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图侵删
(故事梗概:一往情深草莽枭雄&风华绝代高门弃妇,乱世烽烟,机关重重,我欲慕南风,渐作青云梦,两情常欢洽,百年共执手……)
【1】
吱吱,吱吱……
花明月暗,后园不时响起三两声夏虫叫唤。
“呸!什么君侯,白生副好皮囊,正眼也不瞧我一下,就是个没名没姓的贱种,谁要嫁他?都是嫂嫂害我……”
陆南风一身缟素,带着侍女春桃,刚刚走到顾家六姑娘的绣楼门口,便听到里面传出小姑顾湄的抱怨,不觉蛾眉微蹙,悄然站住。
果然听她夫君的爱妾胡氏附和。
“六姑娘,论理这里没有我们说话的份,”胡花容道,“我斗胆劝公子,说姑娘貌美贤良,要嫁诸侯也要是个家底厚的,犯不着急着把姑娘交给这起子贼王辱没,哎,你倒猜猜,少夫人她怎么说?”
“怎么说?”
“少夫人说梁侯虽系草莽,却是少年英雄,气宇轩昂,前途必不可限量……姑娘嫁他,定有后福可享……”
“哼!这么好,她自己嫁啊,还当自己是刺史府少夫人,嫁过来十年,一个蛋也不见下,若不是看在她出自河西名门,早休了她……”
“哎哟,好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讲……”
“这是母亲说的啊……陆南风哪里是为我好?如今河西被申王围困,她父兄都战死了,她还白白搭上了嫁妆做军饷,现在还想梁侯出兵河西搭救她幼弟,所以撺掇哥哥拿我使美人计,不想那个贼王偏不领情,叫我丢尽了脸……”
……
顾湄像是发现有人来,故意提高腔调。
这里陆南风还未反应,春桃已经气结:“小姐,真是天下大乱,礼崩乐坏,这代州刺史府越发没规矩了。”
又看她家小姐面容波澜不惊,更添愤懑:“咱们该进去,当着六姑娘面,罚胡氏自己掌嘴才好。”
陆南风终是给她逗得苦笑。
自打半个月前听闻河西被申王张挞所围,父兄战死,这还是头一回蛾眉略略舒展。
她一个恩爱早绝,无儿无女的正室,怎么敢罚人家青春妙龄,有子依靠的爱妾?胡氏才生下顾家长孙不久,她如今可是顾徵的心头肉。
“罢了,我们走吧。”
原本是来劝说顾湄再设法接近梁侯,如今看来,只怕要从长计议。
小姑说的没错。
梁侯徐云起至今未娶,而顾湄正当妙龄,自己确实有拿她讨好梁侯的打算。
幼弟陆犀如今死守河西,危在旦夕,然朝廷昏乱,自顾不暇,陆南风病急乱投医,想只有目前盘踞代州渚州一带的梁侯有出兵的实力与可能。
只因徐云起原籍亦在河西,起初同他义父徐尚以助朝廷平叛的名义起兵,又受朝廷敕封过“河西将军”。
而他本人,此时正住在刺史府里。
【2】
既然顾湄这边暂时无计可施,只有另想它法,促使梁侯从速发兵了。
陆南风内心百感交集。
同样是一州刺史,百年士族,河西陆氏选择与反王殊死一战,代州顾氏却对野心勃勃的诸侯不战而降。
十天前,梁侯大军兵临城下,顾刺史父子亲自带领家眷与阖州官民,大开城门投降。
道是为免生灵涂炭,其实是为他顾氏在乱世中苟延残喘。
那天她亦跪在献城的队伍里,如今夜这般,穿一身素,美艳绝伦的脸上泪迹斑斑。
匆匆瞥过那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的梁侯一眼,心中已有谋算。
*
主仆二人穿过月洞门,便听到一阵酥酥软软的箫管声弦。
抬眼望去,八角亭中,轻歌曼舞,夜宴正酣。
“君侯,府中舞姬不知能否入君侯的眼?”
顾徵谄媚的声音隔老远都能听见。
但见一袭白缎锦袍的梁侯端坐上位,自顾捉着酒盏,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小姐,怎么办?”
