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便要在持续中了解其变化,在变化中把握其持续。所以讲历史应该注重此两点:一在“求其变”,一在“求其久”。我们一定要同时把握这两个精神,才能了解历史的真精神。所以说“鉴古知今”“究往穷来”,这才是史学的真精神。
史学是一种生命之学。研究文化生命,历史生命,该注意其长时间持续中之不断变化,与不断的翻新。要在永恒中,有日新万变;又要在日新万变中,认识其永恒持续的精神。这即是人生文化最高意义和最高价值之所在。
——《中国历史精神》
从事学问,不能只看重材料。若只看重材料,便可不要一部一部地去读书。书不要读,只须翻便是。若要一部书一部书地读,便该了解这一作书之人。每一部书应作一全体看,不专是零碎材料的拼凑,不专为得些零碎知识而读书。我们必须了解到每一书的作者,才懂得这一书中所涵蕴的一种活的精神。……
中国人在那时已经有一个世界一统的大观念,“普天之下”有一“共主”,此一个共主,当时称之为“天子”,即是上帝的儿子。亦称王,王者往也,大家都向往他。中国古代有夏,夏王便是上帝的儿子,天下统一于夏王室之下。后来商周迭起,可知周亦不能永此统治,将来还要有新王朝代之而起。中国古人此种观念之伟大,实是历久弥新。今天我们人类已经可以上月球,世界交通形成了一个。然而在我们人的脑子里,这世界究是支离破碎的,有耶教、有回教、有共产主义、有资本主义,四分五裂。若和中国古代人的世界观来相比,这里显有不同。若使科学再发达,而终于没有一个天下一家的观念,那岂不更危险?纵使宗教复兴,但以往各宗教信仰上对内对外各项斗争,也没有统一过。只有中国,唐、虞、夏、商、周一路下来,是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地广人多,四千年到现在,推溯到我们古人早有此一种政治观点,确是了不得。说来似平常。但从政治观可推广到整个人生观,乃至整个宇宙观,中国此下思想学术俱从此发端。今试问为何只有中国人很早便来讲这一套?而这一套则正讲在《尚书》里,我们岂可把它忽略了!……
《春秋》在当时,已崭然成为一新史。既不是王朝之官史,也不是诸侯间各自的国别史,而成为一部当时的大“通史”,亦可说是“当时的世界史”。有此人类,有此世界,即逃不掉历史批判。所谓历史批判,一部分是自然的,如此则得,如此则失,如此则是,如此则非,谁也逃不出历史大自然之批判。而另一部分则是道义的,由自然中产生道义。自然势力在外,道义觉醒则在内。孔子《春秋》则建立出此一大道义,明白教人如此则得,如此则失,如此则是,如此则非。此项道义,论其极致,乃与历史自然合一,此亦可谓是天人合一。孔子《春秋》大义,应该着眼在此一点上去认识。
但今天我们中国的学者,怕不容易接受此观点。今天的中国学者们,好像认为中国历史就无资格放进人类世界史中去,世界史之大条贯则只有西洋历史。只可惜西洋人写世界史太晚了,直到最近代才有,孔子《春秋》则确然是在他当时的一部世界史。所谓其事则齐桓晋文,乃是说在其书中所表现的乃是其时诸夏一部大整体的大全史。自然亦可说是人类当时文化一部大整体的大全史了。远在两千五百年前,孔子早已有此眼光,早已有此见解,正在全世界人类文化史史学史上有它卓然无比的价值。……
《尚书》难读,可是《春秋》更难读。《尚书》难读仅是字句不易通,而《春秋》难读则并不在字句上。后人要在字句上来读《春秋》,那是一条大错的路。《春秋》须讲大义。如孟子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所以孔子《春秋》诛乱臣,讨贼子,这便是大义。又如说:孔子《春秋》“内中国而外夷狄”,这在《论语》里已有“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之语,夷夏之辨,这亦是大义。……
我们今天只且讲一个结论:孔子《春秋》只是中国一部编年史的开始,又是在当时是创辟的一部民间的私家著作,而又是把天下一家的大一统观点来写的一部世界通史。我想只就这样讲就够了。直到此刻,全世界还没有第二部这样的书。中国人只为看惯了,把此大义迷失了。至少是忽略了。或许诸位又会说,讲史学又如何只讲周公孔子?今天该讲一番新史学才是。但史学有新旧,历史则只是历史,在中国历史上有过周公孔子,周公孔子又各有过他们的一套历史著作直传到今天,那我们不能不讲。而且周公孔子都讲的是大一统,而中国从秦汉以来便是一统到今天,那亦是千真万确的历史。诸位不要尽想望西洋的新史学,而忽忘了中国的旧历史。历史亡了,史学又在何处栽根?
——《中国史学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