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我以营教导员的身份转业到地方,离开了生活十多年的军营,回到了阔别的湖南益阳农村老家。
我虽然离开老家多年,但对老家并不是特别陌生,因为家里还有父母,还有妻子和孩子。我是80年结婚的,到我转业回来时,孩子已经三岁多了。
我虽然是个农村娃,父母和家里的亲戚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农民。但或许是我在部队提了干,妻子却是个道地的城里姑娘。结婚后,她就留在县城上班,单位还在县政府的办公室。
早在转业之前,妻子和家人都对我的去向有很大期待,妻子甚至还和我说,要不要去“活动”一下,请求组织安排一个好点的单位。
但部队的领导早就和我谈过话了,说上级知道我老家的情况,也知道我家里的负担重,对于我的安置已经有了妥善安排。
果然,我回到老家后,很快就接到了安置通知,让我去县里的氮肥厂上班。
如果放到现在,绝大多数人对氮肥厂都会不怎么感冒。但放在85年那个时代,农村山区的氮肥厂绝对算得上香饽饽,每年都会有很多人想方设法也要进去。
我自己对这个安置很满意,心里也更加感激上级领导对我的照顾,记住了报到单上的日期就在一个星期后,只等到时候就去上班了。
但妻子对这个不是很满意,主要就是我们县的氮肥厂并不在县城,而是在一个紧靠邻县的乡镇。
从区域地理位置上来说,那个乡镇和三个县接壤,隐隐有种“交通枢纽”的味道。
但县城才是我们本县的中心,氮肥厂离县城那么远,虽然在那里上班工资收入不错还稳定,却又得继续过上两地分居的日子。
妻子的不满意就在于此,得知我安置在氮肥厂,便总是在我耳边唠叨:
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以前你在部队,你又不愿意我随军,我们就那么两地分居。如今你转业了,总得为孩子考虑。
孩子都三岁多了,留在县城就能上更好的学校,将来的发展也更好不说,我们自己的生活也要简单很多吧。
见我还是不为所动,妻子最后还说出了她藏在心里的一个看法:她认为我们这样的山区氮肥厂,不会有什么发展前景。
虽然现在看上去很红火,但将来会怎么样?一旦氮肥厂有个风吹草动,一家人的日子怎么办?
妻子最后还说了一个我无法辩驳的理由:你在部队上了军校,学过统计相关的知识。如今把你安排在氮肥厂,却让你去做业务,你觉得自己有做业务员的潜质吗?
妻子其他的话我都可以不当成回事,最后一个理由却让我自己也忐忑不安。
不错,十几年的军旅生涯,让我养成了一切服从命令为原则的习惯,对于上级的安排不会有任何的置疑。
尤其是自己还能进氮肥厂,这可是全县最好的企业单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但我对自己有几分本事那可是心里有数啊,自己是个农村娃,初中毕业后干了两年农活,后来参军入伍。
自己是在部队的培养下学习成长起来,那些年里,我主要是学习的就是数据统计之类的知识。
这些年在部队,也被安排在教导员的岗位上,更多是和战士们交流思想做政治工作。
如果自己去氮肥厂上班,接过了业务销售这份工作,那可是完全陌生的领域不说。
更令我惶恐的是,这十几年来的军旅生涯,让我养成了较为单纯的思维方式,做任何事情都讲原则,和战友们的交流也更讲究直来直往,不需要绕弯子。
但做销售跑业务能这样吗?显然,跑销售的人,必不可少的条件就是能说会道,不说黑的说成白的,至少也得说得委婉动听,让人家打心底里舒服,那样才能达成销售合同啊。
所以,妻子说的其它理由,我都能够轻松地辩倒她,也有自信去说服她和我站到同一阵线。但最后一个理由,我自己都底气不足,又如何去和她说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转眼过了三天,眼见得下周我就要去氮肥厂报道了,妻子突然对我说:
今天晚上我约了我们领导来家里吃饭,到时候和她说一说工作安排的事。
妻子在政府办公室上班,她的领导就是办公室主任,领导对她的情况也很熟悉,知道她是个军嫂,丈夫是部队的干部,一直对她也比较照顾。
如今竟然请她来家里吃饭,出于领导这些年对妻子的照顾,我也有必要感谢一下人家。
