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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梗概: 如日中天锦衣少使&容色倾城落难千金,七夕夜雨,惊鸿一瞥,始知情之一字,误尽苍生……)
【1】
七夕节,帝京骤降一场夜雨。
彼时弱水之畔,灯火缤纷,映照一群衣饰华丽的莺莺燕燕,尤为引人注意。
据说,今夜全京城的妙龄女郎都在此聚集。
礼部侍郎府千金晏青青也扮作丫鬟混迹在放灯的人群里。
然而一盏盏祈愿姻缘与终身的河灯刚刚下水,便遭遇豆大饱满的雨点儿打击。
青青的那盏灯也被浇灭。
“哎呀,当真晦气!”
“怕不是好兆头呢。”
“扫兴,难得出来一回。”
听到身旁一声接一声的怨怼,青青面上亦略过一丝沮丧表情。
与丫鬟们不同,青青年方十七,身为晏侍郎幼女,不乏世家公子求娶,适才向织女娘娘许下的,正是——
“信女晏青青,只愿全家平安顺遂,祖母双亲无灾无疾。”
康王逆案平息不久,朝局不稳,她父兄近来每每散朝回家,总是愁眉不展。
道是圣人疑心过重,施政暴虐,当今告密成风,有小人借逆案大做文章,无中生有陷害忠良,排除异己。
民间也因逆案牵连多少无辜百姓。
世事无常,就如同这场七夕夜雨。
盛夏也觉森冷。
青青叹口气,只得与一班丫鬟提了灯笼,叽叽喳喳,摩肩接踵打道回府去。
谁知她身姿窈窕,容颜甚美,嵌在人群里,只见挽着灵蛇髻,别几朵绢花,月白襦裙上,绿丝带在腰间飘逸,纵然淋雨略显狼狈,一眼望去亦是独具气质,鹤立鸡群。
望江楼上,有携美同游的纨绔王孙,不约而同,顿觉怀中红粉知己个个奇丑无比。
无人不问——
“那是谁家千金?”
“那装扮怎会是小姐?没见那灯笼上的字样?——是晏府的侍女。”
“啧啧,只听闻晏小姐出色,没想到府里丫鬟也这么美,倘能沾一沾她身,死也愿意……”
话音未落,已是一阵嘈杂声起。
*
“锦衣卫公干,闲人回避!”
青青等人听见,与百姓一道惊慌闪躲,目光只见迎面一队威风凛凛的人马,涉水飞奔而来。
缇骑都着圆领甲,面上显露杀气。
天子鹰犬,朝廷爪牙,哪个见了不胆战心惊?
然而领头的将官身形挺拔,年纪却很轻,只见戴凤翅盔,配绣春刀,五官俊美无俦,眼眸亮若寒星。
青青那些丫鬟,惊恐之余,见小将军生的周正,个个面红耳赤,瞧得目不转睛。
唯独青青暗暗揣测,这又是哪个大臣要倒霉?
想到父兄在席间说起,那些坏了事的官员,重则抄家灭族,轻则主子奴婢一概流放没官不论。
也是合该出事——
青青愣神之际,已被人群挤到前面去,手中灯笼更被撞落,堪堪滚到了领头小将军的马前。
“啸——”
那马骤然受惊,踏破灯笼的同时,发出一声震天嘶鸣,立足不稳间,几乎将马上的人甩脱出去!
那小将军忙勒紧缰绳,用尽力道才将坐骑稳住,身旁千户举手示意人马停止前进,朝着人群厉声喝斥。
“谁的灯笼?”
现场陡然陷入一片死寂。
青青与一众丫鬟早吓掉了魂。
忙不迭带头下跪,头也不敢抬的。
“大人饶命,是奴婢的。”
朱唇轻启,声音极柔极细,怯弱之中,又含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公务要紧,不要惊扰无辜,失了分寸。”
半晌,她才听到一个年轻的男声,冷淡低沉,携风带雨,不紧不慢地传入耳朵里。
【2】
青青回府后就生了病。
淋了雨,又受了惊。
不过除了疼她的祖母,一家子也顾不上为幼女忧心了。
原来当夜倒霉的,正是九门提督郑府,恰是她晏府姻亲。
父兄惊悉消息,情知郑提督冤枉,然而带领一班虎狼缇骑抄没提督府的,正是皇后幼弟,锦衣卫指挥使徐异,传闻这位当朝国舅年少气盛,为人阴狠,视人命为草芥,谁敢同他说理?
