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被遗忘。
摩托车在路上疾驰,前头忽然出现一个小镇。正碰上赶场天,镇上很是热闹,李大狗拐进右边的小路,路的尽头与集市联通。
这条四五米宽的石板路贯穿整个小镇,两旁皆是低矮的砖混结构的房子,最高的也不超过三层;两排房屋前,小摊沿街摆放,中间不断有行人和车辆穿梭。
李大狗环顾四周,寻了一处空地将摩托车停下。父子俩下了车,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狭窄的集市上游走,打算买些东西去看望李大狗的姑妈。
十分钟后,李大狗将一提牛奶绑在尾架上,上了摩托车,载着老爷子直奔田坡;后座上,老爷子两只手各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分别装着散装饼干和一串金黄的香蕉。
田坡在小镇的西北方约五公里的位置,山坡下是一条河谷,中间有条土路,旁边是常年浑浊的小溪。那条土路将附近几个小镇串联起来,是交通要道。路旁有好几个煤矿,拉煤的卡车常年碾过,把路压得坑坑洼洼的,下雨积水,天晴起风,灰尘四处纷飞。
小溪上游的煤矿产生的污染物不经处理,直接排入小溪中,导致里面鱼虾死绝、水草不生。
河谷中有一村庄,从村庄左侧的小路下来,过一小桥后,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上攀半小时(步行),便可抵达人烟稀少的田坡。
李大狗骑着摩托车在山路上缓缓爬行,前面拐弯处突然出现几个人,走进一看,一辆摩托车倒下去,被卡在了树上,所幸无人伤亡。
值得庆幸的是,路底下是一块庄稼地,有小路上来,在李大狗的帮助下,几人耗费一番工夫,总算将摩托车拉了上来。
李大狗载着老爷子,继续赶路。约五分钟后,摩托车攀上陡坡,上了平地。举目皆是树,成片的杉树中夹杂着几百棵泡桐树,将整个村庄囊括在内。
房屋错落有致,或位于路坎下,或位于半山腰。有装修好的平房,也有破破烂烂的瓦房,其中废弃的房屋约占三分之一。
小村庄中共有三条水泥路,一条主路贯通半个村庄,通往其他村庄;两条支路平行,拐进村庄左边,与藏在林中的人家相连。
李大狗的姑妈家就在下面那条支路上,一路数过去,第五家便是。水泥院坝的尽头,一栋单层平房坐落在竹林前,左右各有一间石棉瓦搭成的偏房。
平房尚未装修,略显破旧,水泥院坝中央有一条长约三四米的裂缝,看着十分突兀。低矮的围墙上摆着几盆叶片枯黄的兰花,桂花树的枝丫垂下来,恰好能跟白色的塑料花盆接触。
大门敞开着,里面没有动静,如同深不见底的洞穴,令人感到无端的惧怕。父子俩拎着东西进了屋,在靠近竹林的房间里找到了林胜那瘫在床上的父亲。
五分钟后,一个佝偻的身影背着一背篓猪菜、手里拿着把锄头,缓缓进了院坝中。
幽暗的房间内,靠床摆着一张轮椅,床边站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她身材矮小,身高大约在一米五几,很瘦,浑身上下几乎不见肉,脸上爬满皱纹,整个人看着非常憔悴。长年累月的劳作,使得她那枯黄的手上爬满老茧,指甲又硬又黑,洗得褪色的衣服上也有好几个补丁。
老妇人弯腰,轻轻掀开被子,将瘫在床上的老者拦腰抱起——很难想象,这个瘦小的老妇人能轻易抱起这么一个膀大腰圆的老者。
门边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正当壮年、留着寸头,一个年愈古稀、头发花白——正是李大狗和老爷子。李大狗走到床边,将轮椅拉在手中,防止它乱晃,方便姑妈把瘫痪的姑爹放上去。
李大狗的姑爹,也就是林胜的亲爹,十多年前在田坡可是个风云人物,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看风水,就只有一个毛病,也是致命的毛病——嗜酒如命。
在林胜上初二那年,他爹就因长期酗酒导致中风,下半身没了知觉,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年,直到如今。
自林胜爹瘫痪后,林家的一切全靠林胜娘打理,日子过得很艰难,总算撑到林胜长大成人,外出打工挣钱给他爹治病。
林胜爹,中等身材,圆脸,浓眉大眼,不到六十岁,常年卧病在床,不常晒太阳,白皙的皮肤略显病态,浑身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草药味。
