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承帝八年,父皇于围场狩猎,从马上摔下来,命悬一线。
父皇被急急送回宫中,人未至,承华殿已经跪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后宫妃嫔无数,朝臣满殿。
皇后娘娘为首,我与十三弟伏跪在侧。
殿里太医奴婢女太监如数出来,众人惊诧,皇后娘娘彷徨,“李公公,皇上不要紧吧?”
两个时辰之前,围场先传了消息回宫:皇上摔马,头撞上了顽石,血流难止,恐难承其重,令太医院全员于承华殿候诊。
我在宫中活了十七年,第一次见如此阵势,那年母后产后血崩,也不过是太医院首和四位太医守了半宿。
李承德拱手向大家作揖,“皇上口谕,传三公主觐见,其他人等,不得入内半步。”
我心中一顿,隐隐觉得不安,随李承德进殿。
皇后娘娘忽然扯着我的裙脚,“暮华,你女子之身,母后怕你担不起事,让三哥哥陪你进去。”
“母后,父皇旨意,我不敢不从。”
我把裙脚扯出来,李承德扶了一把我的手腕,颇有催促之意,我脚步加快,只见我迈进门槛,李承德招手,门外两个侍从把门堵得实实的。
我才发现,承华殿的侍从,竟换成了大内侍卫?
我跪到父皇榻前,握紧父皇的手,“父皇,暮华来了,暮华在这里,你说。”
父皇眸子闪着泪水,他咽着最后一口气,指着一个锦盒,艰难地说,“暮华,答应,答应……父皇,守着大……晋……”
父皇气息微弱,手指颤抖,我用力点头,“父皇,暮华什么都答应你,答应你,你要好起来。”
父皇徐徐看向我,手指落下,没了气息,却睁着双目。
我悲痛欲绝,“父……”
李承德捂住我的口,没让我喊出来,“公主,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我任由泪水滑下,缓吸口气,李承德递上锦盒给我,我打开锦盒,里面是两道旨意。
我拆了一道:国丧未过,嫁给谢晚辞。
我着实是吓怔了一下,再拆第二道:朝局稳定,毒杀谢晚辞。
我惊慌,把圣旨丢了,反应过来,又再捡起圣旨,一字一句读着,“朝局稳定,毒杀谢晚辞,父皇,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李承德提醒我,“三公主,如今大晋危难,这两道旨意,皇上早有预留,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还真用上了,太子年少,满堂朝臣,能把太子寄托于他的,怕也只有太傅了,你要当机立断,咱们时间不多了。”
我握紧圣旨,把它们放回锦盒,再爬进床底,把圣旨藏于床底下的暗角处,那是父皇告诉我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有朝一日,也许那里能藏保命的东西,龙榻一般人靠近不得,那榻下,更没有人敢近。
“父皇,女儿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抚下父皇还睁着的双目,“李公公,报丧吧!”
李公公出去,只听见他扯着尖嗓子喊,“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我紧随李公公之后,站于人前,“父皇遗诏,太子继位,太子年少,暂由太傅谢晚辞监国,父皇下葬事宜,一切从简,太傅操办。”
我那十三皇弟,才十岁啊,这满殿朝臣,即便有敢支持你继承大统的,也不敢明说,谢家功在千秋,父皇这是借谢家权势,替十三弟铺路,可一想到父皇那个旨意,我不禁哆嗦一下。
我看向谢晚辞,他束玉冠,挂宫绦,端方正直,清冷自持,不苟言笑,这般清高孤傲的人,却被指饴权弄术,目无君主。
谢晚辞没有说话,倒是三皇叔荣王说话了,“暮华,皇兄被送进宫里,已经喘不上气息了,怎么能与你说那么多话,还有,皇兄这次是意外身亡,从前断不会有思量,你不拿出点证据,要大家如何信服。”
荣王与父皇一母同胞,在父皇继位之时,他早有僭越之心,若非皇祖母求情,如今他哪能还在京城待着,享如此尊荣。
我看向荣王,“皇叔此言矣,是父皇宣见的我,并非我有意独自觐见,父皇相信我,才以口谕传述,你要拿什么证据。”
“我不信,我们楚家的天下,何时用得着外人来监国,我们楚家大有人在。”荣王盯着我,“莫不是,三公主别有用心,把皇兄遗诏揣起来,假传旨意?”
“我若说没有,皇叔相信吗?”
荣王仰天长笑,“皇兄一代明君,哪能容得了你一个女娃指点江山,就是我信,这满院朝臣也不信,不是吗?”
我吞咽口气,“父皇所言,李公公可以作证。”
“李承德不过一个奴才,你指着他头,他不敢不从。”
“那依皇叔之言,十三弟这太子之位是父皇亲授的,难道还不能继承大统?”
