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湾村今儿个有点不太平静——省文工团下乡搞“义演”来到这里, 在村里引起一阵轰动。演出的车辆开进大湾村村委会大院,村里那位颇具现代气派的年轻支书握着文工团女团长的手说:“俺这哒儿啥也不缺,就是缺艺术。辛苦团里的演员在村里多住几天吧!”
文文静静的女团长沉思片刻,召集团里的干部,开了个临时“碰头会”,决定在村里搞一次由村民亲自参与的“互动”演出。村支书在村里挑选出十几个俊俏的姑娘,送到女团长面前。
为了使演出顺利进行而不至闹出笑话,女团长喊上几名骨干演员,带着村里的姑娘,驱车行至一处野外的树林旁,稍作一番演前彩排。演员在前面做示范动作,技艺娴熟,舞姿优雅。而村里的姑娘嘻嘻哈哈,就是放不开手脚。女团长穿梭其中,急得满脸是汗。她指着前方的大树林子,说艺术表演,与在田间干活或进厂务工一样,集中精神,自自然然去做即可。启发半天,也不见效果。女团长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她也明白,对这些毫无舞台经验的乡村姑娘,不必要求过高,“互动”演出嘛,说白了就是让她们映映景儿,烘托一下气氛而已。
人群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朝林中指点,窃窃私语,“排练场”顿时乱了阵脚。女团长瞥了一眼,发现在一片绿荫中,坐着一位男青年,背靠树干,伸长脖颈,全神贯注地观赏着他们的排练,脸上洋溢着难以形容的欢乐与兴奋。女团长苦笑一下,自嘲道:
“往常演出,台下多半观众如潮。今天呢,有点特别,‘台下’仅此一人。不过,一位观众也是观众。姑娘们,为咱们这位可爱的男同胞舞起来吧。”
男青年听了女团长的话,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了一下,脖颈顿时缩短了不少。
姑娘们一阵大笑。其实,她们认识这位男子,知道他是这片林子的护林员,又是一个手艺高超的捏泥匠人。每逢节日,他挑着一对小巧玲珑的红木箱子,箱子的横档上插满花花绿绿的小泥人,出现在村道上,扁担忽闪忽闪地。他低着头,吆喝着,目不旁视,一副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神气……
姑娘们变得无拘无束起来。女团长暗中向演员们示意,加快排练步伐。“排练场”上一片肃静,连林边起了一阵凉风也没察觉,直至隐隐传来几声闷雷,大家才意识到天要下雨了。姑娘们有点慌乱。女团长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指挥大家往车上搬服装和道具。原计划,排练过后,再进行一番着装模拟表演,不料,天不作美。
刚把服装和道具装上车,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刷刷地落下来,在地上砸起许多泥泡儿。女团长将演员和村姑逐一推上车,粗略清点一番“行头”,亲自驾车,向村里驶去……
雨时大时小,直到傍晚,也没住点。演出只好在村委会的大厅里进行,那是六间筒子房,能容纳一,二百人。虽说挤了一点,然而,村民看到自家的姑娘穿插在演员中间,翩翩起舞,感到无比地亲切与快乐,无形中拉近了他们与艺术之间的距离。不幸的是,那位文文静静的女团长,当时只顾了催促演员和村姑上车,急出一身热汗,被突如其来的凉雨一激,病倒了。她无法亲自指挥演出,躺在村卫生室里,打了一夜“点滴”,高烧一直不退。天刚亮,她随同文工团的车辆,回了省城。
参加“互动”演出的姑娘,一早又来到那片树林前。昨晚,她们听团里的演员议论,文工团在树林里丢失了一条珍贵的舞裙。女团长病倒了,追寻舞裙的事自然被搁到一边儿。姑娘们在林边转悠半天,也没找到裙子,有的回了村,有的去了自家的责任田。只有一个叫春妮的姑娘没有走,站在那里,似有所思。她咬了咬嘴唇,果敢地向林子深处走去。
林中静极了。树稍上缠绕着几缕乳白色的晨雾,时断时续。阳光从树隙间斜射下来,在地上形成一簇簇斑驳的光晕。草丛里的小虫儿嗞嗞叫着,增加了林中的寂静。春妮的心怦怦直跳。走着走着,眼前豁然一亮,一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出现在她面前。一个青年男子蹲在院中央,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捏弄着一排小泥人。他,正是昨天观赏排练的那个护林员。院子的一角,晾晒着一条黑色的舞裙,裙子雍容华贵,饰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春妮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凭着多年生活在林间的感觉,护林员知道有人走近他的住所,他明白来者的意图。站起来,拍着手上的泥土,说:
“你是来寻舞裙的吗?好,拿去还给文工团吧。”
“文工团回省城了。”春妮顺口回答说。
护林员一脸无奈的样子。
春妮用试探的口气问:
“我可以穿一下吗?”