李大狗推着轮椅,来到堂屋中。家神的左侧靠墙放着一张木桌,上面摆着一台老式彩电,彩电的对面有两张破烂的沙发。
李大狗将轮椅放在沙发旁,让姑爹正对电视屏幕,看电视解闷;姑妈跟了出来,手里拎着条薄薄的毛毯,径直走到姑爹前面,将毛毯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身上。
姑妈将电视打开,拾起桌上的遥控器,递向李大狗,说:“大狗啊,你们看会儿电视,我去煮晌午哈。”
话毕,她随手捡起沙发上的围裙,出了大门,走向左边的偏房。堂屋中,李老汉在轮椅右上角的板凳上落座,与李大狗姑爹攀谈。
大约是许久不常说话的缘故,李大狗姑爹的话说得不太流利,断断续续,跟个结巴似的,所以几乎都是李老汉父子俩说、他听。
这种场面其实很尴尬,没有人应,像是自言自语。好在时间不长,没几分钟,李大狗姑妈就进来了,给老伴(李大狗姑爹)喂过草药后,她让李大狗推着老伴出去晒晒太阳、散散心。
李大狗推着姑爹,在小村庄中逛了一圈,回来时,晌午已端上桌。李大狗姑妈舀了半碗饭,往饭上盖了几片猪肉和两片豆腐皮,端给老伴吃。
李大狗姑爹下半身已瘫痪,下不来床,走不了路,但双手和脑袋还能动,自己吃饭是没问题的。
饭桌上,李大狗姑妈询问起林胜的近况,李大狗顿了顿,只报喜不报忧,手串的事情自然不能泄露。
晌午吃完,已是下午一点。
李大狗帮姑妈把姑爹送回床上后,就准备告辞了——现在正是农忙的季节,待在这里,自己倒是没什么,就怕耽误姑妈下地干活。
临走前,李大狗悄悄往沙发夹缝里塞了两百块钱。
……
过早后,王燕进了几个房间,将被套、床单、毛毯等换了下来。家里既没有洗衣机,也没有专门洗衣服的地方,毛毯是大件,不好操作,王燕便将它们塞进背篓中,准备拿去河边洗。
河边拐角处,柳树旁,有一水势平缓的地方,那儿有几块簸箕大的石板,前些年没通自来水时,南庄的妇女们都轮着去那儿清洗衣物。
东西太多,一次拿不了,王燕就叫上李光沫帮着。母子俩一前一后来到村头,忽然听见有两个妇女的争吵声,走进一看,却是张婶子和朱三媳妇。
原来是张婶子家的大水牛溜进了朱三家的苞谷地里,把苞谷糟蹋了一小片。这鸡毛蒜皮的事,说开就好,奈何一个得理不饶人、一个死不认账,才引起骂战,自己丢了脸,却教别人看了笑话。
围观者甚众,却无一人上前阻止,全因这俩人在南庄的名声着实不好,是出了名的泼妇,谁见了都让三分,生怕被赖上,没完没了。
南庄人都知道,这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向来是不对付的,只要待在一起,没事也会整出事来。
前些年,尚住在老房子时,与朱三家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每当朱三媳妇跟张婶子对骂时,王燕还会劝几句;后来见她俩就是这个性子,劝了几次也不管用,就索性来个不闻不问了。
母子俩绕过人群挨着路边走,在一片谩骂声中,渐渐远去,头顶朝阳、脚踩露水,上了狭窄的田埂。
没一会儿,便听见一阵溪水潺潺声,再往前走十余步,一条三四米宽的小溪顿时闯入眼中,溪畔水草丰茂,一头老水牛正埋头啃食。
……
闲着没事,李大狗去地里看了苞谷。今年雨水充沛、阳光也好,苞谷长势不错,已经开始挂果,两块地粗略估计能收下五六百斤苞谷。
家里没养猪,这点粮食够棚子底下的鸡吃两年了。
从老屋旁经过时,李大狗突然想进去看看,遂沿着高大的院墙过来,上了青石板铺就的台阶。推开摇摇欲坠的院门一看,老房子的小院墙边已长满杂草,那口石缸子被覆盖在其中,只露出一角;从房顶上滑落下来的瓦片摔得遍地都是,偶尔见几只蛐蛐和蜈蚣爬过;通往灶房的偏门严重变形,风一吹就嘎吱作响。
这才短短几个月,老屋就变了模样,变得如此陌生,不禁令人感慨万千。李大狗站在院中,呆呆地看着,心底逐渐泛起淡淡的感伤。
一袋烟的工夫,房顶上又落了几块瓦片,它们摔在地上,如玻璃一般碎成几块,就像人失去的青春,支离破碎,只能缅怀。
李大狗转身,轻轻将院门合上,生怕惊扰了迟暮之年的老屋。他步伐沉重,不忍转身去看,脑袋中却有一些零碎的片段在回放。
废弃的老屋,在乡村中随处可见,它们就像一座座长满荒草的老坟,将几代人的青春埋葬。那屋顶的灰瓦、木板或石头堆砌的墙、屋前的青石板、石头制成的缸子和猪槽,却是几代人心中永不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