荣王双手叉腰,“太子是晋国储君,理应继位,不过嘛,太子年少,这监国之重,不该由一个外人来承担。”
我往前两步,“如果在我身上,搜不出父皇的遗诏,你们可信服我刚才说的话?”
皇叔冷然,“那公主可就别怪我了,你必须搜身。”
“搜身就不必了,我自搜就好。”我目光颤抖,望一眼谢晚辞,缓缓脱下外衣。
十三弟冲上来抱着我,“不许搜皇姐的身,不许,我不许你们搜皇姐的身。”
皇后拉着十三弟,“太子殿下,这可不是儿戏,三公主私藏遗诏,欲图把大晋的江山拱手让人,你皇叔可也是为了你好。”
我双手紧紧攥着衣裙,十月的风,冷得刺骨,风从脖子处探进去,寒飕飕的。
我脱下腰带,谢晚辞终于站起身,他捡起外衣替我披上,看着荣王,言语简骇,“三公主不过一介女流,王爷何必这般为难她,咄咄逼人。”
“是她一介女流,僭越在先,意图指点江山。”
谢晚辞轻佻一笑,“三公主不过替皇上传了遗诏,皇上临终,唯宣见三公主,这可是满殿宫人都听到的,皇上之意,便是十分信任三公主,三公主的话,臣信。”
“你当然信,把江山拱手让给你,太傅能不信吗?”
谢晚辞扯着嗓子大喊,“是不是三公主说,让王爷继位,王爷才觉得,那是真话?”
荣王脸色微惊,“我……我绝无篡位之意,太傅,你别污蔑本王。”
我看向谢晚辞,“太傅,这趟浊水,怕是要拉你下来了。”
谢晚辞目光落在我身上,不亲和,亦不倨傲,却让人心安,“公主都这般勇敢,臣若是退怯了,岂不是太怂了。”
谢晚辞拂起官服,拱手下跪,“臣叩谢皇恩,定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晚辞,我们不服……”荣王还想反驳。
跪着的朝臣,北府军将军,六部大人,相继伏首,“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震慑了,却又明白了父皇深虑,谢晚辞能以一人之力,牵动朝堂啊,朝局稳定,毒杀谢晚辞,谢家之功,亦是原罪啊。
其他皇子,王爷,相继跪叩,荣王百般无奈,也把着叩下去。
我长呼口气,谢晚辞,看来,我非嫁你不可了。
2.
父皇下葬一个月后,朝局渐趋于稳定,改国号祟德。
尽管十三弟年少,谢晚辞在朝堂上,力压众臣,并没闹出什么难堪的事。
我站于海棠树下,看着积雪把那干枝沉沉压着,许久,许久,一直没有言语。
谢晚辞于我身后,同样站了许久,他沉声道,“公主叫臣过来,又不说话,臣很难猜测公主何意。”
我深缓气,“谢晚辞,我要嫁给你,我要与你成亲。”
“好,什么时候。”
我怔愕,回过头,谢晚辞玄青色的披风染着落雪,淡定自然。
“谢晚辞,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吗,或者说,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臣为何要问,公主这么做,已经很明显了。”谢晚辞低了低眸,“公主放心,侍主忠君,我们谢家从来不说二话,只要臣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们这对孤儿的。”
我不禁扬了些浅薄的笑意,“谢晚辞,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狂妄的人,当今皇上是我的亲弟弟,我是大晋的长公主,我们用得着你来护着吗?”
谢晚辞向我迈近两步,他从容,坦定,“公主下嫁给臣,不就是为了皇上吗,你我心如明镜,又何必说那些虚与委蛇的话。”
也许是风雪灼目,也许是风沙入了眼,我竟觉得,眼里呛痛,我低下头,“二月初三,吉日,我嫁予你,一切从简。”
“好!”
我抬头对上谢晚辞的目光,“谢晚辞,如果,如果……”
我苦笑,摇了摇头,“没事了,你回去吧。”
我想问谢晚辞,如果不是政权联姻,他会不会娶我。
不过,话到嘴边,就说不出来了,人家清风独立,我把他拉下这趟浊水,怎么的,想得到他的人,还指望得到他的心,未免太贪心了。
谢晚辞往身上摸索一会,摘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我,“既然都说到成亲了,订亲之物,总少不了,公主,这个玉佩就当是你我的定亲之礼了。”
我瞟一眼谢晚辞,“谢晚辞,随便这么一摸索,你也太没诚意了。”
“公主的诚意,不见得比臣多几分。”谢晚辞说着,把玉佩放到我手心,他抬眸看了我一眼,“这个玉佩可是我们谢家家传的,一点也不含糊,公主既然迈出这一步,我也迎上你一步。”
我怔忡,“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收不得。”
“这天底下,还没有我谢晚辞送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的。”
谢晚辞说罢,向我拱手作揖,“那我就先回去,婚嫁事宜,着手操办了。”
“嗯嗯!”我点头,看着谢晚辞离开的背影,视线渐渐模糊。
谢晚辞,我终究还是要嫁给你了。
3.