贼王当真在啊,春桃越发不安。
心道小姐明明知道公子今夜在此款待梁侯,为何偏偏要往八角亭方向来。
难道劝亲不成,真要跑到梁侯跟前“犯颜直谏”?
“尚可。”
徐云起余光看到那美妇人越走越近,不自觉垂下眼睑,指尖微颤。
“君侯不盛酒力?”
顾徵看他骤然脸红,心中暗暗纳罕,方才这贼王一直闷声饮酒,已经灌下不知多少盏,还只当他酒量不浅。
忙与身旁站立的两个姬妾眨巴眼皮。
“还不快扶君侯回房歇息……”
两个姬妾巴不得这句,一左一右,眉飞色舞地凑上去。
她们本是顾徵房里人,早先也受他百般怜爱,自胡花容得宠,枯田久旱,哪里料到能伺候这般英俊魁梧的郎君,还是一方诸侯,能长缨在手,弯弓搭箭……
“找死么?”
不意梁侯一个眼神,二人立即遭他身边虎狼扈从喝退。
顾徵忙带众人惶恐跪地。
心道难不成天底下还真有坐怀不乱的男人?
“君侯饶命——”
彼时陆南风已至亭中,正撞上这一幕,面上飞快略过一丝鄙夷。
这就是爹娘为她千挑万选的好夫婿。
猥琐,无能,愚蠢。
也不理会顾徵狂使眼色,带着春桃不卑不亢向那神色阴晴不定的君侯施礼。
“君侯万安——”
但听“霍”地一声,梁侯扈从的腰刀已拔出半寸。
却不意被梁侯出手按住刀柄。
“不得无礼——”
【3】
见他意外地面色缓和。
众人心中石头才落地。
顾徵眼珠一转,不顾体统,竟又将陆南风往前推近了些。
“君侯,贱内陆氏,与您有同乡之谊,因此特来拜见——”
原来,顾徵余光只见他夫人一袭白衣,越发衬出肌肤胜雪,眉眼如画,竟也有些许失神。
心中又起恶念。
常言道,若要俏,一身孝,况陆南风本就艳若桃李,名扬河西……他纵然对她早就厌倦,却听闻不少反王扬言要“踏平代州乘南风”,保不齐徐云起好这口?
果见梁侯和颜悦色:“既是同乡,给夫人看座。——顾公子也起来吧。”
余光只见他眼神有意无意在陆南风身上停留。
顾徵面上浮现一丝正中下怀的冷笑,心道怪不得今日安排顾湄抚琴,徐云起看也不看一眼。
不料顾氏一门身家性命要着落在这个他早已厌弃的发妻身上……
*
眼睁睁看着夫君带人托故离去,陆南风终于了却了心头对他最后一丝眷恋。
这一刻,她真的成了弃妇。
心中唯有一念:救河西,救陆犀……
“妾有幸与君侯相见,愿献一首家乡小曲,与君侯并众将士洗尘。”
她用河西方言说。
脸上依旧没有笑容。
“……好,夫人请。”
不单徐云起面露讶异,连他身侧扈从,亭子周围守卫的兵士也纷纷向陆南风侧目。
原来他们多是从河西拉起来的乡勇,有几个没听过“河西陆南风”?陆小姐一家世代镇守河西,满门忠勇,在家乡更是人人敬服,如今看美人一袭缟素,泪眼婆娑,哪个不心生怜惜,暗自动容?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注)
……”
陆南风含泪以乡音清唱。
声若莺啭,催人断肠。
徐云起目不转睛地凝视她。
纵然后者未曾直视他一眼。
十年了。
南风小姐容色未改,只是笑颜难再。
她是他们河西的珍宝啊,该死的顾徵,简直暴殄天物。
饶是他这般卑贱不堪的小乞丐,当时连正经名字也没有,也想要不知死活一睹芳容。
恰逢她及笄之年,夫家前来迎娶,十里红妆,浩浩荡荡,是他煽动乞丐们一道拦轿讨赏。
“我欲慕南风,渐作青云梦……”
十四岁的半大孩子,心思深沉,唱着喜词儿,故意磨蹭顾家的豪奴,遭人一脚踹倒至新妇轿前。
“哎哟——”
他哀嚎着拿余光一直窥伺轿帘。
众人蜂拥过去拖拽。
到底惊动了轿中的南风小姐。
帘子掀起了一角,却扇的瞬间,她竟冲他莞尔一笑。
“不要为难他,多给些银钱。”
一眼万年。
未料会成就他厮杀数载,甚至染指江山。
【4】
陆南风自始自终未曾开口求梁侯救援。
一曲歌罢,一片寂然。
身旁的春桃越发摸不着头脑,小姐抛头露面就为让这伙草莽听一曲河西女子的闺怨?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主公,请准我等回师河西,增援家乡父老,抵御贼兵!”
