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很多人把《桃花源记》说成是鬼故事,煞有介事讲桃林辟邪、屋舍像棺材、探索者莫名病死,抛去猎奇心态我原对此说法不以为意,直到一个东北人给我讲了他大伯的故事……坐标在辽宁中部一个靠山的小城。上世纪七十年代,彼时刚刚取消公共食堂制度,日常生活物资极度匮乏,用食不果腹形容不为过。村里的老人回忆,那时候的孩子走着去上小学,都要扶着墙跟一步喘三口气,孩子们都饿肚子,大人们的生活质量可想而知。这人家姓张,上边有一个眼瞎的老母亲,下边有四个半大的孩子,张父张母每天去生产队挣工分,还是喂不饱这五张嘴。大伯当时十一二岁,因为行大所以这里简称张大,因为穷,年级稍长的孩子要自己想办法做事,于是经常跟着村里半大孩子们上山下河四处找吃食。这年赶上秋天收苞米,虽然生产大队早已将地犁地了三遍,还是有人会去捡挂落。那时候的苞米也不像如今品种多样、粒大饱满,长度只有成年男人半个手掌大小,落到土里除非用脚踩,但靠眼睛是看不出来的。
张大在地里搜罗整一下午,背篓里依旧空空如也,眼看着太阳发红发暗要落山,想到昨天有人在村南的山里抓到过野鸡,就想着去碰碰运气。张大顺着树林往山里走,不知不觉天很快就昏暗下来,从山里到村里不过半小时脚程,开始他并不担心迷路,可那天夜色上得很快,就像是有人拉着夜幕,一眨眼眼前就看不见东西了,夜空里也没有月亮,山路很快就隐进了黑暗。张大胆子大,比起怕黑他更怕饿肚子,硬着头皮在往前走,黑暗里突然出现一个黑乎乎的背影,张大以为也是来山里抓野鸡的人,跑上前去想要搭讪。奇怪的是这个人无论怎么追都追不上,张大气急喊了一声,那人影好像是回头看了一眼,等张大往前迈步,人影又转过身去继续赶路。这一路追赶,张大又扔石头又喊叫,那人似乎全然没有听到,还越走越快。等张大一咬牙想要冲刺的时候,突然山间起了大风,无数的树叶打在张大身上有些刺痛,张大只好找了棵大树躲避。风停后,张大再出来一看,刚刚自己被风逼停的地方,前方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和道路,往下只有十几米高的山崖,落下去非死即伤。这么一吓,张大也不想野鸡的事情了,马上调头往回走。不多时,竟然听到了热闹叫卖声,声音此起彼伏,就跟过年时村里人聚在村口看大戏一样,顺着声音穿过树林,张大竟然发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集市。集市上有卖糖人的、卖泥娃娃的,居然还有卖肉的,张大从来不知道山里还有个村子,也没想过这边的日子过得这么奢侈,闻着肉香就走了过来。这时候有两个六七岁的小孩跑了过来,盯着张大嘴里叽里呱啦的说什么话,张大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大记得奶奶说过日本话快,张大吓了一跳,还以为遇到日本人了,仔细一听发现是他们当地的方言,只是这语速非常快,快到听不懂具体内容。张大扒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明白那两个小孩问,你是某某村的吗?张大一听是自己村名,马上说是,自己抓野鸡去了,回来得晚。张大从没见过这两个孩子,但看上去两人就像是本村的,拉着他的手要陪他一起回家。张大被拉到两个小孩的家里,无论怎么解释,这家人都不肯放他走。这时候晚饭端上来了,一锅炖烂糊的猪肉汤飘出了勾人的香味,张大也就过年能吃啥一口肉,平时一天三顿饭恨不得喝棒面粥。心里虽然想着回家,但是这腿不听使唤,眼看着两孩子啃棒骨,张大口水都滋出来了。这时候小孩爸妈也看出来张大想吃肉,就放慢语速说,想要吃肉可以,但是得留下来给他们当儿子。张大听完哭了,说自己爸妈怎么办。小孩的爸妈说认识他爸妈,可以带话给张大的爸妈,家里少了张吃饭的嘴,兴许日子能好过些。
张大心里肯定是委屈,但是实在是放不下这到嘴边的肉。半推半就端起碗喝了个底朝天,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没一会儿就把整锅的肉啃干净了。说来也怪,从第一口汤下肚,张大的头就变得浑浑噩噩,脑子也记不清东西了,这肉越嚼越香,越嚼越香……张大就这么稀里糊涂留下给他们当了干儿子。往后的日子里,张大的脑子时而灵光时而浑浑噩噩,这个村子自己没听说过也没见过,但是很多村民让张大感觉熟悉,虽然想不起是谁,但是心里能感受到这些人的善意。这个村叫寺环沟,虽然四面环山,但几乎家家户户都能吃饱,而且都有肉吃,张大也想家里的弟弟妹妹,怕他们饿肚子,脑袋里总想回家看看,可睡一觉就把这事给忘了。张大是个孝顺孩子,白天帮衬干爸干妈下地干活,晚上在家做饭洗衣服,很快在村里认识了一帮狐朋狗友,逢年过节也有个消遣,时间一长,张大自己也忘记回家这回事了。日子过得快,一眨眼张大二十三了,小伙子大高个,五官端正、干净利落,村里的小姑娘有不少喜欢他。张大在农场里摘梨时认识了村头的刘丫头,两个人年纪相仿,有不少共同语言,干妈看在眼里立刻托人帮忙说媒,没想到一说就成。张大喜欢刘丫头,年底就把婚事给办了,办酒席设在晚上,村里人几乎都来凑热闹,干爸在张大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答应在前院盖一间大瓦房,给小两口住。转过年来,刘丫头也够争气,给张大生了个大胖小子, 张大是美得合不拢嘴,干活也比以前更使劲了。