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懂事起,父亲就在我耳边唠叨:你还有个大伯,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父亲告诉我,他有原本有三兄弟,他还是兄弟里的老二,上面有个大哥,下面有个弟弟,也就是我叔叔。
可从我懂事起到高中毕业回家种地了,从来没有见到过传说中的大伯。而这十几年来,能够和我父亲“相依为命”的,也就只有叔叔。
但父亲和叔叔的关系并不怎么好,甚至可以说,他们还有点鸡不同鸭讲的味道。因为大伯的莫名消失,起因就在叔叔身上。
父亲说,当年爷爷奶奶都还在世,有人给父亲兄弟俩说媒。可家里条件不好,大伯便主动退让,让我父亲先成家。
我父母婚后,家里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变故,一直身体不好的爷爷奶奶先后去世,叔叔就在暗地里说闲话,说嫂子是个“扫把星”,弄得家里尽是晦气。
这话被大伯听到了,揪住叔叔就要动手揍人。还是我母亲拦着,说人嘴两张皮,我是不是扫把星,也不是他说是就是的,又不敢当着我的面说,就当没有那回事好了。
伯父虽然没有揍叔叔,但他们两兄弟的关系就剑拔弩张起来。
随后一两年,叔叔的年龄也到了,因为和大伯差点打起来的缘故,在湾里的口碑就不大好,也没有人给他说亲。
再说了,还有个单身的大伯在呢,就算有人来说媒,首先考虑的肯定是大伯。
虽然,大伯当时差点揍了叔叔,但在人生大事上,却更愿意弟弟先成家。可兄弟俩连话都说不到一块,这也就成了大伯的一块心病。
也就是我母亲怀上我的那一年秋天,大伯突然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用一张旧床单卷成包袱背在背上,走到我家对我父亲说:
二弟,我留在家里不是办法,还是出门去讨个生计吧。树挪死人挪活,一滴露水养一棵草,总能找个出息的。
不管我父亲怎么央求,大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老家,这一去,就如同黄鹤杳无音信。
自从大伯离开后,父亲和叔叔的关系稍微缓和了些。或许,叔叔也从大伯的离去而尝到了手足分离的痛苦。
我出生的第二年,叔叔也成了家,表面上,父亲和叔叔并没有什么仇,大事情上也互相撑腰,但平素基本都不怎么来往。
这也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一个结,到我稍微长大后明白这其中的因由后,便明白,除非大伯回来,才有可能让他们兄弟恢复如初。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家里从来没有收到过大伯的任何消息,除了我父亲偶尔会说起他之外,村里湾里几乎都没有人记得他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这一代都长大了,我高中毕业时没有考上大学,也就回到家当起了农民,先是出门打工,后来在家里开了个小店,然后按部就班地结婚成家。
时间来到97年,我的孩子都一岁多了。那天下午,我正在自家商店门口逗孩子,突然,远处走来一个蹒跚的身影。
走近才发现是个六十多的男人,佝偻着腰,背上背着一个条纹编织袋,里面不知道装着些啥东西。
老人家走到我的商店面前,嗫嚅地问道:请问这里是黄范生家吗?
黄范生是我父亲的大号,可我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老人啊。见对方打听我父亲的名字,我赶紧拿了一条凳子请他坐下,一边问他从哪里来,一边告诉他,我就是黄范生的儿子,我父亲去城里了。
得知我的身份后,老人激动地站了起来说:你是范生的儿子啊,那就是我侄子了,孩子,我叫黄福生,是你的大伯啊。
这一下弄得我愣在当场,尽管从小就听父亲说我还有个大伯,可真的有一天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一时间还有点不大接受。
更何况,眼前的老人满面沧桑,身上的衣服也有点破旧,袖口上还泛着油光,显然是混的不如意的人。
当然,并不是我嫌弃眼前这个自称大伯的人穷。而是从小到大父亲给我灌输的信息,都是说大伯如何聪明如何能干,有胆有识有担当。
而眼前这个平庸、甚至有点落魄的老人,怎么也和我想象中的形象无法吻合啊。
得知他就是离家二十年的大伯,我赶紧请他不要激动,说我立即打电话给父亲,让他尽快回来。
父亲连夜就回来了,在父亲回家前,我也曾和大伯说,要不去请叔叔过来陪你说说话?
可大伯拒绝了,虽然没有说什么原因,但我清晰地感知到,他心里对叔叔,还是有一些怨气的。
父亲连夜回来,和大伯几乎是抱头痛哭,他们兄弟俩叙过旧,在我父亲的坚持下,这才请叔叔过来相见。
不出我所料,叔叔对大伯也是不冷不热,除了最初看到他时眼睛里露出一份惊喜之外,并没有说什么贴心的话。
父亲和大伯几十年不见,自然又说不完的话,两兄弟联床夜话说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把我叫到面前,当着大伯的面问道:
你大伯回来了,我们怎么给他安排呢?