“主公,请下令吧。”
“主公,我在河西尚有妻儿家眷……”
……
徐云起按住桌面站起身来。
看到纷纷下跪请战的将士,弧线优美的嘴角不觉微微扬起。
“君侯,妾不懂兵事,只知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君侯如今虎踞代渚,若就此偏安,放任申王作恶,他吞并河西之后,接下来恐怕就会挥师东进,与君侯争夺地盘……”
陆南风见他脸色阴晴莫测,迟迟不开口,不得已只好跪下,鼓起勇气痛陈利害。
她胸口剧烈起伏。
眼神急切地望着这张微黑的俊脸。
只在他一句话了啊。
陆犀与五万官民的性命,父兄在天之灵能否安息……
“南风小姐请起——”
不料他竟俯下身来相搀。
布满老茧的指腹刚一碰触到纤纤柔荑,陆南风陡然抬头,局促地将手抽回来,心中到底一悸,转念一想,礼不下庶民,一介草莽懂得多少男女大防。
等等,他叫自己……南风小姐?
不容她多想,徐云起已从容扬手,众人一齐告退,他那个黑面神扈从甚至连春桃也带了下去。
“君侯……”
陆南风这才感到些许害怕。
八角亭中,彼时只剩她与梁侯二人。
沉默半晌,他眺望远方,语含期许。
“小姐心知肚明,我若出兵,必定也要一举占领河西,这与申王夺取河西有何不同?还是说,小姐对云起,有区别于其他诸侯的信任?”
陆南风暗暗松了口气,娓娓说道。
“其一,申王残暴,破城之后必定生灵涂炭;其二,当今北境,唯有君侯兵峰最盛,令诸侯畏惧,只有您可保河西长久安宁;其三,君侯是河西人,又受朝廷敕封,接管河西作为基业乃是众望所归,我陆氏亦可与君侯达成默契,共护百姓……”
徐云起听到这里,忽然转过身来,凝望她,眸色渐沉。
“小姐字字句句皆为河西黎民,会否忘记,你如今人在代州,早已身为顾氏媳……”
他其实还想说很多,诸如,南风小姐,我知你在顾家过得并不如意……
陆南风哪知他真意,面不改色与他对视。
“是顾氏媳,亦是陆家女。君侯占领代州后,代州已然安宁,妾不再忧心,您为人宽厚,善待百姓,官民无不敬重,小妹顾湄,也对您……君侯?!”
猝不及防!
梁侯竟一把掐住了她的腰肢!
简直不盈一握。
陆南风瞪大了双眼!
他接下来的举动更加过分。
她给他毫不费力地勾到漆柱前,男子魁梧身躯如泰山压顶般迫近,俊逸脸庞几乎贴上她暗香袭人的雪颈,他眼神迷离,仿佛是在梦呓。
“那你呢?你对我……”
浓烈的男子气息混杂着酒气袭来,陆南风如遇雷击,她幼承庭训,几曾有过这种遭遇?
“你,放手……”
徐云起猛然酒醒,放开她,慌张后退。
又背过身去,胸膛起伏,呼吸不匀。
陆南风则神情呆滞,娇躯微微战栗。
简直岂有此理!