只盼勿要牵连自身。
……
该来的还是会来。
锦衣卫缇骑气势汹汹闯进晏府那日,正是风清露冷,深秋时节。
彼时青青正陪伴久病的祖母在后院赏菊。
只见满园金黄,冷香沁人心脾。
薄暮黄昏,青青一袭白衫罗裙,挽了云鬓,薄施脂粉,坐在花丛中弹琴,稍稍纾解祖母为家族殚精竭虑的愁绪。
郑提督因与康王有书信往来,判定了私通反贼,满门抄斩不说,亲眷也流放去了南境烟瘴之地。
晏侍郎父子近来多被有司传唤查问,阖府都成了惊弓之鸟,整日战战兢兢。
“别弹了,咳咳……”
晏老太太似乎是预见到什么似的,忽然咳嗽两声叫停。
青青起身走到祖母跟前矮下身来。
老太太歪在太师椅上,慈爱地摩挲着孙女的小手,声音已无比虚弱:“青青,我的心肝肉,你还这么年轻……”
前院传来喧闹声,后院很快也乱作一团。
发生了什么事?
青青惶恐地扭过头去。
再度回过神来,晏老太太已经奄奄一息:“记住祖母的话,今后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
锦衣卫指挥使徐异带队刚踏入后院的门槛,便听到一阵哭声。
很快有人来报,晏老太太受惊过度,刚刚驾鹤西去。
众人不自觉站住,脸上略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动容。
但身为天子鹰犬,早见惯这类场面,年轻的指挥使率先恢复了镇定。
“点算箱笼人口,不能走脱了一人!不单晏府亲眷,并那些仆妇,丫鬟……”
徐异说到“丫鬟”二字之时,莫名地顿住。
眼前惊现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人脸。
头脑倏地一片空白。
灵台亦陷入混沌。
众人跟随他痴怔的目光望过去,只见菊花丛里,七八个簇拥着晏老太太痛哭的丫鬟仆妇中间,有位哀哀欲绝的小美人极是晃眼。
五官精致,肌肤胜雪,身段娇软,眼神茫然。
是那种令男人心驰神往的人间绝色……
缇骑们个个瞧得目瞪口呆。
徐异心腹孙千户喝问晏府仆人。
“那女子是何人?”
仆人吓得抖衣而颤。
“回大人,是,是我家小姐……”
徐异心头一突。
是她!
自七夕夜起,多少个日夜,这张脸教人魂牵梦萦。
——今次抄没晏府家产,他本不必亲自来的。
但她不是侍郎府的丫鬟吗?
那夜分明是奴婢装扮。
又暗道不好。
丫鬟若非晏府家生子,尚可放还原籍,倘若是小姐,必然会被充作官妓无疑。
“此女瞧上去粗陋蠢笨,绝不可能是晏小姐,晏庄之女亦是钦命要犯,万万不能走脱,给我细细地搜!”
众目睽睽之下,徐异饶有深意地瞥了孙千户一眼。
孙千户察看他神情,瞬间会意。
“是,是,大人明察,这定然是晏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无疑。”又恐吓那仆人,“想李代桃僵,为你家小姐脱罪?再胡言乱语,拔了你的舌头丢进诏狱!”
到底吃惊,只道他们这位血气方刚的国舅爷当真不近女色,连公主郡主都不放在眼里,这晏庄的女儿,莫不是个妖孽?
【3】
半月之后,城郊。
别院里,也植满了各类的菊花。
金黄中还掺杂了几抹压枝的素白,如廊下静坐的白衣美人一般冷艳。
青青此时已变身为孙千户之妹,道是病弱常年养在乡间,近日才接过京师来。
只知道一应事体皆孙千户做主,连晏老太太的后事亦是他周全。
别院里并无多少仆从,青青身边也只跟了两个伶俐的小丫鬟。
孙千户只来过别院两回,巧舌如簧,道是她兄长一位故交之力,冒险救下了青青,至于晏府的案子,圣人尚未下旨,她兄长那位故交正在多方奔走,叫青青耐心等待。
遭逢巨变,青青眼泪早已流尽。
七夕夜的河灯熄灭,原来应验在这里。
她一介弱女子,只能暂且相信孙千户,每日便坐在廊下观望,盼能够见那位有情有义的恩公一面。
绝处逢生,那位素昧平生的恩公,已成最后的指望。
全不知孙千户早拿了诏狱里一个死囚冒充晏小姐,连她的名籍也勾了,阖族人等,并她父兄在内,皆当青青已经不堪变故自尽。
丫鬟小红与小紫来劝。
“姑娘,多少用一些吧,若主子来了,见到姑娘日渐消瘦,定会怪罪奴婢。”
原来,青青被孙千户赚入别院,每日只勉强进一餐。
“你们是说,恩公他会来?”
