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大早,老乡群里突然有人发了几张图片,一眼就看出,那是我们老家灵柩出殡的场面。
我忍不住问了一声,这是哪个老人去世了?为什么这么冷冷清清,除了抬灵柩的几个人之外,几乎没有看到几个乡亲的身影?
发图片的人叫益君,比我还大了十来岁,年轻时也当过我们村的村长。只是经过几轮的村庄合并,益君还出门打过工,如今年纪大了回老家,又成了我们湾里的“片组长”。
益君告诉我,五保户保叔昨晚死了,村里湾里的人连夜商量,今天早上就下葬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不由得就涌起一阵唏嘘……
保叔,对我来说既不陌生也不熟悉,在我十岁之前,甚至还根本不知道我们村有他这么一个人。但后来却又和他有过一段短暂的交集,发现他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
第一次见到保叔,那是83年的时候,当时我还不到十岁,放学回到家时,发现家里来了陌生客人,一个是派出所的警察叔叔,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猥琐男人。
小孩见到警察嘛,当然有点慌,在门口看了一眼根本就不敢进屋,干脆就在门口写作业。没多久警察走了,父亲就带着那个猥琐的男人出门,我依稀听到,他叫我父亲做“大哥”。
等到父亲晚上回来,我便问他哪个男人是谁,父亲才告诉我,今后见到他,你也要叫保叔。
在父亲的解释下,才知道一些保叔的信息。他离开我们老家已经将近20年了,这一次是被警察押送回来的……
算起来,保叔和我们还是远房的族亲,只是在60年代的时候,因为家里困难,到最后只剩下两间到处漏风漏雨的破房子。
而保叔也是个不省心的主,虽然过了几十年,我父亲对他的形容是:黑道日出生的。
所谓的“黑道日出生”,是我们当地对手脚不干净的人的形容。我父亲说,保叔从五六岁开始就小偷小摸,别人种的瓜果蔬菜,不管成熟还是没有成熟,反正他是第一个动手的。
而保叔的父亲虽然穷,却也算是个要面子的人,只要有人上门告状,保叔绝对逃不过一顿黄鳝下面。
但保叔真的是贼性难改,即使被打得皮开肉绽,依旧管不住手。稍微大一点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开始偷人家的鸡鸭吃了。
这样一来,保叔受到的教训就更大,有一次甚至被他父亲打断了一条腿。但保叔稍微好点,瘸着腿也照样。
69年,我们当地遭遇了一场大洪水,保叔家的破房子被水冲走了,保叔的父亲无力建房子,再加上有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全家人出门逃荒去。这样就不至于因为儿子继续丢面子。
在山上砍了一些楠竹做成竹排,保叔一家三口就这样出门了,这一去就杳无音信。
十几年后,我父亲当了大队支书,就好几次接到派出所转过来的公文,才知道保叔的一些相关信息——都是不好的事。
原来,当年保叔一家到了湖区安了家,保叔长大后,依旧本性难改,于是便被抓起来劳教,几次进出后来还被判了刑。
这一次回来,保叔是被遣送回原籍的。因为保叔在原籍已经没有亲人,于是派出所就把他送到我们村上,我父亲是支书,这个任务就落到了他头上。
也不知道保叔对乡亲们说了些什么,在村上的调和安排下,乡亲们东凑西凑给了一些东西,保叔就这么安置下来。
他家的老房子没了,但地基还在,前些年被村上建了三间小房子当公屋。于是,那里就成了保叔的家。
保叔安顿下来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往我们家跑,也在我父亲面前赌咒发誓,说从今往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保叔还说,自己的父亲在湖区过世很多年了,但母亲还在,只是后来改嫁在当地,还生了一个弟弟。
而他自己在那边也有了一个家,有个本地的堂客,还有三个孩子。只是其中两个都是拖油瓶,最小的那个是自己的种。
保叔的意思,就是自己要回老家这边来住,毕竟自己有了坐牢的前科,在湖区已经没面子了。
就那样,保叔出去了一趟,没几天就带着一个女人三个孩子回来了。村里也分了田土给他,他们一家就这样住了下来。
保叔回来安稳过了几年,日子过得很是清苦,于是便又开始不安分了。、
时间来到90年代,经常听说他和一些二流子们混在一起,我父亲还警告过他,让他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痛。
当着面,保叔答应得很爽快,但94年的时候,突然就被警察抓走了,据说还是盗窃的老毛病,而且金额还不小。
保叔再次进去了,留下一恶搞外地女人三个孩子怎么过?