若非还念及河西战事,她只怕会立即触柱身亡,以全名节。
惊魂未定之际,到底换来他支支吾吾的两句。
“南风小姐,恕,恕本侯醉酒失礼……待我整肃兵马,即刻发兵河西。”
【5】
回房的路上,陆南风仍是浑浑噩噩,不知是喜是悲。
春桃追问,她也一声不吭。
只能闷在心里。
不是听闻梁侯是赤诚君子,怎么也做出这般浮浪行径?亏得顾湄与他的事没有做准……
一夜未睡。
之后再见梁侯徐云起,却是两日后,与顾徵等人于城外送他亲征河西。
陆南风见梁侯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心中狐疑,莫非徐云起早有西征的准备?
她那一番心思,会否自作聪明?
但,纵然隔着垂至腰际的幕离,她仍能感到银甲长枪的青年将军那道灼灼眼神。
“愿君侯此去,攻无不克,妾代河西百姓,敬君侯一杯……”
恰在此时,风云变色。
徐云起刚接过酒盅,正待一饮而尽。
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众人定睛一看,似是梁军的斥候探马。
“主公……”
斥候目光闪烁,徐云起如临大敌,使眼色令他附耳报告。
陆南风见他听罢突然眼底剧震,手中酒盅随之落地,顿生一种不祥预感。
硬着头皮追问。
“君侯,何事啊?”
不料徐云起怔怔将她望定,脸上瞬间充斥疼惜与不忍。
“河西沦陷,申王屠城,陆小将军……失踪……”
……
“阿犀,阿犀……”
梦中的陆犀血肉模糊,躺在尸骨遍地的城楼里。
他才十七岁啊。
连亲都没有娶。
该怎么同陆氏列祖列宗交代?
陆南风好想就此长眠不醒。
“这是哪里?”
睁开眼便看到焦急的春桃,但确认是睡在帐篷里,忽一眼望见挂在对面那身寒光凛凛的甲衣,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梁侯的中军大帐。”
春桃略显难堪地回应。
不知该怎么同小姐解释。
白日里小姐惊悉噩耗晕厥,姑爷倒无甚反应,是梁侯不顾体统,端端将她搂入怀里,喊打喊杀地叫军医。
在场官员无不震惊,顾刺史再是无用之人,也绷不住脸面,看不下去了。
“君侯,此是我顾氏长媳……这……男女授受不亲……”
一语将本就六神无主的梁侯惹急。
“刺史会否记错?少夫人不是日前因悲伤过度,追随亲人而去了么?不过,我夫人与顾少夫人乃失散多年的姊妹,你们看错人也是有的。”
他的夫人?!
顾刺史气得怒目圆睁,未料徐云起竟指鹿为马,公然强夺人妻,欲要争辩,倒被儿子顾徵拦在身前。
“君侯,家父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君侯不用理会。”
彼时梁侯身旁扈从,个个按住刀柄,一副随时可以大开杀戒的凶相。
识时务者为俊杰,顾徵只能忍气吞声,况且如今陆家已经全完了,陆南风再美,他也早腻了,不如便宜徐云起,做个顺水人情,他可还等着梁侯支持他接管刺史之位呢。
【6】
“我知道了。”
陆南风听她详述始末,神情却异常平静,怔怔凝视床头盛水的小碗,“你出去给我打一盆水……”
春桃还当小姐是要梳洗。
忙忙地走出去,才放下门帘就听到“哗啦”一声。
徐云起恰好在此时赶回。
这声脆响端端落入耳中,他不由分说,一把推开发愣的春桃,失控地冲了进去。
“小姐,南风小姐——”
她静静地躺在毡毯之上,血从雪白的手腕上流下来,徐云起顿感一颗心被剧烈撕扯,灵魂似被猛然抽离。
原来,这就是痛彻心扉的感觉。
……
陆南风再度醒来时,发现帐中所有的锐器皆被清空,连碗盏都换成了银器。
“小姐,事已至此。您想想,这些年您在顾家怎么过来的?老夫人刻薄,六姑娘任性,您嫁过去不到一年,姑爷就开始一个接一个纳妾,连陆家陪送过来的丫鬟仆妇他也……只有我没让他得逞……”
然而她仍是痴痴怔怔的。
春桃声泪俱下的劝解,她是一个字也未听进去。
姓顾的一家子不是人,徐云起无端强占人妻,他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河西都沦陷了。
徐云起为何不早些出兵?