“当然可以。”护林员说。
春妮取下舞裙,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照着昨天学到的那点儿可怜的舞技,狂乱地旋转起来。忽然,她忘了护林员的存在,忘了身处野外的老林里,完全陶醉于舞蹈的欢乐与兴奋中。
护林员不错眼珠儿地盯住春妮,迅速捏弄着泥团儿。瞬间,一排栩栩如生的小泥人赫然出现在地面上,其动作、姿态、神色与狂舞中的春妮惊人地相似。
一阵狂舞过后,春妮停住脚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脱下舞裙,往地上一丢,脸红红的向林外跑去。
护林员喊道:
“你把舞裙拿走吧,放在我这里也没用。”
春妮回过头来,笑道说:
“还是留在这里吧。明天我还来的。”
随即,她消失在一片浓浓的绿色里。
第二天,春妮又来到林子里,不像昨天那样子兴奋了,她把舞裙抱在怀里,轻轻地摩擦着,眉梢挂着一丝淡淡的惆怅。她多么渴望自己是一名技艺高超的舞蹈演员,随团队去各地演出,赢得观众的喝彩。然而,现实告诉她,她只不过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可怜的农家女,完全与舞蹈无缘。
护林员注意到春妮神色的变化,为她惋惜。像往常一样,他把小泥人从屋里端出来,摆放在院中晾晒。这些小泥人形态各异,一组一组有秩序地排列着,它们多半是他义父(已故的老护林员)及他义父的义父遗留下来的,经过煅烧,不再走形儿。每一组小泥人都展现出一种特定的生活意境,有一个鲜亮的名称,譬如《小小出阁》、《黑娃迎娶》、《鹦哥与巧妹》、《洋媳妇》、《断桥遗梦》……护林员端出最后一组小泥人,春妮看出,这一组是模仿她昨天的狂舞捏成的,未经煅烧。只不过,护林员把它们捏得太夸张了、太优雅了。春妮觉着既像她,又不像她。
护林员望望春妮苗条的身段儿和娇好的面庞,又望望晾晒在院中的小泥人,他想,既然能把舞蹈捏成一组动态的小泥人,为何不能把一组动态的小泥人还原成舞蹈呢?当年,义父传授给他泥人的制作手艺,反复强调,先想出一个独到的意境,让生活中的形象在自己脑海里活起来方可动手。显然,舞蹈与动态的小泥人有着共同的艺术特征,它们不过是现实生活的两种艺术表现形式而已,完全可以相互转换。想到这里,护林员凑到春妮身边,问:
“你想学习更多的舞蹈吗?”
“跟谁学呢?”
“跟它们。”
护林员瞄了瞄那些小泥人,春妮不相信,护林员挑出一组小泥人,摆放春妮面前,让她眯上眼睛,迅速地扫视,不光用眼,还要用心。
春妮半闭着眼,把那组小泥人从头看到尾,没看出异常来,非常茫然。护林员启发她,速度要快,心里集中,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春妮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护林员低声说,说倘若义父在场,非打她几棍子不可。春妮害怕了,怯生生地问:
“你不会打我吧?”
护林员讪讪地说:
“我哪敢呢。”
春妮放心了,眯上眼,听着护林员的讲解,全神贯注地扫视那一排小泥人。连扫五、六遍,奇迹出现了,小泥人突然在她面前放大,相互靠拢,融为一体,形成一个真人般大小的鲜明的形象,衣袂飘逸,神采飞扬,翩翩而舞,其优美的姿态,流转的眼神决不亚于昨天在村里演出的那些舞蹈演员,春妮惊呆了。
护林员见春妮已进入“泥人舞”的意境中,他把那条黑绿色的舞裙递过去,示意春妮着装表演。春妮穿上舞裙,抬起胳膊,仿照泥人的舞姿,狂野地旋转起来。她舞得那么执着、那么奔放、那么热烈。一组舞完,跟着舞下一组。护林员在一旁娓娓讲述每一组小泥人的精神所在。两人忘了疲劳、忘了饥饿、忘了时间,全身心沉浸在“泥人舞”的原始的粗狂的技艺之中。直至太阳西沉,春妮才想到回家。
这之后,春妮背着父母与伙伴,天天跑到林子里练习“泥人舞”,着了魔似的,日复一日,几代捏泥匠人高超的技艺,融入春妮的舞姿中,并被她以一种鲜活的形态淋漓尽致地演义出来。她和护林员不问为谁而舞,为何而舞,只是痴迷地去做。也许为了好玩,也许为了发泄。因为,他们的生活太单调了,太平凡了,像静静地挂在枝上的绿叶,希望在风中摇曳,在雨中颤栗,在冰雹中呻吟。也只有在狂野的毫不掩饰的舞蹈中,他们才找到各自绚丽灿烂的一面。
有一天,护林员对春妮说:
“凭你的身段儿,你应该去学正统舞蹈。”
“到哪里去学呢?”