青青似乎从来抓不住她们话中的重点。
小红与小紫对视一眼,心中俱想,真个好模样儿,怨不得连铁石心肠的国舅爷也迷惑了去,只是这副身子饿瘦了,伺候不好主子,届时她们可过不了孙千户那一关。
“嗯,是啊,主子说了,等姑娘养好身子,他一定会来。”
终究只能骗她。
两个也在纳闷,孙千户把姑娘养在这里,怎生徐指挥使一回也没见过来?
“恩公也是镇抚司中人么?”
谁知青青听话用了午膳,漱过口,忽然追问小红与小紫。
“嗯……”
两个丫鬟再度面面相觑。
又听青青感叹:“我从前以为,锦衣卫皆如国舅徐异那般冷血凶狠,如今受孙大哥与恩公庇护,始知自己女流之辈,坐井观天,恩公此番若能从恶人手中救出我全家,青青必定做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
直把二人吓得目瞪口呆。
倘若晏小姐知道真相,就是那位冷血凶狠的徐指挥使看上她,欲行霸占,孙千户不过是奉承权贵,才对她百般诓骗,真不敢想象到时会出现什么局面……
青青午后向来有小睡的习惯。
这一日想必是听到恩公会来,又生出拯救家族的奢望,竟自在庭院花丛里一张软椅上悠悠睡去。
徐异恰在此时悄然而至,身着官服,似乎是刚执行完公务过来。
小红小紫看见,忙俯身施礼,惊喜得差点叫出声来。
【4】
徐异一个人在青青榻前矮下身。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美丽的脸。
女子娇弱得像一朵雏菊,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碰坏。
好想再听她怯怯说一声:“大人饶命……”
岂不知自七夕那夜,她早要了他的命。
他本系庶子,并非皇后胞弟,不能承袭家族爵位,靠着忠于王事,替皇家厮杀,才获得了圣人的信任,皇后阿姐的欢心。
他们这种人,刀口舔血,向来不以女色为念。
万万不曾想过,七夕夜马失前蹄,他失了心魂。
晏侍郎有何过错?什么同情反贼,不过是遭人构陷,圣人哪能看不清?
只是皇权在上,晏庄父子和所有自诩清流的朝臣一样,错在久久不肯表明立场,为圣人屠戮手足兄弟一事歌功颂德,正其明君贤名。
他能护下青青,却不能左右波谲云诡的朝局,所以近乡情怯,不肯来见青青。
怕青青问他是谁。
怕她追问他,她父兄到底犯了何罪……
煎熬纠结间,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上轻轻一吻。
忽一阵凉风起。
榻上娇躯微微打了个寒噤。
徐异解下披风替青青盖上,方依依难舍地离去。
“恩公!”
谁知人刚走至院门,已给那道娇怯怯的女声叫住。
徐异头脑一空,似给人点穴般定住身形,背对青青,竟至动弹不得。
青青抱着披风飞奔过来,本能向他下跪。
“恩公,小女终于等到您……”
她语气里尽是惊喜,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期许。
徐异在脑中设想过无数回与她相见的情形。
未料到会是这样的。
“姑娘请起,秋风紧,最好……回房休息……”
说话间已脸红至耳根。
正庆幸青青看不到他的窘态。
未曾想便听到她接下来这两句。
“恩公不进去小坐?容青青为恩公奉茶致谢。”
徐异终还是身不由己地转过身来。
两两相望,青青乍见到这张天人般的俊脸,似有片刻的失神,却再无多余情绪。
徐异眼底略过一丝失望,她当真不记得自己了,又或许,那夜她并未将他注意……
……
青青捧了热茶近前。
“恩公请用。”
徐异想也没想,轻轻吹后,便抿了一口。
竟忘记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这几年杀人无数,也结下不少仇家,对入口的吃食向来是反复查验,小心翼翼。
他向她微笑:“姑娘不要总是恩公恩公的,在下视尊兄为挚友,无旁人在时,姑娘可以称呼在下的字——不为。”
她怎能知晓?
他姓徐名异,字“不为”。
能称呼他字的,唯有尊者与至亲。
想想也觉讽刺,他儿时寄养佛寺,授业恩师渡劫大师当初为他起这个字,意在望他能做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青青如何能想到眼前的“不为”就是令朝野内外闻风丧胆的酷吏徐异?
【5】
“是……不为大哥。”
青青懵懵懂懂应了一声,再次与他炙热的眼神相触,又情不自禁垂下头去……
也在情理之中。
她出身书香门第,幼承庭训,几曾与外男这般接近?
