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天宝十五年的六月十四日就这样,在倾国倾城的佳人香消玉殒中,在玄宗的血泪横流下,在高力士的三尺白绫里,在六军不发,无可奈何中结束了,而随着这一刻结束的不仅仅是马嵬驿的士兵哗变,还有属于玄宗的皇权,以及他缔造的开元,天宝,那个巍巍盛世,那个享遇后世,名扬千古的盛唐!
盛唐气象
一、痛苦是存在的,大唐的日子还是要过的伴随着马嵬驿士兵哗变得结束,仅剩的玄宗君臣抹掉眼泪,扶平受伤的心灵后,还是需要面对现实的,都逃离出京城长安了,现在该去往哪里呢?
公元756年的六月十五日,盛夏的太阳照常升起,玄宗拖着沉重而虚脱的身躯登上了西行的马车。他的灵魂早已跟着杨玉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人知道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李隆基只是希望,那里不再有战争和杀戮,不再有阴谋和死亡,那里的爱情之花永不凋谢,那里的《霓裳羽衣》永不散场…… 当然,尽管李隆基对那样一个虚幻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可他对眼前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却仍旧充满了眷恋,人心就是这样矛盾!
马嵬驿之变
李隆基没有办法,他仍然是皇帝,这世上值得他眷恋的东西还有很多,需要他承担的东西也还很多。所以,他只能拖着这具丢失了灵魂的皮囊,继续踏上凄凄惶惶的流亡之路,继续走向茫然不可预知的远方。这天早上,当玄宗的车驾刚刚走出驿站门口,队伍就忽然停滞不前了,因为禁军官兵又不想走了。准确地说,是他们不想往西南方向走。官兵们说,剑南是杨国忠的地盘,那里的将领都是杨的死党,如今他们杀了杨国忠,去剑南岂不是自寻死路? 所以,他们坚决不去。
可是,不去剑南又能去哪呢? 官兵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去河西或陇右,有的说去朔方的灵武,有的说去河东的太原,有的说干脆哪也不去了,往回走,杀回长安城!玄宗蒙了。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真是一点没错。就在事情陷入僵局的时候,刚刚被玄宗任命为御史中丞兼置顿使得韦谔发话了。他说:“要想回京师,就必须有足够的兵力抵御叛军,眼下我们根本没这个实力,不如暂且先到扶风(今陕西凤翔县),再慢慢商量下一步去哪里。” 这是一个暂时化解僵局的折中方案。
扶风是一个南北枢纽,既可以由此北上,前往河、陇、朔方,也可以由此入蜀。于是队伍即刻开拔,可是,玄宗一行刚走出没多远,就不得不又停了下来。因为前面的路被一群老百姓堵住了。玄宗无奈,只好迈下车辇,换乘一匹马,来到队伍前端。挡路的百姓立刻拥上前去,说:“长安宫阙,是陛下的居所;历代陵寝,是陛下的祖坟。陛下抛弃居所和祖坟,又能往哪里去呢?”
玄宗手握缰绳,骑在马上沉默了很久。最后,他仍然不知道应该跟父老们说些什么,只好让太子李亨留下来安抚他们,自己赶紧拍马先走了。此时的玄宗当然不会想到,从这一刻开始,太子李亨就将与他分道扬镳了。随着他们父子的分途,属于玄宗的辉煌时代将黯然收场,而新一页的唐朝历史也将悄然掀开。当地父老眼见天子绝尘而去,马上又缠住太子,说:“皇上既不肯留,我等愿率子弟追随殿下,讨伐叛贼,收复长安。倘若殿下和上都到了蜀地,那么偌大的中原,又有谁来替百姓当家做主?”
