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被遗忘。

车在柏油路上疾驰，渐渐驶出昌隆小镇，那些大大小小的铁皮厂房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直至成了一场刻骨铭心的回忆。

李大狗端坐在面包车后座上，这小小的空间关住了他的身体，却没能关住他的心。他的心早已不在昌隆，不在佛山，落在了小村庄里——那是他阔别已久的家乡，有他美好的童年以及深爱的父亲和儿子。

车从左侧汇入匝道，来到一个高速路口前，华峰轻踩刹车，让面包车在收费窗口前停了下来，他降下车窗，接过工作员递过来的通行卡，塞进了兜里。起落杆在工作员的控制下缓缓升起，面包车穿过狭窄的过道，往高速路上奔去。

朦胧中，李大狗听到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他渐渐睁开眼，往窗外看去。下雨了，雨点斜斜地扑在车窗上，不久就爬满了整扇车窗。

雨势不大，还能走，华峰打开雨刮器，透过雨刮器滑动的缝隙，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况。

车窗上弥漫着水雾，视线逐渐模糊，只隐约可以看到对向的车灯闪烁着，李大狗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一个瞎子。他转过来，看到妻子靠在椅背上，已陷入熟睡中，而副驾驶上的柳月也早已进入梦乡，车里只有两个男人还清醒着——一个睡不着，一个不敢睡。

他从灰色羽绒服兜里掏出来一盒云烟，打开抽出一只，递向华峰，并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华峰分神通过中间后视镜看到这一幕，摇摇头，“不抽，你也别抽了，外面下着雨，不能开窗，抽烟闷得很。”

李大狗没有说话，轻轻点头表示明白，将香烟收回烟盒中，又塞进了兜里。

“滴~滴~”，高速路上车很多，面包车被超了好几次，华峰也不急，自顾自地匀速行驶着。

雨势渐小，天空开始放晴，久违的阳光洒在车上，将车窗上的水雾蒸发掉，远处的小山坡、成片的绿林、平原又浮现在眼前。

佛山与怀安有很大不同，这里的山又矮又小，不比怀安的高大壮观，通常隔几十公里才能看到一个山坡，倒是果林、鱼塘比较多，土地利用率较高。

冬季，四野都是荒芜的景象，偶尔见一片常绿阔叶林，树叶随风而动沙沙作响，与司空见惯的光枝秃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在天空中还有一轮红日，把冬天的寒意驱散了小半，连带着将这荒凉的一幕也隐藏起来。

李大狗的心也如天气一般，缓缓舒展开来。他掏出手机，想给家里的老爷子打个电话报信，却发现手机没有信号，便只好就此作罢。

两个女人醒来后，愉快地拉家常，两个男人随即加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以打发这漫长的旅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从空中俯瞰，车流闪烁的灯光像一颗颗星星，排成几列，在夜幕中滑动。

面包车出了匝道，沿着可供两辆汽车行驶的柏油路下来，进入一个服务区——一行人打算稍作歇息。

车靠边停了下来，华峰拉上手刹，将三人叫醒。

李大狗最先醒来，他揉揉眼睛，抬头望向窗外，路灯散发着昏黄的灯光，光照在树上，在地上映出一个忽明忽暗的影子。

四人陆续下了车，往服务区大厅走。行走中，李大狗和妻子跟在华峰夫妇后面，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服务区很宽，占地面积有三个足球场那么大，几条绿化带铺设在房子前，将停车的场坝隔开。

安装的路灯不多，每隔百来米有一颗，光辐射的范围不远，中间有大半区域隐藏在黑暗中，只有近处的车玻璃反射着耀眼的光。

路灯柱子下便是绿化带，上面种着某种低矮的灌木和一排三角梅，光洒在叶片上，脉络清晰可见。

大厅不高，仅有一层，从外面看，跟别墅一样；大厅里灯火通明，有几个司机在桌边休息或吃东西。

左右两边各摆放着几排座椅板凳，中间留有一条两米宽的过道，通往超市兼食堂。超市里货架上摆放的东西与外面一样，只是价格较外面略贵，往上浮动两三块钱，外面三块钱一桶的泡面，在这里标价五元。