更何况,恩公相貌清俊,年纪又这么轻……
徐异揣测她心意,自己亦心跳如鼓,再难逗留下去。
“青青,我公务在身,下次再来看你……”
起身告辞,竟不给她继续打听晏府案子的机会。
浑然不觉,自己亦对她改了称谓。
青青莞尔,冲他略略福下身,若有所思目送他出门。
祖母,他会否是您在天之灵派来拯救晏氏一族的人?
……
第二日徐异过来,也是喝口茶水,略作停留就走。
这样反复几回,足足往来半个多月。
来的时辰并无定准。
但一回比一回停留得更久。
青青殷勤侍奉,也不敢多问。
更佯装看不懂他眼中隐含的绵绵情意。
偶尔听他厉声喝斥丫鬟,责怪她们没有好生照料自己。
自那时起,青青不再拒绝小红小紫的好意。
一日三餐,早晚添衣。
烦闷时也会抚琴一曲。
也为徐异抚琴唱曲。
徐异不在时,她抚的曲子始终是《十面埋伏》。
总归欺丫鬟们不懂音律。
徐异来时,她弹唱的却是从前在闺中绝不可能弹奏的那类“淫词艳曲”。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徐异就此神魂恍惚。
……
那日却是入夜时分来的。
由孙千户搀进青青房里。
只见飞鱼服上溅满污秽,肩胛残留着断箭,血不规则滴了一地。
把青青吓得不轻。
原来她自遭逢巨变,日夜为家人挂心,和衣而眠,夜里至多睡足三两个时辰。
“恩公这是……”
“大人遭了暗算,恐怕今夜要辛苦贤妹。”
孙千户自顾留下一包伤药,临走时瞥一眼青青,眉梢眼角难掩暧昧。
倒未见他对徐异的伤势有多着急。
青青待要呼唤小红小紫,却给靠坐床榻上的徐异叫住。
“青青,烦劳你啦。”
青青听罢只好站住,她自幼侍奉祖母,亦有些许医术在身。
小心帮将他上衣褪下,看到里衣,却本能地一顿。
徐异凝眸将她望定,不放过任何细微表情。
“嘶——”
只一声呻吟,迫使青青再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
褪去里衣,直到他结实的上身与她赤诚相对。
少女胸口微微起伏,勉强平复了气息,蛾眉紧锁,朱唇轻启。
“不为大哥,拔箭会有一点痛,您且忍一忍!”
徐异嘴角装作视死如归地点头。
哪里会痛呢?
他早已遍体鳞伤,这一回不仅不会痛,反而会心甜如蜜。
“啊——”
然而,那只滑若凝脂的小手拔出断箭时,他还是装作痛苦地叫了一声。
也是猪油蒙了心。
今次陛下行猎遇刺,他带人追击刺客,明明能够轻易躲开这一箭的。
连皇后阿姐也说,万一箭头喂了毒,可怎么得了?
【6】
“万幸箭矢无毒,不为大哥,今后您可当心一些吧。”
青青为徐异包扎好,一面洗手,一面头也不抬地柔声安慰。
徐异目不转睛凝视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下都妩媚惑人,听她洗手时发出的哗啦水声,亦如仙乐般动听。
他原想此生最温暖的光阴,莫过于幼年在荆阳城普度寺,受渡劫大师教养的那几年,恩师教他防身武艺,也教他要好好做人。
然而他为建功立业,在庙堂谋取一席之地,不辨是非,讨好圣人,已做了太多违心的事情。
青青会否是观世音派遣来的龙女,引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本心?
“青青,你家人之事,我当尽力周旋,伯父与晏兄目前在诏狱里还算安全,并未受多少苦楚。”
也不全是为了青青,实际上,但凡明显的冤狱,徐异在职权范围之内,都会明令不可擅自用刑。
青青闻言猛然抬头,殷切将他望定。
“不为大哥——”
越发疑心他究竟在锦衣卫中是何身份?
心中万分纠结,终是欲言又止。
怔怔凝视徐异良久,忽然间转身离去。
徐异阻止不及,茫然无措之际,更添满腔烦躁郁闷。
是自己哪句话说错,惹她不悦?
总不能逼他向圣人进言,重审晏庄父子一案,平反冤狱?