太子李亨面露难色,沉默不语。就在这个时候,从附近村镇涌来了数千个手拿镰刀锄头的青壮农民,一下子把他和随从团团围住,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离开。李亨想了半天,才找了一个理由,说:“皇上远涉险阻,我又怎能安心离开他?何况,我还没有当面跟皇上辞行,最后是去是留,还是要听皇上的旨意。”李亨话刚说完,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然后一边抹泪一边就想拍马走人。
但是有三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们是广平王李俶(李亨长子)、建宁王李倓(李亨第三子)和宦官李辅国。三个人死死拉住李亨的马头,说:“逆胡进犯宫阙,四海分崩离析,不依靠人心,何以兴复社稷!今日殿下若跟随皇上入蜀,叛军必定烧毁栈道,断绝蜀地与关中的交通,如此一来,无异于把中原拱手让给贼人。人心一旦离散,就很难重新凝聚,到时候想回都回不来了!而今之计,只有集结西北的边防军,再召回河北的郭子仪和李光弼,联合东征,讨伐叛军,克复二京,平定四海,使社稷宗庙转危为安,再修复宫室迎回天子,岂非人间之大孝,又何必执着于区区儿女之情?”
玄宗带着队伍走了一段路后,就停下来等太子。可左等右等,最后却等到了太子准备与他分道扬镳的消息。玄宗摇头苦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两个字:天意、天意、天意…… 随后,玄宗从护驾的禁军中拨出两千人马,让他们去跟随太子,并告谕将士说,“太子仁孝,足以担当社稷,你们要好好辅佐他。”接着又命人转告太子,“你努力去做,别挂念我,西北的那些胡人将领,我历来待他们不薄,相信一定会效命于你。”最后,玄宗又让人向李亨转达了传位之意。
二、帝国新政,灵武即为李亨闻言,赶紧派人回禀,表示自己绝不接受传位之命,当然,这只是一个姿态。短短一个月后,李亨就在部众的劝进下,“遵马嵬之命”,在灵武登基即位了。和太子分手后,玄宗继续西行,于六月十七日抵达岐山(今陕西岐山县)。还没等他喘口气,就听说叛军前锋已经逼近,玄宗不敢停留,又一口气逃到了扶风。到了扶风后,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再次摆在了所有人面前。该往何处去?禁军官兵们不但不想去剑南,而且个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对护驾之事越来越感到厌倦,一时间各种牢骚怪话满天飞,连咒骂天子的话都出笼了。
陈玄礼竭力想平息将士们的怨气,无奈到了这种时候,他的权威也已经大打折扣,士兵们几乎都不听他的。眼看又一场马嵬之变行将爆发,玄宗忧心如焚,却又无计可施。万分庆幸的是,几天后,从剑南运来了十余万匹进贡的彩帛,恰好运抵扶风。玄宗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马上命人把所有彩帛陈列在城楼下,然后集合禁军官兵,对他们发表了一番感人肺腑的演讲。
玄宗说:“朕这些年老糊涂了,所用非人,导致逆胡叛乱,被迫流亡至此。朕知道,你们仓促跟朕离开长安,不得不与父母妻子诀别,一路跋涉到这里,身心都已疲惫至极,朕实在是愧对你们。从这里到蜀地的路还很远,而且那里郡县狭小,恐怕也供养不起这么多人马,朕现在准许你们各自回家,朕就和皇子、皇孙、宦官们继续西行,相信自己也能走到。今日,朕就与诸位在此别过,请大家把这些彩帛分了,作为路上的盘缠。你们回到长安后,见到父母和家乡父老,请转达朕对他们的问候。从今往后,大家各自珍重吧!” 这番话说完,玄宗已经泪如雨下。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足以打动人心的悲情牌。虽然这张牌不乏欲擒故纵的意味,但我们决不能怀疑李隆基此刻的真诚。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李隆基和所有人一样,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所有骄傲而虚假的面具也都被残酷的现实一一剥落。所以这一刻,与其说李隆基是在用皇帝的身份跟将士们讲话,还不如说这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在向人们进行忏悔和告白。因此,在这番真情告白中,我们几乎看不见一个皇帝经常使用的套话和空话,而是能够真切地触摸到一个老人的内心。