她此时一心只想与爹娘兄弟团聚。
直到听到帐外传来的几句议论。
“主公性情中人,为了陆小姐耽搁在这里,怕是要贻误战机……”
“是啊,我等身为谋臣,不能坐视不理……”
“况且陆小将军只是失踪,不是殉难,我等应该继续西征,趁申王立足不稳,一举夺回河西,说不定到时还能找到陆小将军……”
……
也不疑心怎会有人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讨论军情。
陆南风猛然坐起,眼底瞬间迸发生机!
是啊,他说的对,阿犀只是失踪而已……
她跟着徐云起,反而有利于寻找阿犀。
“春桃,君侯现在何处?”
她突然间转变态度,倒令春桃措手不及。
*
徐云起当夜便重赏了他的头号谋士岳宪。
感激岳宪的攻心计,令他得以与陆南风一起用了顿晚膳。
“军中粗粮,小姐看合不合胃口……”
他此番连说话都小心翼翼。
陆南风诧异地看着春桃将几样清粥小菜摆好。
一应竟是河西乡间菜式。
她有多久没吃到家乡菜了,简直像是在做梦。
“君侯有心了,妾何德何能……”
她眼中含泪,终于茫然将他望定。
忽又冷静下来,顾徵当年刚娶她时,比徐云起还要温柔小意。
“南风小姐不要介意,小姐在顾家处境,我早已深悉,如今河西沦陷,陆小将军下落不明,我想小姐在顾家也难待下去了。身为同乡,云起不忍忠良之后遭小人欺凌,这才出此下策。——小姐放心,梁军是一定要夺回故地的……”
徐云起一口气说完,竟有些喘吁吁。
天知道,这番话,他不知暗中练习过多少回。
【7】
确实是下策。
陆南风不觉苦笑。
他让她莫名其妙成了“顾府少夫人失散多年的姊妹”,只是为了将她带离刺史府那个腌臜地,让她能够重回故里?
那么,他公然称她为“夫人”,又该当何解?
“君侯,夺回河西,刻不容缓。您不用担忧妾的身体,妾出身武将之家,昼夜行军,绝不至于成为君侯负累……”
陆南风眼神决绝,接下来,就是要解开“梁侯夫人”这个结。
由梁侯亲手打下的荒唐结,晚解不如早解。
“我与侍婢身为女流,在军中多有不便,不如自即日起,皆以男装改扮。再有一节,若君侯不嫌弃……”
她眼波流转,犹犹豫豫将他望定。
徐云起难以置信,眼中迸射出狂喜。
她这是应允自己了么?
卑贱如他,岂敢对天仙般的南风小姐有所嫌弃?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令他瞬间如遇寒冰。
“君侯伟岸,将来必遇淑女,妾不敢妄称君侯夫人,妾痴长一岁,若蒙不弃,愿与君侯结为异性姊弟……”
徐云起嘴角微抽,沉默半晌,不得不允。
*
破晓就开始急行军。
行至离河西不远的端州城岔路口,梁军又与本州诸侯兵马相遇。
岳宪等人主张不要节外生枝,毕竟夺回河西要紧。
那边将领见是梁侯旗号,也识趣地赶过来,送了两箱金银,又解了俘虏中几个姿色不错的妇女,一并推搡到了梁侯马前。
“望君侯笑纳——”
此时徐云起与陆南风都作戎装,并驾齐驱。
梁侯见到这几个女人,瞬间气得面色紫涨。
好在有扈从解围。
“金银留下,至于这些军粮,你们自己用吧。”
军粮?
他说这些女子是军粮?
陆南风尚未想转,又见那将领暧昧陪笑:“是,君侯轻取代州,想必连南风都乘过了,我们这些军粮,也是污了君侯的眼。”
一石激起千层浪。
“混账!”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徐云起手中长枪竟将那人胸膛一下贯穿!
场面瞬间大乱!