不想煎熬了一个多时辰,才见青青捧了热气腾腾的汤药返回。
“不为大哥,喝下这汤药,伤能好得快些……”
徐异不禁失笑。
原来她为自己煎药去了……
凭她坐到床前,用小勺将汤药,一下一下地,轻轻吹过后,喂入他口里……
喂着喂着,两个人忽然莫名地相视而笑。
*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徐指挥使以养伤为由,在别院一住七日之久。
帝后的赏赐,朝臣的礼赠流水般送去国舅府,府中却无人敢透露国舅爷真正的下落。
只一人心生怀疑。
却是圣人庶妹,自幼倾慕徐异的长乐公主齐惠。
原来公主亦曾寄养于荆阳普度寺,也算与年少的徐异有过同窗之谊。
皇后有心与皇家亲上加亲,与府里也有过明示,国舅年方十九,与二九年华的公主堪堪匹配,只待忙过了眼下这些附逆案,皇后便向圣人请旨,为徐异与公主赐婚。
公主知道国舅今次受伤,头一个带了参茸雪蛤等名贵补药去府里探望。
几番未见到人,犹犹豫豫便去了皇后宫里。
“不为是个粗人,难为公主体恤下情,本宫代他谢过了,待他伤愈,一定教他来宫里向公主当面致谢。”
皇后以为几句话能搪塞过去。
因徐异为人孤绝,向来不喜应酬交际,连皇后也不以为意。
不料公主转身就吩咐随从。
“去镇抚司,找两个常跟着国舅的人,本宫有话要问。”
【7】
徐异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每日晨起第一个看到的人是青青。
每晚闭眼前最后一个看到的也是青青。
她照料他饮食,为他换药,在他面前弹唱扬州小调,甚至以一双丹青巧手,画出他身着飞鱼服,腰悬绣春刀的飒飒英姿。
徐异心想,这大约就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那夜,他向青青讲起了儿时的故事。
他自佛寺还家之后,这段经历还从未向人说起过。
他讲荆阳城那个充满了传奇的龙兴之地,讲普度寺下那株有求必应的菩提,还有神秘的恩师渡劫,他教人向善,清心寡欲,法力无边,无所不能。
青青听得眼中异芒闪现。
“不为大哥,倘若有机会,青青也想去看看那株菩提,去拜见渡劫大师……”
“好,我带你一起去。”
徐异脱口而出。
几乎已经是在表明心迹。
立即追悔莫及。
是太唐突了些。
却见青青凄楚望向窗外。
是想到彼时她家人尚身处困境么?
“不为大哥,您能否帮我?我想见一见你们的指挥使徐异徐大人。”
此言一出,徐异再度怔住。
她说,想见自己……
听青青继续陈情:“我知诏狱戒备森严,唯有徐大人首肯,我才能见到父亲与兄长……”
她旋即娓娓解释,见到父兄,查明案情,再通过指挥使徐异上书圣人,她不信这世道真就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天底下再无人主持公道,待家人平安之后,她立即自尽……
徐异眼中剧震。
俊脸上已充斥疼惜:“青青,你预备如何打动徐大人?”
青青一双星眸顷刻间溢满泪水。
“不为大哥,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
在徐异瞠目结舌的凝视下,她缓缓褪去了自己的衣裙……
青春的气息。
绝美的躯体。
她娇媚得令他几欲窒息。
徐异别过脸去,呼吸困难,热血翻涌。
她竟然想以此取悦那位传闻中冷血无情的指挥使大人……
他怎能忍心,占有如此绝望的青青?
在她除去最后的屏障之前,徐异终于不顾一切将她搂紧。
“青青,不要,不可以……”
“青青,我会为你父兄鸣冤,我会全力保护正直的大臣,我会做到,今后有所为,有所不为……”
“青青,只求你不要伤害自己……”
却不知青青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嘴角浮现出一丝计谋得逞的惨烈笑意……
徐异,对不起……
荆阳城的普度寺与皇族渊源颇深,能得渡劫大师亲自教养的孩子,非富即贵。
何况多日的相处,观其行止,度其年龄,他纵然不是国舅徐异,也是能够翻云覆雨,手眼通天的贵人……
此番步步为营,十面埋伏,引徐异对她情根深种,委实是为了晏氏一族安危。
她与他相处的每一刻,都在揣度他的身份,试探他对她的爱意。
然而此番试出他本性纯良之后,她又生出一个得寸进尺的念头。
既然有机会上达天听,何不在解救家族的同时,索性劝说圣人停止暴政,兼济天下苍生?