“去省城,找那位女团长。”
春妮吓了一跳,神情沮丧,低声说:
“我不敢。她不会见我的”
护林员指了指春妮身上的黑色舞裙,说:
“只要你把这件舞裙送到文工团,女团长会接待你的。因为这件舞裙,无论质地,还是做工,都非常考究。”
春妮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她愣怔片刻,急切地问:
“我什么时候去省城呢?”
“越早越好。”
春妮脱下舞裙,折叠整齐,装进塑料袋,恋恋不舍地离开小院。
春妮走后,护林员拿起锄头,到院边的红豆地里除草——这是他开垦的一小片“自由地”——时值七月,豆秧上挂满一簇簇毛茸茸的红豆荚。护林员心神恍惚,一种莫名的惆怅悄悄爬上他的心头——他自幼酷爱小制作,父亲和哥哥说他不务正业,精神上有毛病。在他们眼里,只有掌握一门挣钱的手艺,才能养家糊口。后来,哥哥子继父业,当了村支书,管辖一方。而他呢,投靠在一位老护林员门下,学会了捏泥人的手艺,成为一名职业护林员。春妮的闯入,给他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同时,也使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多么孤独、多么寂寞。他无心除草,放下锄头,在小院里踱来踱去,心中郁闷不安……直到第二天下午,春妮出现在小院里,他才从抑郁寂寥中解脱出来。
春妮告诉护林员,几经周折,她在省歌舞院找到那位女团长。女团长非常感激春妮把舞裙送回团里,请她在员工食堂吃了一顿便饭。然而,当春妮提及想到文工团学习舞蹈时,女团长脸上的笑容变得勉强了。她委婉地告诉春妮,文工团只聘用艺术院校毕业的高材生及身怀绝技的老艺人,不收新学员。春妮说,她会跳“泥人舞”,不等女团长发话,她便在餐桌旁展示起来。她那独有的,纯原始的,粗野而狂放的舞姿顿时吸引住女团长的眼睛。许多演员围拢过来,也一个个惊呆了。女团长神色凝重,沉思良久,把春妮领进办公室,交给她两本有关舞蹈知识的书,说文工团近期外出演出,让春妮回去练习基本功,半个月后再来找她……
听了春妮的话,护林员为之一震。他知道,女团长看中了春妮。护林员催促春妮,抓紧时间练习基本功。
春妮把书递到护林员手上,羞愧地说:
“我只上过几天学,书中的字多半不认识,你能帮我吗?”
“试试看吧。”
“……”
当天,他们就开始了。护林员按章节把书里的内容“吃透”,再传授给春妮。护林员有非凡的想象力,能把不同种类的艺术融汇在一起,而春妮呢,接受能力相当强,演练才在艰辛中坚持下去。
村里的伙伴也曾问及春妮最近到哪里疯去了,春妮谎称自己进了一处木料加工厂,加之她是家中姊妹里最不被看重的一个,时常被父母忽略,所以,春妮的行踪,一直没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十天过去了,春妮粗略领会到一些舞蹈的基础知识。
第十一天,护林员一早把院落打扫干净,到院边摘些红豆荚,焖在地锅里——这是春妮最爱吃的零食儿。左等右等,不见春妮的身影儿,护林员用方便袋盛上熟豆荚,匆匆向林外走去。
穿过一片茂密的玉米田,护林员走进大湾村。道路上聚集着许多人,他们谈论着一件稀奇的事儿,说村里的一个野丫头,仅凭一张漂亮的脸蛋儿,被省文工团的女团长看中,女团长亲自开车来接她,鸡窝里飞出只金凤凰,邪门了不是。护林员心里一动,疾步走到街心,看见一辆红色的轿车行驶在村道上。透过车窗,护林员隐约看到春妮的身影。车从护林员身边一闪而过,他踉踉跄跄地跟在车后跑了几步,手里的熟豆荚散落了一地,他止住脚步,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可笑啊。
回到林中,护林员在院里坐了很久,他意识到春妮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寂寥。他想,倘若自己不教给春妮“泥人舞”,而与她和睦相处,他的人生该是一番怎样的景况呢?
作者简介:
王生,男,汉族,农民小说作者。出生于山东省菏泽市曹县,中学毕业后就读菏泽市广播艺术学院。曾任曹县广播电视台通讯员、记者,兼任曹县政府材料员。在省、市发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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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