我也是到这时候才知道,大伯出门几十年,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说得不好听点,这二十年来,他在外面就像“打流”一般,根本没有成家的可能,或许也是没有成家的心思。
父亲问我怎么安排,其实也用不着特意去安排,反正家里的情况就是这样。以前的老屋确实有大伯一份,只是因为他去向不明,前些年就被我们拆掉建了新房。
如今大伯回来了,总不能让他露宿外面吧。于是,我的安排就是让大伯住在我们家。
父亲很是欣慰,拉着大伯的手说:大哥,虽然你和你大侄子还是第一次见面,可打断骨头连着筋,这骨肉里的亲情不假吧。你二侄子出差在外面,等他回家我再带他回来看你。
就这样,大伯开始住在我家。反正家里有多余的空房子,添一套床铺被褥而已。至于吃饭就更简单,无非就是加一双筷子的事。
大伯虽然离家二十年了,但老家的风俗还记得,平常也帮着在土里地里干点活,尤其是屋前屋后的空坪歇地,全部被他翻了一遍种上了菜。
更难得的是,大伯最喜欢逗我的孩子,只要没事,就会乐呵呵地牵着我家小家伙玩游戏,真真实实体现了老少顽童的画面。
这样一来,虽然是个“陌生人”,大伯和我们的关系却很融洽。
有几次我和妻子因为一点小事发生争执,大伯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一根竹丫枝追着我就抽。最后知道是我妻子理亏,他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说:
夫妻间不管谁有理,你是男人,就得多让着点老婆,这才是男子汉应有的责任。
大伯这样的举动,让我妻子对他也更加敬重。
一转眼,大伯回老家二十年了,时间来到2018年,年近八十的大伯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临终前是我守在他床前,他拉着我的手说:
小关,虽然我们叔侄相处了二十年,但我知道,你小时候我没有带过你,你和我完全没有什么亲情基础。
可这二十年来,你对我毫无二心,我在你家吃住了二十年,你们夫妻俩也从来没说过半句闲话,大伯实在有愧啊。
等我父亲从城里回来,大伯已经咽气了,父亲和叔叔商量,叔叔还是曾经那句老话,既然你大伯和你更亲热,他的后事干脆就全权拜托你了。
按照地方的习俗,大伯的灵柩在家里呆了三天,也请了法师做了两晚的道场,然后我披麻戴孝把老人家送老归山了。
之前大伯在家的时候,我们去哪里都不用管家里的事,反正有个老人在,根本不用操心。如今大伯走了,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我们夫妻对着大伯生前住过的房间,看着房间里简陋的陈设,一张架子床,被褥还是我们给他换上去的。屋里仅有的一件家私就是一个排柜。
那个排柜还是奶奶的嫁妆,据我父亲说,那是他们兄弟分家时,大伯分到的唯一祖产。
也幸亏大伯离开的那些年,排柜竟然没有被处理掉,大伯回家后,排柜就放在他房间里当衣柜了。
我走过去拉了一下排柜的门,竟然上了锁。妻子看到就走到柜子前,踮起脚伸手在柜子顶上拿下来一把铜钥匙。
老式的钥匙上穿着一根红绳子,我不知道妻子怎么知道大伯把钥匙藏在柜顶上。妻子告诉我,前几天大伯特意告诉自己的。
妻子说到这里的时候随即就黯然了:大伯应该是预感到自己去日无多,才把他最私密的钥匙告诉了我妻子。
我打开柜门一看,里面就是一些大伯生前穿过的衣服,都是些老旧的东西。最醒目的是一个小木盒子,应该是老一辈人的那种妆奁盒。
我抽开妆奁盒的小抽屉,里面竟然有一个信封,下面隐约露出一本存折的样子。
随手拿起信封一看,竟然是大伯写给我的:大侄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叔侄一场的缘分也到头了。
二十年来跟着你们生活, 大伯我实在问心有愧,如果人死了真的还有魂魄,我希望自己能保佑你。
存折里是我年轻时在山西挖煤赚的一些钱,全部留给你,权当我这个伯爷爷给孙子的一点学费吧。
大伯的存折里竟然有十五万现金,我怎么也想不到,平常连烟都舍不得抽的他,竟然还有这么大一笔巨款。
而这二十年来,虽然我们自己家人没有说什么,可旁人总是在背后说他“吃白饭”的闲言碎语。他是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能把这笔钱留存下来?
看着大伯留下来的信和存折,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一直以来,在我眼里如此平凡的大伯,虽然平凡,却用最朴实的言行,诠释了亲情,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