那夜之后,青青又画出一些惨不忍睹的图。
康王等反王封地的村落,饿殍遍野,十室九空。
厚重阴霾下,告密成风,酷吏横行,受逆案牵连的官员,身披枷锁。
更有无数孤儿寡妇,衣不蔽体,乞于道旁,而他们头顶,正是烈日当空。
徐异每看一副,手指都会不自觉颤抖,只因这些情景,他在现实中全都见过……
倘若恩师渡劫大师知道他对圣人实行暴政,牵连无辜却熟视无睹,甚至助纣为虐,一定会后悔当初对他的教养与看重。
【8】
事发时已是严冬。
皇后万万想不到,一向谨慎持重的幼弟徐异,能在圣眷正隆之际,突然闯下滔天大祸。
明明晏氏一族即将流放漠北苦寒之地,徐指挥使竟然擅自命令有司,案情多处存疑,待他上书圣人后再说。
于是御案上便堆积了厚厚一沓为多位正直朝臣平反昭雪的奏疏。
并附有多幅令人触目惊心的惨烈画作。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书附议支持国舅的朝臣甚众。
圣人龙颜大怒之余,更诧异一向武艺高强却不通文墨的徐国舅因何突然变得才比魏征,将一桩桩冤案能够言之凿凿地陈述清楚。
那些不肯颂圣的大臣也被他说成是“忠于陛下,正直不阿”。
被反王裹挟的百姓被他视为“实属无辜,徒遭连坐”。
其中更有多处引用明君贤臣,民心所向的典故,直言“水可载舟,亦能覆舟。”
康王逆案不能再扩大下去了,那样被冤屈的臣民会越来越多……
自然,官逼民反,行刺圣人天子那样大逆不道的事也会越来越多……
帝后怎能料到,这些胆大包天的奏疏其实全部出自一个本应已沦为官妓的弱女子之手。
卷宗由徐异调阅,案情也由他查证无误。
但奏疏上每一个字,皆是青青深夜伴在徐异身旁,一面磨墨,一面口述……
当夜徐异搁下笔时,起身搂住了身旁同样疲惫不堪的青青。
冬日寒冷,但彼此的身心却炙热无比。
为生民请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起初不过是为色所迷,未料于情欲里找回了初心。
徐异认为自己已经做了此生最正确的决定,剩下的就交给天意。
此刻什么前程富贵,身家性命,皆抛诸脑后。
唯独舍不得青青。
“青青,我不能再瞒你,其实我就是……”
——是他亲自带人将她父兄抓进了诏狱。
然而他未及表明身份,便给她削葱般的指尖按住了唇。
“妾只知道,您是志诚君子,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青青从他怀中脱出,却深深凝望住他,眼波流转,脉脉含情。
纤纤玉手,勾挑着衣裙一件件委顿在地。
徐异恍若梦中:“青青……”
青青妩媚微笑,凭他将自己拦腰抱起。
终究是她利用他,搅乱了乾坤。
她想效仿古时贤女缇萦救父,他却甘愿押上身家性命陪她豪赌。
原想像缇萦一样自己上书圣人,只是让徐异呈递而已。
徐异却偏偏坚持用他自己的笔迹与名义,他不愿青青担上任何犯言直谏的风险。
不为大哥,青青能给您的,唯有此身此心……
【9】
徐异下狱之时,帝京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而早在圣旨抵达之前,他已安排孙千户星夜带了青青逃走。
阡陌道中,漫天飞雪。
马车之内,青青从睡梦中悠悠醒转。
有多久未曾睡得这般香甜?
原来,孙千户告诉她说,圣人已下旨重审官员附逆案,她的父兄族人已经被释放,晏侍郎被贬往扬州做了县令,全家已平安返乡。
指挥使大人命他护送她先行前往扬州与家人团聚。
所以,她赌赢了,天子圣明纳谏,一切诚如所愿。
青青含泪摩挲着手中温润的青玉佩。
那夜两情相悦,床第之间,彼此交换了贴身信物。
青青送情郎自幼佩戴的鸳鸯香囊,徐异则解下了一枚青玉佩。
始知何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行至看不到雪的地界才觉察不对。
他们一行几人,不像是南下,倒像是北上。
暗中观察孙千户并两个丫鬟的举止,果然发现小红与小紫在偷偷掉泪。
“孙大哥,停车!”
青青高声叫孙千户。
孙千户充耳不闻。
反而扬鞭打马,加速前行。
青青看向两个神色惴惴的丫鬟。
“大人现在何处?”
两个丫鬟不敢看她的眼睛。
“大人他……在镇抚司。”
在镇抚司不错,不过不再是威风八面的锦衣卫指挥使。
是诏狱里生死未卜的阶下囚。
青青似乎明白了什么。
莫非上书一事已经激怒圣人,徐异正在独自承担罪责,孙千户他们要带自己去的并不是扬州,而是另一个安全之处?
还有,自己的父兄族人呢?