如今不止有吃有穿,还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张大经常感叹自己幸运,不曾想这踏踏实实的日子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给打破了。秋天,张大跟村里人在打麦场里拉闲篇的时候,村里的刘疯子敲锣打鼓冲出来,说不好了天狗吃月亮了。莫名其妙的预警让村里人慌成一团,像无头苍蝇一样抱头鼠窜,张大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天狗吃月亮,但是以前听说过鬼子执行“三光”政策时,村里面一个活口都不留,多少猜到即将大难临头,稀里糊涂也跟着村里人四处躲避。从打麦场到自己家这一路,原本整齐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原来鳞次栉比的房子,此刻如同被暴风摧残过一样,墙体、房梁、桌椅板凳凌乱地砸在路中央,张大不得已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临街的刘婶腿被砸断了,把怀里的首饰塞进傻儿子手里,拼命把儿子往村外推;对门的小裁缝两口人全都死在了门前,像是有巨大的野兽将两人撕咬扯断,死相恐怖异常。张大刚刚推开家门,干爸就把背篓套在了他的身上,刘丫头哭得梨花带雨,把襁褓中的儿子用小棉被裹紧放进背篓。全家人指着村外的一条山路让他走,张大想带着刘丫头一起走,刘丫头说自己是村里人,自己不想走也走不了。干爸嘱咐张大,出村后一直向北不能回头,等看到天上重新出现月亮才能停下。
张大不敢怠慢,甚至不敢抬头看天,闷着头向北跑了一夜,跑进了树林跑进了山里,遇到水流蹚水而过,遇到山崖攀岩而上,直到身上擦出了血。张大筋疲力尽坐倒在树下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微光,清冷的天空像是泡过水,一轮金色的月亮明晃晃挂在头顶。这一刻,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感觉慢慢消散,可能是剧烈活动的原因,凌冽的山风吹得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张大控制不住吐了一地黑水。又休息了好一阵子,张大沿着山路继续往前走,没一会儿走出了山,看到了一大片苞米地。张大感觉很熟悉,直到走到了大路上,走回自己的村子,直到村民给自己打招呼,张大终于想起来这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张大喜出望外,按记忆走回到自己家,刚刚推开门弟弟妹妹就围了上来嘘寒问暖。进了里屋,张父坐在炕上抽烟,全程黑着脸,烟杆在桌子上敲得当当响。张大喜极而泣,马上喊了声爸。张母从里屋出来,不问缘由让张大给父亲赔罪。张父开口第一句话是,张大你还知道回来?家里全都以为你让狼给叼走了?张大既难过又委屈,前前后后把自己进山的奇遇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张父的脸阴晴不定,一言不发但眉头越来越紧。讲到自己与刘丫头结婚生子时,张母冷不丁打了张大一巴掌,骂他说什么胡话,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从哪编出来这么多瞎话。张大这时再看自己,胳膊腿都已经变回了纤细孱弱的样子,身上穿的也不是干妈给做的棉布对襟,而是破破烂烂的跨栏背心。张大懵了,像是有人拿开水浇在了自己头顶。张父从院子掀开张大的背篓,酸水立刻从胃里反了上来,家里的弟弟妹妹全都被叫进了里屋不让出来。只有张父和张大看了那背篓里的东西,那是一具死孩子的尸体,身上爬满了蛆虫。打那以后,村里人都说张大疯了,时长胡言乱语,对着空气喊刘丫头、刘丫头,看到村里有人抱着孩子,也会喃喃自语说自己的儿子也这么大,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两个酒窝。在家人和村人的眼里,张大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随着时间推移,家里始终尝试将张大拉回现实,张大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到最后自己也分不清那边是现实哪边是梦,后来干脆不再提及,顺利的结婚生子,回归了正常生活。张大不知道,家里人在偷偷打听寺环沟的事情。村里有一个过阴的女人,小时候高烧烧坏了脑子,落下了小儿麻痹的毛病,这一辈子也没生养,她嘴里经常提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是村里有名的颠婆。颠婆说,张大去到的寺环沟其实是死孩子沟,张大被山里的鬼怪摄了魂魄,在阴间活了十几年。村里人认为先天夭折的孩子怨气重,不能埋在村子附近,必须要丢在山里没人的地方,那些年正赶上闹饥荒,很多孩子生下来养不活,父母就会把孩子丢在村南的山里,久而久之,山里就被人称作死孩子沟,寺环沟的谐音正是死孩子沟。颠婆所说也有几处能对得上的地方,比如为什么寺环沟的人要在夜里结婚,除张大以外的其他人为什么几十年都没有变老。有些人甚至大胆推测,所谓“天狗食月”就是野狗跑进死孩子沟吃尸体,山里的野狗经常吃人尸,早就变得阴狠邪性,张大被人影引诱差点坠崖也是野狗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