岳宪等人见状,只好命人敲响战鼓,两边登时陷入混战。
陆南风怔怔地望着徐云起那滴血的枪头,半晌未反应过来。
“阿姊,是云起不好,累你受到惊吓……”
他护她避过一旁。
陆南风惨然一笑,眼睁睁望着双方兵士不断倒下。
“君侯,他不过逞口舌之快,并未损及贱妾分毫……”
乘南风。
多少诸侯反王觊觎她呢。
说到底不过是拿她当夺取城池后的标榜。
“端州城我迟早要取。阿姊,他们若非对你不敬,我还能让他们多活几日。”
他笑得恣意,像是对这种杀戮早已习以为常。
陆南风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自她与他相识,他对自己的温柔小意,几乎让她忘记,他是年少成名,令人闻风丧胆的一路诸侯。
什么“为人宽厚,善待百姓”?
“君侯,您也曾经用女人充过军粮么?”她无力地追问。
徐云起面色微变,沉默半晌方柔声回应。
“阿姊放心,待拿下端州,我即刻命人将那些妇孺好生安置……”
他没有正面回应。
【8】
端州城没有撑过三个时辰。
陆南风心想,再加上代州,渚州,三州连成一片,若梁侯再取河西,他将成为北境地盘最大的诸侯。
此时,让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梁军破城之后,以搜寻反王余孽为名,开始了大规模的抢掠。
陆南风骑在马上,眼睁睁看几个兵勇将一个十来岁的民女拖进巷子里。
“君侯,妾记得您一向军纪严明……”
她怯怯地轻启朱唇,不确定他会听从自己。
然而她身旁的徐云起听罢,眼底凶光瞬间消弭。
立即传来岳宪。
“没听到我阿姊的话?即刻严惩胡作非为的兵勇,并贴出安民告示,选拔守城将士。”
*
是夜。
陆南风坐在灯下,为徐云起缝补一只破损的衣袖。
春桃看到了不禁打趣:“小姐,不知是谁,非要放着好端端的侯爷夫人不做,要做人家的义姊?”
陆南风忽然抬眸将她望定,并无半分恼意。
“春桃,你瞧君侯待我,可有三分真心?”
春桃闻言怔住。
思索半晌,撑住下巴,也答得认真:“岂止三分?百分都有。”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想什么:“小姐是绝顶聪明之人啊,君侯其实为人阴狠,比申王还要残暴,但对小姐,他非常宽厚容忍,甚至您不许他作恶,他也能听得进去……所以,小姐不要端着了,为了天下苍生,您应该成为君侯的女人。”
陆南风听到这里,越发胆颤心惊。
她现在怀疑,梁侯善待代州百姓,可能真的是因为自己。
更加揣测,以徐云起的诡诈,怎会坐视故土沦陷?他与申王实力相差无几,会否是他为了鼓舞士气,让这些河西儿郎能够一举占领故地,而放任故乡被屠城?
针尖冷不防扎入指肚,冒出殷红的血珠。
“这些话,谁教你的?”她忽然间有所醒觉。
春桃瞬间脸红:“除了岳宪大哥,还有谁?”