恰在此时,听到了车外愈来愈近的急促马蹄声。
……
未料到来人竟是当朝长乐公主。
公主身边还跟随几名锦衣卫,尽是徐异的亲信。
前因后果,公主已全部查明。
齐惠第一眼见到这个身披狐裘,姿态娇媚的女子时,突然想到了南康长公主与驸马桓温的故事。
十里长亭,她微笑着将躬身下拜的青青亲手搀起。
“我见忧怜,况徐郎乎?”
南康长公主当年气势汹汹闯进驸马爱妾的房间,看到惊为天人的李氏后,也是情不自禁与她化干戈为玉帛。
食色性也,倘若不是青青蛊惑徐异,激怒皇兄,已经把天捅了个窟窿,她未必不愿与她共侍一夫。
青青瞬间怔住。
公主称呼他为“徐郎”……
“殿下,指挥使大人他还好么?”
终究眼下不为大哥的安危要紧。
齐惠坐在石桌前,久久凝视她腰间青玉佩,眼中尽是凄楚。
是渡劫大师送给徐异的玉佩!
他自十三岁返京,青玉佩从未离身,竟给了这个相识不过半载的晏青青。
她想到儿时与他在普度寺读书玩耍,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只是他从未将她正眼看过。
不过她不想认输,眼下这对苦命鸳鸯,不也在跟天斗?
徐异眼下在诏狱里忍受千般酷刑,万般苦楚,始终咬定是他一人所为,对青青这个始作俑者却是三缄其口。
“晏姑娘,其实要皇兄赦免无辜的臣民,不是只有犯颜直谏这一条路。”
【10】
青青眼神急切地将齐惠望定。
“殿下,大人是不是正在诏狱中受苦?求您救救他,一切都是青青的主意,与大人无关……”
齐惠咬了咬下唇。
彼时在诏狱中那个人,在面对皇后的质问时,回护心上人的决绝,简直与这个女子一般无二。
看来这个晏青青,断不能留!
“姑娘也是出自世家,想必听说过,我朝能够延续国祚,与荆阳城普度寺多有关联,而寺中的渡劫大师,也就是徐郎的授业恩师,于齐姓皇族,不仅是有功之臣,更是德高望重的长辈。”齐惠认真说道,“所以,只要渡劫大师愿意出面,不仅徐郎与你的族人都能够获救,朝廷的局面也会改变。”
“如何能说动大师出面?”
“大师从不出普度寺,但倘若我手持徐郎的青玉佩前往拜见,他或可破例,再度参与朝政。”
青青听罢,二话不说,立即解下腰间的青玉佩递给公主。
齐惠握住玉佩,面上略过一丝狡黠。
“晏姑娘果然深明大义。”她的脸陡然间向青青靠近,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但姑娘是知道的,徐郎圣眷正隆,今后必有大好前程,倘若仍是对姑娘念念不忘……”
“殿下放心。”青青笑中带泪,终于说出了她想听到的话,“烦请殿下手持青玉佩,告诉大人,青青一直在利用大人,对大人从无任何爱意,既然青青家人已经获救,当与大人再无瓜葛,自今往后,大人的生命里,不会再有晏青青这个人!”
……
是年,元夕。
圣人颁诏,从渡劫禅师之谏,为社稷祈福,大赦天下。
附逆案中众多臣民得到赦免,这其中也包括以莫须有罪名被关押数月的晏氏一族。
如此,圣人无需承认自己先前施行暴政的过错,亦能堵住悠悠之口,朝政再度归于清明。
徐异不再任锦衣卫指挥使,自请贬往荆阳城做一个守城小兵。
恰好能够护送年过八旬的老禅师回去。
只因他被释放之后,又在家宴上当众婉拒与长乐公主的婚事,再度激怒了天子。
皇后察觉到徐异看公主的眼神里竟有滔天的恨意,便收回了强行赐婚的懿旨。
只两个当事人心知肚明,到底是何缘由。
渡劫大师并不是公主请回来的,公主去追赶青青时,大师已经收到皇后的飞鸽传书,知悉徐异下狱的消息,表示他愿意进京救人。
所以,齐惠那番话根本就是骗青青的,目的是要她永远离开徐异。
孙千户与两个丫鬟已被公主灭口。
齐惠的说辞是,她为成全徐异与青青,才追赶青青的马车,恰巧遇见强盗正在打劫。
她未能救下孙千户等人,却被青青硬塞给她青玉佩。
徐异对她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
“恩师,您法力无边,能否告诉弟子,青青她还活着么?”
徐异骑在马上,从京师到荆阳,一路上不断重复着同一个问题。
齐惠坚持说那日青青自行离去,不知所踪。
但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啊,脱离保护能活多久?
