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老家却打来电话说是我的大棚塌了,打电话的人是我在老家最好的朋友,虽说她辈分有些高,按理我要叫她一声婶娘,可我们俩是同年同月结的婚,而且是那种秉性相同的人,所以我们一直就叫着彼此的姓氏,这样显得亲切。
挂了电话,我安排好家里的事情就往老家赶去。
我与大棚有着特殊的感情,我把盛年所有的精力都奉献给了大棚,它也把力所能及的报酬都给了我,我之所以能走出家乡,就是与大棚朝夕相处十五年里,大棚给了我所有的底气。
那些年,我付出的是力气,而大棚给予我的是生存的本能,和生活的勇气。
一路上我用满满一握的速度向家乡赶去,我想此刻我的大棚应该遭受着怎样的疼痛?它的腰杆是否也像我一样弯曲?在这之前它是否也和我一样,有过无数的心酸,在无数的黑昼流过无数的泪?车子的速度再快,赶不上我的心被撕裂的速度,此刻让我真正体会了什么是飞泪,什么是痛彻心扉。我哽咽着飞速前行,大棚与县城不过半小时的路程,我却感觉好漫长,漫长到无论我怎么努力也走不到它身边。
飞速前进的同时,我与大棚朝夕相处的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
那年我初为人妇,对你只是观而叹之,敬而远之。我没有拥有你的一切资格,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没有建造经费和权利,我只能在没人的角落里,幻想着能够拥有你的样子。我知道你会给我的处境带来质的改变,可是我一无所有。
女儿的出生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了或多或少的存在感,我试着和生活接触,试着和你接触,试着和那个陌生的家以及家里的人接触,这样或许我就有机会拥有你。
2000年从春天做计划,到秋天我开始为你的诞生而奔波,那份激动的心情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心里像是有几只兔兔在跳。那一年我二十四岁,你是我今生所做的第一件大事,也是我人生的重新开始,不亚于脱胎换骨,不亚于金榜题名时,虽然我没有体会过金榜题名时,但那份心情真的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我开始被人们指指点点,“一个丁香,还想上天不成?还没一捆草帘子粗,想成个啥精?”
“恐怕是钱没挣到,站在大棚上面被大风给刮跑了吧?”
我是丁香,可这是我的命,我无力改变,无法选择!
丁香怎么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也一样,就算是被人挑来拣去的最终不也有人把我娶走了吗?我还生了女儿呢,你们拥有的,我都会有,你们没有的我也想拥有。除了我是个丁香,无法逆转,其他的都可以改变。我想拥有你,当然我是自私的,我想改变孩子们的命运,我想改变所有人对我的鄙视,今生我认定你了。
村主任帮助我解决了资金问题,你的诞生很顺利。在我的左邻右舍晒太阳,打扑克,织毛衣,纳鞋底的时候,你高傲地昂首屹立在大地之间,而丁香一样的我站在了你的头顶,是你让我登上了离云朵最近的地方,是你让我感觉的站得高看得远,是你给了我生活的勇气,是你让我走向了人生巅峰。我对你的感情,敬重如父母,疼惜如子女!
我人生的第一件奖品,是你带给我的荣耀,在你诞生的第二年,我被评为我们村的致富能手。
当我走向领奖台的时候,我多想你能和我站在一起,因为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你或许我这样的一个丁香,会被人人唾弃,或许也被现在的家庭抛弃了,是你让我在今生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是你给了我荣耀与勇气,我领奖了,可是你在哪?我被这么多人投来赞赏的目光,可是你却在冰冷的大地上,成了我登上顶峰的垫脚石。
登上奖台的我应该是高兴的,可是我的心却是疼痛的。因为这份荣耀是属于你的,没有你,在这个村庄我是谁?只不过是个丁香而已!谁会看我一眼?谁会在意我的喜怒哀乐?谁又会知道这个村庄里还有这样一个我?