换言之,我们听到了人话,感受到了一些有温度的东西。不管在什么时候,人们总是喜欢有温度的东西,也总是厌恶空洞的政治说教。所以,将士们当场被感动了。 当玄宗在城楼上泣下沾襟的时刻,楼下的将士们也不约而同地流下了眼泪。
他们齐声高呼:“臣等无论生死,决意跟随陛下,绝不敢有二心!” 玄宗默然良久,最后只说了四个字:“去留听卿。”(《资治通鉴》卷二一八)
从这一天起,所有的牢骚怪话就自动消失了,再也没有人咒骂皇帝,也没有人吵着要回长安了。当然,能够取得这么好的安抚效果,那十余万匹彩帛肯定起了不小的作用。但有一点必须强调——即便已经是一个惶惶如丧家之犬的落魄天子,唐玄宗李隆基的人格魅力仍然是不可小觑的,其政治号召力也是不容低估的。
成功导演了“父老遮留”的一幕后,李亨虽然如愿以偿地脱离了玄宗,获取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因为他面临的问题同样是,该往何处去? 偌大的天下,哪里才是安全的栖身之所?哪里才是属于自己的“龙兴之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马嵬驿上空黑云漫卷,驿站周围那些茂密的野草在狂乱的风中东摇西摆,发出一阵阵令人烦躁的哗哗声。
对于太子李亨来说,尽管他并不觉得朔方就一定安全,但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是他唯一的选择。随后,太子集合队伍,下令往西北方向进发。 入夜,太子一行刚刚走到渭水河畔,便与潼关溃退下来的一支残兵猝然遭遇。由于夜色漆黑,咫尺莫辨,双方都把对方当成了燕军,于是大打出手。一场激战过后,双方都死伤过半,最后定睛细看,才知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
李亨把两边的残部集合到一块,沿着河畔找到一处水位较浅的河段,然后骑马横渡。没有坐骑的官兵涉不过去,只好挥泪回到南岸,眼睁睁看着太子一行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李亨率众渡过渭水,经奉天(今陕西乾县)北上。由于担心燕军追击,太子一行拼命狂奔,一昼夜疾驰三百余里。抵达新平(今陕西彬县)时,士卒和器械已亡失过半,剩下来的部众不过几百个人。进入新平后,李亨听说当地太守薛羽已经先他一步弃城而逃,顿时勃然大怒,即刻命人追击,硬是把薛羽抓回来一刀咔嚓了。当天,李亨又进至安定(今甘肃泾川县),当地太守徐瑴同样弃城而逃,李亨照例将其捕杀。一连杀了两个太守,李亨自己都有些困惑了。
难道李唐的人心就这么散了,再也无从收拾了吗? 难道帝国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崩溃的边缘,再也无法拯救了吗?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在李亨并不太长的余生中,他将耗尽生命中全部的力量和心血,来寻找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三、安史之乱,长安,人间地狱燕军攻克潼关后,安禄山压根就没料到玄宗会在第一时间逃跑。他以为燕军与唐军在长安必有一场恶战,所以不敢贸然进攻,而是命崔乾祐暂守潼关,等待大军集结。直到崔光远的儿子揣着降表屁颠屁颠地跑到洛阳时,安禄山才得知:原来玄宗早就撒丫子逃跑了,而长安也已变成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安禄山不禁发出一阵仰天狂笑,他完全没想到,李隆基竟然是如此怯懦的一个人,更没想到长安会如此轻易地落入自己手中! 随后,安禄山即命心腹大将孙孝哲、中书令张通儒率军前去接收。天宝十五年六月二十三日,亦即玄宗逃亡的十天之后,燕军兵不血刃地占据了长安。安禄山任命张通儒为西京留守,仍旧让崔光远担任京兆尹,命将领安忠顺率兵进驻皇宫御苑,同时让孙孝哲统御关中诸将。
由于孙孝哲生性残暴,杀人不眨眼,因而燕朝的文武将吏都对他忌惮三分,连宰相兼西京留守张通儒也不得不受他节制。长安既然落入孙孝哲这种武夫手里,其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接下来的日子,凡是跟随玄宗逃亡的那些公侯将相,其滞留长安的家眷全都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无论男女老幼均被砍杀,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未能幸免。