他着人四处寻找,青青总归音讯全无。
自请去荆阳,也是想继续沿途寻找。
更希望得到恩师的帮助。
渡劫大师却始终端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老禅师并非无所不能,于男女情爱这件事上,他自己也曾深陷其中,自感无能为力。
【11】
光阴弹指,转眼十年过去。
彼时,徐异因屡立军功,已升任荆阳太守。
这些年,他对青青的寻找,从未停止过。
十年,他终于说服了帝后,为他与晏氏女赐婚,从此对青青双亲执以婿礼。
除此之外,十年间他还做了其他该做的事。
如长乐公主和亲漠北,由徐异亲自护送。
“不为,晏青青已经不在人世,你为何如此执着?我等你的时间,比你等她的时间要久的多。”
齐惠看他的眼神,依然充斥着不甘心。
徐异只是冷笑不语。
荆阳临近国门,多有战事,徐异作为守将,远交近攻,漠北有求亲之意,他立即表示愿以国舅身份,为年近六旬的老可汗求娶中原王朝最美丽的公主——长乐公主齐惠。
而齐惠这边看到的前来求亲的年轻王子,不过是老可汗众多孙子之一。
又如徐异数年如一日,前往普度寺打扰渡劫大师。
总有一种预感,恩师是知道青青下落的。
某次从寺里沮丧走出,迎面却撞见僧人们领着几个小孩子走进来。
其中最小的那个男孩,看起来约莫只三四岁,眉眼间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徐异本能地冲他多看了两眼。
和自己当年好像。
“叔叔,叔叔……”
徐异转过头,却看到小男孩一只手高高举起他的青玉佩。
“叔叔东西掉了。”
徐异笑了。
他就此结识了这个叫“余安”的男孩子。
从此徐异来普度寺,又多了一个目的。
教没有爹的余安念书习武。
于是等到徐异在荆阳城呆满十年的时候,小余安已经离不开这位太守义父了。
那日,当一大一小在菩提树下练习拳脚功夫时,渡劫大师忽然在不远处驻足。
他身边还有一位荆裙布衣的少妇,戴着幕离,看不清面容。
大师叹息一声。
小公子长得越来越像不为了。
那个糊涂爹,到现在都还认不出眼前的孩儿就是自己的骨肉。
……
原来,那日青青遭公主诓骗,表示愿与徐异恩断义绝之后,公主仍命随从将她驱赶到了悬崖边上。
所幸悬崖下是一汪水潭。
青青落崖后顺水漂流,最后竟被进京营救徐异的渡劫大师所救。
她于半昏半醒之际,吐出些支离破碎的线索。
“不为……荆阳城……菩提树……”
一直念着当初那个“一起去看菩提树”的约定。
大师于是命人将她送去了普度寺。
直到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青青才将自己和徐异这段孽缘和盘托出。
这十年来,不为大哥为她所做的一切,她看得清清楚楚。
渡劫大师说,不为用十年的时间证明了,他无论之于社稷百姓,还是对青青母子,都算得上真正的君子了。
但青青始终不敢与他相认。
怕帝后怪罪,怕世俗不容,更怕再度影响他的前程。
未料到他寻访十年无果,又行惊世骇俗之举,说动帝后,惊动她的家族,与那个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晏青青”名正言顺成亲。
“即使不想相认,连在暗处看一眼他也不能吗?孩子,不为比你要勇敢得多。”
今日是渡劫大师劝说她来的。
轰隆——
大师刚刚离开,风雨便不期而至。
青青身子本能地颤抖。
她又想起那个七夕夜,也是突如其来的急雨,将她祈愿平安的河灯浇灭,从此她整个人生饱受折磨,更将一个好男儿的终身耽误。
那边父子俩亦停止了练武。
“义父,我要回去找娘亲,娘亲最怕这种天气了。”
余安不顾风雨,转身要往家的方向跑去。
徐异从未打听过他娘亲的消息。
他对青青之外所有的女性都不感兴趣。
不自觉开口。
“拿把伞再去……”
却给余安一声惊喜的呼唤打断。
“娘亲在那里!”
徐异本能地看过去,谁料这一眼,石破天惊!
她窈窕的身形,刻骨铭心,一如往昔。
徐异继而盯住了余安那张与他神似的脸孔,瞬间又惊又悔!
余安,不就是徐晏去掉一些笔画后的字么?
她早就告诉他了啊!
青青慌忙躲到墙后去。
然而——
“娘亲……”
“青青……”
父子俩的声音一齐响起。
一如当年那个七夕雨夜,厄运与姻缘,同期而至,避无可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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