我落泪了,可是悲伤是短暂的,我的心里是暖的,我的暖来自你!是你给了我一切,让我有勇气找回属于自己的那束光,此刻我仿佛是站在你的身上,向生我养我的父母,向那个娶我为妻的人,向我的女儿承诺,请相信我,大自然既然赐予我生命,我一定不会辜负大自然,不会辜负任何人和物,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让我有足够的资本生存下去。
想到此处,我笑了。那份笑容的从容淡定来自你。我的大棚,你让我重新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未来的我,从此尘路漫长,有你今生无悔!
当村主任让我讲几句获奖感言的时候,我哽咽了,因为我没有读过几年书,就算是有底稿那又怎样?我不认得几个字。也许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我的获奖感言是什么。
我努力地平复了一下心情后说,“感谢我的大棚,感谢村委会帮我解决了资金问题。”
“没了?”村主任很质疑。
“没了。”要说有,那就是对大棚的那份愧疚,这份荣耀是属于它的,却让我站上了领奖台,我受之有愧!
而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种大棚的第三年,它给了我今生的第二次荣耀,我种植的陇椒二号,和紫光园茄带着我上了甘肃农民报。
那是个很平常的早晨,天不大亮我把草帘子拉起来后,骑着摩托车把小宝送到县城的幼儿园,我的一棚辣椒一棚紫光园茄都已经开始变现了,这时候是管理的关键环节,吊秧,打叉,清理害虫病叶,最主要的是适时地放风防潮,及时关风保暖。
我的生活充实而忙碌,在操作过程中我都没有听见他们走进来,我是听见他们摄像的声音才回过头的,至今我还记得那张照片,被辣椒秧弄乱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洗的脸,穿着粉色的T恤,黑色裤子和布鞋,瞪着大眼睛惊恐地望着那些陌生人的同时,双手还在忙碌着。后来村主任特意给了我一张甘肃农民报,那张照片就在报纸上面。好可惜,几经辗转那张报纸已经不知去向。
一时间我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纷纷的对象,不过这次被人们议论的时候,我似乎是有了一点点的自信,我不再像过街的老鼠那样,慌张地逃离。
竟然也有人跟我打招呼了,他们带着说不清的笑容,我出于礼貌回了注目礼,因为在村庄的日子里,我已经习惯了用头巾裹着脸,只留着一双眼睛,看人,看世界。
那些议论声中有夸赞我的,有羡慕嫉妒的,也有诅咒我的,面对所有我选择一笑而过,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一个丁香,对于身边的人和事,没有过多的要求,我只想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把父母照顾好,把女儿养大成人,尽最大的努力帮娶我的那个人减轻负担,不要让他为了娶我而后悔。
今生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怎么读书,可这是年代造成的因素,可自从有了大棚仔细想来,大棚何尝不是一所大学呢?大棚里的每一种操作都需要细心,耐心,还有毅力。
大棚里的每一种作物都嫩得如水一般,那些茎杆和叶子,那些花朵都舍不得让人触碰。那些作物更是给足了我勇气,大棚从不辜负我。只要有一粒种子,它都会让你有所收获。可是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是事事相关的,各种蔬菜的种子在大棚里,能创造出无法预估的价值,那些草儿也一样。其实植物生长的条件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湿度和温度,蔬菜是植物,草儿也是,它会和各种蔬菜赛着生长。
大棚里的菜是新鲜的,那些草儿也一样。嫩得让你不忍下手,可是它有时候却来戏弄那些蔬菜,毕竟大棚里的蔬菜是我生存的希望,所以对于那些草儿我不得不对它们痛下杀手。
大棚带给我的不仅是生计的保障,它还会给所有围观的人们带来视觉的享受。不管生活给了我们多少苦难,只要推开大棚的门,那些嫩绿,鹅黄,粉嫩,明紫,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仿佛笑着和你打招呼,让你一时间忘了生活中的苦和痛。
大棚里的每一种植物都有极其顽强的生命力,而且有时候还会有让你意想不到的意外惊喜。