最惨的,当属滞留长安的李唐皇族。燕军入据长安不久,安禄山就下令孙孝哲捕杀了霍国长公主(玄宗的姐妹)和众多的李唐王妃、驸马、皇孙、郡主、县主等。令人发指的是,安禄山的命令并不仅仅是把这些天潢贵胄一杀了事,而是杀完之后还要剖腹掏心,把一颗颗血淋淋的心脏挖出来祭奠他的长子安庆宗。此外,凡是杨国忠、高力士的亲信党羽,以及安禄山素所憎恶的那些王公大臣,基本上也都死得很难看。
燕军当街用铁棒打烂了很多人的头颅,致使他们脑浆涂地,鲜血横流,其状惨不忍睹。据说前后有八十多人死于非命。在安禄山的恐怖统治下,不光是李唐皇族和王公大臣遭遇灭顶之灾,就连普通老百姓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安禄山听说玄宗逃跑时,长安百姓趁乱哄抢了很多财物,便以此为由,命军队和各级衙门天天出动,四处抄家。凡是家中藏有些许财物的,一律没收家产,并将其逮捕治罪。而且一家遭难,亲朋好友也都会受到株连。
一时间,“连引搜捕,支蔓无穷”,致使“民间骚然,益思唐室”(《资治通鉴》卷二一八)
燕军士兵在长安城中日夜搜捕,每天都会抓获一批李唐朝廷的文武官员,以及藏匿在宫外的妃嫔、宦官和宫女。那些日子,天天都有数百辆囚车被全副武装的燕军士兵从长安押解到洛阳。囚车上的男男女女有的哭号,有的哀求,有的拼命咒骂,有的一脸麻木,可无论有多少种不同的表情和反应,他们眼中却都写着相同的两个字:绝望。
当然,长安城中还有另外一种人,是不会被押上囚车,更不会感到绝望的。他们就是变节者,为首的是前宰相陈希烈、驸马张垍等人。自从杨国忠当权后,陈希烈就靠边站了,所以他一直对玄宗怀恨在心;而驸马张垍曾得到玄宗的口头承诺,说要封他为宰相,结果始终没有兑现,因而也是牢骚满腹。
对于这样一些旧政权的失意者来说,长安沦陷非但不是一种灾难,反而是他们咸鱼翻身、扬眉吐气的良机。所以,燕军一进入长安,他们便忙不迭地跑去向新朝廷宣誓效忠,毫不犹豫地当了“唐奸”。不过,这唐奸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像陈希烈、张垍之流,都是属于身份比较特殊的人物,安禄山需要他们来为新朝做广告,让人们对李唐王朝死心,所以才会接纳他们。
换句话说,想当唐奸也是要有资格的,假如没什么利用价值,等待他们的只能是囚车和铡刀。对于陈希烈、张垍等人的“弃暗投明”之举,安禄山表示了热烈的欢迎,随即任命他们为燕朝宰相,此外,还有一些较具声望的李唐朝臣和在野名士,也都被安禄山授予了相应的官职。转眼间,安禄山就在长安建立了一个全新的朝廷,大明宫的城楼上插满了燕朝的旗帜。这是大唐立国一百多年来,第一次丢掉帝京长安,第一次被人剜掉了政治心脏。
然而,这却不是最后一次,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里,大明宫的城楼上还将一次又一次地插上不同颜色的旗帜,而那些旗帜也将一次又一次地刺痛李唐臣民的眼睛。
此刻,距安禄山范阳起兵不过八个月,燕朝已然据有两京,且“西胁汧、陇(甘肃东部及陕西西部),南侵江、汉(华中地区),北割河东(河北、山西)之半”,俨然已经占据了李唐的半壁江山。安禄山似乎有理由相信,那残余的另外半壁,很快也将落入他的手中。
可事实证明,安禄山不会得逞,因为他的野心虽然很大,但是他的格局却和他的野心不成正比。
史称燕军占据长安后,“自以为得志,日夜纵酒,专以声色宝贿为事,无复西出之意,故上(玄宗)得安行入蜀,太子北行亦无追迫之患。”(《资治通鉴》卷二一八)
很显然,无论是安禄山本人,还是他麾下的文武将吏,都缺乏一种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更缺乏一种包容四海、抚驭万民的气魄和胸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安禄山即便登基称帝了,也肯定成不了真正的统治者;
即便他占据了东、西两京和李唐的半壁江山,也终究只是一个拥兵割地的草头王。在他心中,只有地盘,没有天下;只有权谋,没有政治;只有霸术,没有王道! 所以,很快我们就将看到,入据长安非但不是安禄山走向胜利的一个标志,反而是他步入失败的一个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