他话头一拐,说到邪不胜正,又说到肃王伐邪教。
我坐下,要了一壶茶。
“肃王定睛一看,呀,原来这就是为祸江湖的大魔头,公子萧。”
“九尺长身貌恶狞,一双绿眼闪红烟,耳大如扇,手长似猿,人不人,鬼不鬼……”
我忍俊不禁。
他们怎么把主人写成了这模样?他明明是个英俊潇洒的男人,而且儒雅温和,只可惜那一战,手下的人要么死,要么进了大牢,再没人替他辩白。
只能任人编造了。
他还说,全凭肃王勇武非凡,计谋无双,才消灭了江湖中最大的秘密杀手组织。
却不知,他之所以能成功,全凭一个女人偷送密信。
都是胡编乱造,不听也罢。
我离开了京城,离开了这富贵之地。
王临月给我了很多银钱,我一辈子也花不完,我打算忘了主人,也忘了梁元逸,只做自己。
来到江南时,已是三月后。
说书人口中的公子萧,老巢就在江南。
没想到梁元逸百密一疏,留了几条漏网之鱼。
黑二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就是这个贱女人,背叛了主人!”
“杀了她!”
“杀!”
酒楼其他宾客瞬间鸟兽散。
刀抵在我的脖子上,黑二犹怒吼:“主人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难道是主人在吃穿上亏待了你吗?”
“没有。”
我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
“难道是主人逼你做了你不想做的事吗?”
“没有。”
他从来没有逼过我。
“难道你在主人身边,过了一天不开心的日子吗?”
“没有。”
在花影楼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开心。
我连说三个“没有”,黑二气得刀又移近了半寸,“那你为什么……?”
“可是我不自由。”
我每天要见那么多的男人,笑啊,笑啊。
我死后,我的女儿还是会在花影楼卖笑。
我女儿的女儿,依然如此。
所以我不得不亲手掐死她,我的女儿。
所以梁元逸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我会把你当成我的妻,我会真心实意对你好的,跟我走吧。”
我一下就相信了。
“算了,没什么好说的,你杀了我吧。”我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当的一声,刀落在了地上。
“我说过,除了我的身边,你哪儿都去不了。”
6.
梁元逸神色冷淡至极。
他不知道从哪里奔波而来,头发蓬乱,胡茬淡青。
他只有一人,一剑。
面对这么多的歹徒,还要护着我,他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官差赶到的时候,他将我护在怀中,背上正汩汩流血。
他替我挡了一刀。
黑二一党已悉数倒下。
有人问:“这……这位姑娘,不知您和王爷是什么关系?”
他眸子涣散,还在看着我。
“没事,我来了,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
那日花影楼大火,火光硝烟之中,他踏月而来,将我救起,仿佛也说过类似的话。
……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