那次有个邻居在大棚里嗑葵花籽,意外丢下一粒葵花籽,等我发现的时候,它已经顺着柱子偷偷地长出老高。不几天紧挨着它又来了一株荚豆,它们基本都属于秧茎作物,一开始是那种嫩绿色,它们朝气蓬勃努力生长的样子,让人实在是难以取舍。思虑再三终于决定,在不影响其他蔬菜正常生长的前提下,用绳子把它们牵引,分向两边延伸生长。时间在忙碌中溜走,直到它们各自开花结果才引起了我的注意。
葵花主杆又粗又壮,茎杆呈墨绿色,叶子也像我的手掌一样,仿佛有了骨架,给人一种结实的感觉,头顶高傲地顶着大大的花包,仿佛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荚豆更是让人爱不释手,已经高出我好多。结满了绿色的豆荚,还有无数纯白色的花,分布全身。
还有更让人感到意外的惊喜,刚进大棚的蓄水池南侧,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一株喇叭花,也许是应了那句近水楼台先得月,它竟然偷偷地爬在棚杆上奋发向上,开满了粉的,紫的,白的,好几种花朵,成了大棚里一进门就能让人赏心悦目的风景。凡是看到的人都说那株喇叭花肯定是我特意种的,其实在我心里它就是老天派来的天使。谁的生活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谁也不知道当我遇到那些无法承受,又不得不承受的事情的时候,我会把心里的感受对大棚和大棚里面的那些植物们说说,很多时候看着它们娇艳欲滴的样子,就会让我忘了生活中所有的烦恼。
我的大棚今生它给予我的不仅仅是富裕的生活,还有它那让人无法超越的胸怀。比如那种包容万物的心胸,那种承受我们为了生活,而带给它的各种造作,还有炎炎夏日它要承受,高温消毒的燥热,而在寒风凛冽的酷寒三九天,它为了讨得我们的欢心,傲然屹立在滴水成冰的露天地里。
大棚也是有生命的,经过一个春夏秋冬,它的身子骨不再那么结实。钢管架也已经变得弯曲,顶棚的那些精挑细选的梁木也已经枯朽,还有那些柱子,弯着身子坚持着。
在大棚面前我是个负心人,曾经我说过要和它生生不息的,可是我却因为身体的原因抛弃了它。
那年,我遭遇了前所未有过的黑风,我一个人无法保护两座大棚,最终黑风过去的时候,顺便把我的大棚膜扔到了树梢上,也是那次我的腰椎受伤了,从此我成了一个只能弯着腰走路的人。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叫过我丁香,可能我已经不足以被称为丁香了吧。
其实我对于大棚的感情,不亚于父母,刚到新的环境,一有空就会跑回去看它,和它说说新环境的好与坏,说说心里的那些无处诉说的苦楚,好像再大的苦,对它说说,被它抱抱,生活就不苦了。我承认,抛弃它我是自私又后悔的,但生活中往往有好多事情是出乎意料的,也是无法遵从自己内心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叫做生活吧!
今年初春,我三婶子要种我的大棚,我是万般不舍,可是现实的生活也让我没有时间去打理大棚,只好答应了三婶子。
大棚塌了,我的心痛不亚于父亲过世的那份痛,也许那份痛没有人能了解。
泪眼婆娑中我看见了我的大棚,算起来它也快三十岁了,那些支撑它身躯的钢管已经锈迹斑斑,那些立柱个个都弯曲着身子。这次塌顶的主要原因是它的头顶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道口子,而三婶子没有及时遮盖,日积月累那些雨水趁虚而入,导致支撑顶层的横梁腐朽最终倒塌。
天色渐暗站在它身边,我仿佛看见它的眼泪,听见它哭泣的声音。它是那么难受,弓着身子,像极了现在是我。
我走近它,开始清理那些压在它身上的横梁和斜插的柱子。三婶子不让我走近它,我说,“婶子,它疼。”
婶子不再说什么,和我一起清理,趁着天黑透之前,我们终于清理好了它弯曲的腰杆。三婶子说,从明天起她就找人给它看病。我笑了,带着泪花。
清风拂过我的发稍,就像大棚里那些蔬菜的秧茎在抚摸,我知道,虽然我离开了,我与大棚互不相忘,这是我们之间,别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作者简介:
露渊,本名赵玉红,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一位地地道道的村姑,本地作协会员,自幼酷爱文学,现有百余篇作品在报刊和杂志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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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 刘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