*
翌日。
又是破晓时分。
徐云起披着她缝好的战袍,带领披麻戴孝的十万大军将河西城团团包围。
他们打的旗号竟是为陆刺史复仇,为河西数万亡魂雪恨。
梁侯兵马杀红了眼。
滚木擂石都阻挡不了一波又一波视死如归的河西儿郎。
两个时辰后。
申王于城楼上自尽。
梁军攻占河西的时间竟比端州还短。
破城之后,徐云起第一件事,便是命令全城搜寻陆小将军。
但两个多月过去,仍无任何消息。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陆南风站在城楼上,遥望已然渐渐恢复生机的河西城,不知不觉,陷入深思。
不仅是曾经她生活了十五年的河西刺史府。
徐云起连陆氏家庙都重建了。
陆氏逃亡的族人,他也派人一一寻回。
无一不赐予黄金,封地。
他亦在众将士的支持下,黄袍加身,自封梁王。
她知道,他接下来还会统一北境,直至称帝。
【9】
“王爷……”
纵然她对他的称呼随身份而变。
他始终唤她“阿姊——”
“风这么大,阿姊不如回府去……”
徐云起轻轻为她披上一件披风。
如今刺史府已变成了梁王府,徐云起与她的住处,仅隔几步路。
梁王依然派人到处寻找陆犀的下落。
陆南风始终相信陆犀还活着。
等消息的日子,她每日都同徐云起一起用膳。
他一应衣物皆她手作。
一旦出行,无论征战还是打猎,梁王也必然要她同去。
岳宪与春桃上月成了亲。
春桃仍常常陪着她家小姐。
总与陆南风说起,将士们庆幸王爷身边有个美貌善良的阿姊。
就连她每每跟着梁王出去打猎,多少生灵都得以逃命。
臣僚们也乖觉。
没一个往梁王府送美女的。
上上下下,只待那层窗纸捅破。
两年间,梁国疆域日益广阔,只剩西京不在徐云起掌握。
便是那时出的事。
徐云起亲征西京,遭遇顽强抵抗,三个月强攻不下,更兼损兵折将,梁军士气大挫。
那夜用过晚膳,各自回到营帐,不多时陆南风便听到隔壁传出惨叫。
又有内侍匆匆来请。
“小姐快去看看吧,王爷他……”
陆南风刚解了发髻,垂下满头青丝,便给人拽去徐云起的大帐。
掀开帘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
陆南风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躯赤了上身,背对她,持一柄长刀,正对着半空中,疯狂劈砍着什么。
他裤子上已被鲜血浸透。
而他身下,躺着几名早已身亡的内侍……
陆南风捂住了嘴。
他纵然嗜杀,对身边人下手,这还是头一次。
“云起……”
她强忍着恐惧与愤恨,柔声唤他。
那头喜怒无常的猛兽终于停止了发疯。
转过头,脸上已现如沐春风的笑容。
“阿姊?”
是第一次这样叫他啊,他是不是在做梦。
“你身上弄脏了,我带你洗干净吧……”
陆南风逼迫着自己,说出了最不想说的话。
接下来,还做了最不想做的事。
后山就有处汤池。
月华如练,照见他们半个身子浸没于水中。
赤诚相对,是彼此最真实的样子。
多年征战,他身上伤痕累累,一道一道,星罗密布。
有几处都在致命处。
她睫毛微颤,伸出手去,拿绢帕为他擦拭结实的胸膛。
只一下,便给他捉住了手,牢牢按贴于他的心口处。
“阿姊,我……”
才刚开口,嘴就给她香唇堵住。
徐云起只觉头脑一空。
……
义父曾经对他说过。
王业之路,本就累累白骨铺就。
“我欲慕南风,渐作青云梦。”
起初,不过是为了得到她,才踏上这亡命征途。
所以,从来他只愿为她一个人放逐心魔。
“云起,你要发誓,自即日起,不可再滥杀无辜……”
她忽然间将他推开,认真地说。
他立即回应。
“阿姊,云起发誓,一生一世,对你言听计从,否则让我……”
“不要说,我信你不会骗我……”
她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徐云起这才醒悟,她的慈悲,不仅仅是对天下苍生,也理所当然将他囊括其中。
但是,她信他不会骗她……
徐云起心头一紧,倘若他真的骗过她呢?
不过,此刻软玉温香在怀,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一夜,他自少年时的夙愿,终成正果。
【10】
西京在半个月后攻克。
称帝之日,八方来贺。
徐云起定国号为大梁,帝号天命,定都河西,立发妻陆氏为皇后。
陆皇后怀孕七个月时,突然得知代州刺史府出了事。
先是刺史顾徵暴病身故,不久,后宅无端失火,继室胡夫人并小公子亦未能逃脱。
更不幸的是,失火时恰逢早已出阁的六姑娘顾湄归宁,好端端的人给烧得又哑又聋。
自此,坊间沸沸扬扬流传所谓“皇后曾为顾家妇”一事,再无人胆敢传说。
那日陆南风悄悄去看过六姑娘后回了宫,当晚就没有睡着。
梁帝半夜醒来,惊觉身边不见了皇后,急冲冲闯到门外,却只见皇后一个人站在中庭,仰望月亮怔怔出神。
“阿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要出来赏月,也该叫醒朕一起……”
他说着脱下了身上的龙纹披风与她披上。
“陛下,自臣妾与您相识,再无见过满月,您说,为何连十五的月相都有残缺处?”