超市前放着一张长条桌，上面有几个小盆，里面盛着小半盆菜，都是最为常见的家常菜，其中一个盆里放着冷的白米饭。长条桌旁另有一个燃气灶，上面放着铁锅，大概是为了热饭菜。墙壁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自助餐，十元一份，米饭管饱。

李大狗四人同服务员要了四份自助餐，围在桌边等了几分钟，饭菜上桌后，缓缓吃了起来。李大狗起身一次，上厕所回来的空当，在超市里买了四瓶矿泉水。

吃饱喝足后，一行人在大厅闲聊，李大狗看到柳月在看手机，便也把手机掏了出来，他摁下开机键，往屏幕上看，显示的时间是20点整。

从昌隆出来，到现在已过去了8、9个小时，他们中间在路上歇了好几次，耽搁了不少的时间，所以到目前为止，一千多公里的路程，才走了三分之一。

外面渐渐热闹起来，说话声夹杂着发动机的声音，被风轻轻吹入耳中，王燕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场坝中停了一辆大巴车。

返乡的乘客们围在大巴旁，听司机说话。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正扯着嗓子喊道：“我们在这里停留半个小时，大家想去吃饭或是上厕所，都抓紧去，半个小时后就出发！”

闻言，众人一哄而散，三两成群地往公共卫生间或大厅走去，这些乘客大都是年轻人，他们拎着大包小包，脸上露出归家的喜悦和藏不住的疲倦。他们风尘仆仆地来，行色匆匆地去，像一群流浪的旅人。

凌晨三点，窗外又下起了雨，这雨同中午的一样，越下越大，最后渐渐模糊了视线。雨势太大，又是晚上，不好行车，恰好前方出现了一个私人服务区，华峰便打了转向灯，下了高速，往服务区里驶去。

这个私人服务区面积不大，只有五百来个平方，跟之前那个服务区一样，也有两栋房，一个是食堂，另一个是卫生间，卫生间在停车场后一百米左右的地方。

停车场里停满了车，有大货车、汽车，更多的是大巴，毕竟现在正处于春运期间，年末了，很多背井离乡的打工人都在往家里赶。

四人冒着大雨，一头扎进了食堂里。

这个食堂的面积大概有一百五十个平方，也是超市加食堂的搭配，座椅板凳摆得密密麻麻，中间的过道不足一米宽。奇怪的是，食堂里空位很多，却没有多少人坐，大部分人都站在门口的铁皮棚子下躲雨，只有二三十个人围在桌边。

李大狗很诧异，但没有多想，他们来到用餐区域，围在桌边坐了下来，各自看手机打发时间，只有王燕没有手机可看，在一旁发呆。

这时，王燕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扭过去看，那是一个系着围裙的妇女，看起来有四十岁。

那妇人板着脸，斥道：“请你们起来，这椅子是给吃饭的人用的，你们不吃饭，就不要浪费位置了！”

王燕还没反应过来，李大狗三人听到动静，纷纷放下手机观察，听到这话，三人皆有些不悦。

“椅子不就是拿来坐的吗？坐一下怎么了？你又不会少块肉！”柳月皱着眉毛，首先开了口。

“要是谁都来坐，那我的生意还做不做了？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老是喜欢占小便宜！”妇女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大声道。

听见这话，李大狗的脾气顿时就上来了，他嗖地一下站起来，指着女人的鼻子，喝道：“说谁呢？有种你再说一遍！”

那妇女被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生怕李大狗对她动手，但还是那副口无遮拦的样子，瞪着李大狗，说：“咋了？你还敢动手？你动我一下试试！”

这时，华峰站起来拉着李大狗的胳膊将他往后扯，说：“算了算了，咱们不坐就是了！里面闷得慌，咱们去外面透透气。”

说完，他领着柳月缓缓走向门口。见状，李大狗也不好多说，他狠狠瞪了妇女一眼，拉着妻子的手，跟在华峰两口子后面，往门口走。

王燕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妇女没有跟上来，不由松了一口气。

几分钟后，李大狗尿意涌上心头，便同妻子打了招呼，跟着人潮，沿着铁皮铺就的小路往洗手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