谢家之功,是大晋建国以来就立下的了。
谢家之祖与太祖皇上把酒言欢,揭杆起义,建了晋国,一山不容二虎,谢家之祖以宽仁之心,退居侯爵,才换了楚姓的天下。
后来,谢家人才辈出,文臣武将匡扶太祖皇上稳权征战。
父皇能越过荣王,坐上皇位,没少倚重谢家,迎来大晋的盛世,宣帝盛世。
宣帝五年,谢侯与谢家长子谢英还权归隐,从此,谢家文臣是谢晚辞,谢家武将亦是谢晚辞。
别人以权谋士,谢家攻心,所以满堂朝臣,一半慑于君权,一半甘服于谢晚辞手底下,愿意替他卖命。
我与谢晚辞,打小就相识,我敬他,畏他,也仰慕他。
母后是父皇还在潜邸就娶的姑娘,那时候,东宫无主,皇祖母偏爱荣王,所以替父皇摘了一个,身份并不高的庶女为妃。
谢侯看中父皇秉性良善,弃荣王扶父皇上位,我七岁那年,母后产子,血崩身亡。
我伤心了很久,吃不下,睡不着,整天在母后的寝宫里偷偷哭。
不过,母后去世不过三个月,锦和宫就住了新人,原来的贵妃娘娘,倚着相府嫡女的身份,还有育有三皇子,做了一国之母。
我与父皇在承华殿争吵,我哭着跑出来时,撞在谢晚辞身上。
我用目光恨恨地剜一眼谢晚辞,才跑开。
因为,朝堂上,以谢侯主力,立贵妃娘娘为皇后的。
我在瑶池边坐下,抓了一把石子摔进池里。
谢晚辞却悠然地在我旁边坐下,“公主思念先后,在情在理,不过,公主有没有想过,皇上很多时候不能兼顾,你那刚刚落地的十三皇弟,没有了母后护着,今后该如何好好活下去?”
我瞪一眼谢晚辞,“黄鼠狼给鸡拜年,不要你管。”
“公主知道,先后唯一的嫡子,有多少双眼盯着他吗?”
“我……”我盯着谢晚辞,我记得,母后活着的时候,曾不止一次说过,希望她腹中孩儿,是位公主,如果是位皇子,她身后无倚傍,这一路走下去,一定很难的。
我软了语调,“谢晚辞,你能做我十三弟的倚傍吗?”
谢晚辞怔了一会,他嘴角扬着笑意,“孺子可教,我们谢家,还没有不敢做的事。”
彼时,谢晚辞十三岁,他恣意,阳光,他自负,又狂傲,大概是,谢家的家风如此,他小小少年郎,却透着一股让人震慑的威望,仿似与生俱来的。
我再次问他,“谢晚辞,可不以做我十三弟的倚傍?”
谢晚辞摘下我头上的白菊,拉过我的手,把白菊放于我掌心,“宫里与寻常的地方不同,在这里,悲伤是不应该给别人看到的,你再软弱,也要装得很强大,强大到,别人摸不到你的底,不敢贸然欺负你。”
我把白菊揣入怀中,“我知道。”
谢晚辞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公主,先笑一个。”
我缓缓扯了丝淡淡的笑意,谢晚辞摇头,“不够。”
我再笑,他依旧摇头。
我深吸口气,微昂起头,扬起笑脸。
谢晚辞目光落在我身上许久,缓缓点头,“这就对了,公主,你以后都要这样笑着活下去。”
谢晚辞转身离开,我冲着他的背影喊着,“谢晚辞,你还没答应我呢,刚才的话,你还没答应我。”
谢晚辞转身,“做不到的事,才给承诺,笃定的事,公主何需听那两句宽心的话。”
我想,我敬谢晚辞,大概是从那一刻起吧,没有缘由,敬意已油然而生。
谢晚辞什么都没答应我,但是,他却做到极致了。
十三弟三岁的时候,谢晚辞以少傅的身份,进宫教他读书,射骑,谢晚辞陪十三弟的时间,比父皇陪他的时间还多。
十三弟六岁的时候,谢晚辞在朝堂上,建议父皇立十三弟为太子,此言也合父皇心意。
彼时,许多大臣支持三皇兄入主东宫,是谢晚辞力排众议,才促成此事。
我问过谢晚辞,十三弟年少,他就不怕看错人?
谢晚辞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我答过公主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公主别忘了,你也答应过我,要多笑笑的。”
后来,父皇告诉我,这个时候,大臣催立太子的折子,已经堆成山,如果不是谢晚辞提出,立十三弟为太子,也许父皇抗不住压力,会立三皇兄为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