梁帝听得心头发怵。
她又知道了什么?
他开国不易,治国更加辛苦,近三十的年纪,鬓角已现银丝,不是有她在,他真不知以这一副旧伤新伤累加的身躯,还能支撑多久。
“阿姊,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这样对皇儿不好,或是谁在你跟前乱说,朕立即将他提来乱棍打死……”
梁帝说着说着就龙颜大怒。
陆南风早已习惯,转过身来,温柔地抚摸他鬓角。
“陛下,阿犀的灵位,何时才能归于陆氏宗祠?您还要骗臣妾多久?”
她用最和顺的语气,说着最刺心的话。
梁帝双目不自觉迸射出狠厉:“是谁告诉你的?”
陆南风惨然微笑:“是谁有那么重要么?还是说,陛下又要为此滥杀无辜?”
他为了隐瞒她的过去,竟然将顾府灭门。
纵然那一家子算不得无辜,也不至于有如此悲惨结局。
但他残留了一丝良心,令他留下顾湄这个活口,却暴露了他最不想让她知道的秘密。
当年斥候所报,其实是:陆犀殉难。
而他当众宣布的是:陆小将军失踪。
斥候知他秉性阴鸷,将来必遭灭口,竟将这个秘密告知了顾徵,以此换得家人富贵,而顾徵又告诉了顾湄。
顾湄用烧得面目全非的手写下这个秘密给陆南风后,就撞了柱。
“阿姊,朕没有,朕只是不想……”
梁帝突然间语塞。
陆犀一死,她必然不会再苟活。
倘若让陆犀一直“失踪”,她不就能永远跟着他了么?
陆南风悲怆地摇头。
小腹骤然一阵剧痛。
竟至瘫倒他怀中。
“阿姊,皇后……”
……
【11】
“陆南风,你给朕听着,朕哪怕不要皇子,也要你好好活着,否则,中宫所有侍从并这些稳婆,朕一个不留——”
梁帝对着中宫内殿怒吼,进进出出的宫人无不惶恐。
早产加难产,谁都晓得皇后此番凶多吉少。
兼之皇后自身似乎也无生存意志。
恐怕陛下最后这句威胁,她已然听不到了。
内殿之中。
陆南风总是醒过来又睡过去。
尽管稳婆们人人惜命,个个尽力,她腹中孩子亦迟迟不能落地。
模模糊糊中,她一点一点忆起往昔种种。
徐云起原是头凶兽,只她能够驯服。
而她用以操控他的利器,无非一个情字。
究竟缘起何时何处?
忽然之间,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年脸孔从眼前疾闪而过……
是出嫁那天的事吧。
喜轿出城没有多久。
忽然间停下,只听耳边乱纷纷,闹哄哄。
又听轿旁的婢女议论。
“你道领头拦轿的是哪个?竟是一个小乞丐头儿……”
“听听他唱的词儿,我欲慕南风,渐作青云梦,把小姐闺名都编里头了!”
“什么青云梦,我看就是春秋大梦!”
她却听得怔住。
这小乞丐,将来或许前途无量呢……
便在这时,她听到少年那声“哎哟——”
也是鬼使神差。
不顾养娘阻拦,她执意掀起了帘子的一角。
不料他忒生俊秀。
她不禁莞尔。
就那么却了扇。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
这一却,竟牵扯出一段情缘,不死不休……
“我欲慕南风,渐作青云梦,两情常欢洽,百年共执手……我欲慕南风,渐作青云梦……”
殿外忽然传来当年小乞丐那首似乎异想天开的唱词。
心急如焚的男声,一遍又一遍地高唱。
不将她从昏睡中唤醒,誓不罢休!
陆南风睁开眼睛,露出一丝无力的微笑。
这一次醒来,她终于愿意,紧紧握住稳婆的手……
罢了。
这一生一世……
终究,是祸躲不过。
(完)
阁楼,资深社畜,用通俗精致的文字,讲限量版的故事。感谢阅读,欢迎点赞评论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