那个湖区女人也是江湖人士,或许也是因为生活所迫,没多久就和邻村一个混江湖的住到了一起。
湖区女人还对我父亲说:我和保叔就是凑合过日子的,也没有什么结婚手续。如今他不听劝告二进宫,我今后肯定不和他过了。
客观点说,那些年来,湖区女人在我们当地的口碑还算不错,和湾里的叔伯婶娘们相处也可以。
再加上保叔被判刑确实是农村人最瞧不起的,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怎么过,人家找个依靠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湖区女人带着孩子们搬去了邻村,但对我们村的人相当好,不管老的少的,都被她当成“娘家人”看待。
邻村那个男的也是江湖客,知道“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训,自己犯了这一条,将来保叔出来是个麻烦。
于是就带着女人孩子一起去了市里,反正是混江湖的,生存应该不是问题。
一转眼过了几年,我父亲终于不当支书了,而我已经高中毕业,在家里开始做点小生意。而保叔再次出狱回来了。
保叔回来首先就是到了我们家,得知我父亲不当支书了,但还是很客气地说: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前几年刚回来时,都是大哥您照拂,您的恩情是不会忘记的。
保叔还说,自己已经在市里见到了孩子,和对方厘清了纠葛,那个男的愿意给自己一笔钱,我也不和女人纠缠了,准备回来做点小生意过日子算了。
得知我也在做小生意,保叔马上就和我说:那我们叔侄俩一起去湖区吧,那里的经济比我们山区好,肯定能赚钱。
我并不怎么热忱,但架不住保叔在我父亲面前赌咒发誓,说自己再怎么也不是白眼狼,也不会坑您的儿子。
刚好那些年我们家也确实亟需用钱,在父亲的安排下,我就带了一些山货,跟着保叔去了湖区。
一路上,保叔确实对我很是照顾,什么坐车吃饭,他这个闯江湖的“里手”安排得妥妥当当。当然,钱还是得我自己出,他也不隐瞒自己手里没钱的事实。
很顺利到了湖区,保叔带着我回了他湖区的“老家”,家里有他的老母亲,还有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夫妻带着一个孩子。
那个家也很穷,也就是一眼水塘旁的几间衫木皮房子,一家四口人住在里面很是逼仄,我在这里只住了一晚。
按照辈分,我得叫保叔的母亲为奶奶。老人家问了我一些有关于老家湾里的事,还说起一些老人的名字,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
说起我父亲时,老人家很是唏嘘,说当年他们也曾得到我爷爷的照顾,只可惜自己这把老骨头,这辈子也不可能回去看看了。
老人家的话让我无言以对,看得出来,她对保叔这个儿子有太多的失望,同时也有那种母子连心的牵挂。
但保叔的一切,怎么能让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安心呢?
临走前,老人嘱咐我,你回去后和你父亲说一说,请他盯着点这个家伙(保叔)吧……
我和保叔的湖区之行一无所获,辗转了十来天,保叔带着我见了好几个朋友。但在我看来,他的那些朋友都是江湖人,饭桌上满嘴跑火车,真要做事的时候派不上用场。
十来天后,我带的盘缠不多了,就决定回家算了。保叔让我把那些山货留在这里,还说要是卖出去了会把钱给你。
我一个人轻身回家倒也顺利,保叔一个多月后回来,告诉我那些山货没有销售出去,问我要不要去拿回来。
我算了一下就放弃了,山货原本就没多少本钱,一来一去的开销基本就抵消了。
再次回到老家,此时的保叔已经四十出头。用他自己的话说,年纪大了,已经不适合混江湖了,即使心里在不安分,也只能老老实实在家里过日子了。
于是,连续一些年,保叔确实就耕种着分给他的那点田土。再加上和湖区女人分手时得到的一笔“赔偿”,日子倒也过得去。
到了九十年代末期,农村的经济条件好了,一些不怎么好的风气也开始冒头,最常见的就是打牌。
保叔原本就是好逸恶劳的本性,很快就迷上了打牌,自己的田土也不种了,每天都是到处在找场子。
最开始,保叔一般都是在别的村活动,据说手气还不错,反正也不见他种地,家里连只鸡也没有,每天的生活还不比别人差。
但一段时间后,保叔就开始回本村“活动”了,据消息灵通的人说,保叔会作弊,外村人不和他玩了。
因为口碑不好,一开始大家都不和他玩,只要他上桌子,其他人就会找借口起身。保叔便对大家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在自己湾里都凭手气,你们放心。
软磨硬泡之下,大家慢慢才和他小小地玩,似乎也确实没有动手脚,于是,保叔也慢慢融入到了那个圈子。
只是保叔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差,幸好后来的政策好了,他这样的单身汉就成了“五保户”,每个月还能拿到点补助。再加上自己种点蔬菜,倒也一天天这么过来了。
我每次见到他,表面上也客客气气地和他打个招呼,他也热呵呵地回应,只是从来没有提起过,我留在湖区的那几袋山货。
后来我离家南下打工,保叔则继续留在老家,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每次春节回老家,有时候能见个面,有时候甚至连影子都见不着。村里的人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从来没有人会主动去说起他。
一转眼我在广东也生活了二十多年,保叔这个名字在我印象里似乎已经消失。今天突然间知道他的消息,竟然是他去世。
虽然我和他有过一段交集,但相交并不深。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保叔这个人,从此以后就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谁会记起他。甚至,包括那个湖区女人,还有那三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