于是便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妻子安排的任务,在家里准备期晚餐来。
我和妻子就住在宿舍楼,忙碌了一个下午,好歹做了五六个菜,妻子准时下班回来,稍微收拾了一下,很快就迎来了客人。
办公室主任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姐,看上去和蔼可亲,可神态间却又隐隐有种上位者的气息。
幸好我这人在部队多年,也经常见到上级领导,这样的场合也不至于怯场。不卑不亢地和主任打招呼,寒暄了几句,很快就开始吃饭了。
主任和我妻子平素的关系就不错,当然,也只有这样,人家才愿意接受你的邀请来家里吃饭。
主任是女领导,却也喝了一些米酒,两杯酒喝完,主任就不再喝酒,妻子给我们泡了茶端上来,大家就边和边聊了。
主任平常就对我妻子高看一眼,说话也就不怎么见外,很快就聊到了我孩子身上。
主任告诫我们说,一定要早点为孩子的未来做打算,我们自己可以苦点累点没关系,但孩子的发展与未来,才是我们做父母的需要操心的。
主任还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教导我们,说她的一直对自己的儿子心有歉意。因为当年为了事业,自己去了最偏远的乡镇,把孩子也带在身边。
就那样,自己在乡镇一住就是十多年,孩子从学习到成长都在偏远山区,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在那里扎根了。
后来自己调回了县城,可孩子却“回不来”了,这也是自己作为母亲对他最大的欠缺。
说到这个话题,我妻子自然就有话说了。只不过因为涉及到自己家里,妻子的说话还是稍微委婉一些。
最开始,妻子只是告诉主任我的工作分配,说组织上照顾把我分到了氮肥厂,可她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主要就是刚才主任说的对孩子未来的考量。
或许都是母亲的身份,主任和妻子立即就有了共同话题。不过和我妻子比起来,主任站得高自然就看得更深远,她很明确地对我说:
虽然去氮肥厂上班,目前确实有不错的工资收益。但对孩子的成长并不利,不管是上学,还是你们夫妻异地分居,都是不得不要面对的问题。
主任还说,就算这些你们都能克服,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氮肥厂毕竟是个企业。
你去搞业务,说不好听点是赶鸭子上架,一旦将来企业走下坡,你这个“秀才”必定首当其冲自谋出路,到时候组织还能在照顾你一次?
主任的话让我陷入沉思,妻子趁热打铁地和主任说:
如果不去氮肥厂,那能去哪里呢?我们都没有什么背景关系,对此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啊。
主任笑了笑对我说:小黄,我和你妻子也是这么多年上下级了,一直以来,虽然最开始是看在军婚的份上照顾点,但时间长了也就像姐妹一般。
据我所知,现在财政局有个岗位缺口,我看就很适合你的专业知识。如果你不想去氮肥厂,那我可以帮你试试看,但你可不能埋怨我哦。
确实,那个年代的财政局,在别人眼里确实算不上好单位,工资收入也比氮肥厂要低很多,关键是做的杂事还多。
就那样,在主任的帮助下,第三天下午我就收到了工作变动的通知,让我下周一去财政局报道,职位是普通的办事员。
我去氮肥厂能够当销售科长,好歹也是“鸡头”,如今在局机关当普通办事员,那可是实打实的“凤尾”。
表面上,我的选择有点退而求其次的味道。
甚至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尤其是每年的双抢前后,只要我回了乡下老家,总会收到亲友们这样那样的埋怨,说如果你在氮肥厂上班,家里用的化肥还需要折腾吗?
我也是个干一行爱一行、并且沉得下心的人,进了财政局之后,很快就做好了身份的转变。
从曾经的营级领导成为普通的办事人员,身份的落差确实不小,但我都能很快适应这个变化,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每一份工作。
我的付出是又回报的,也获得了领导的认可,和同事们的关系也处理得很好。到第三年,我就得到了提升。
后来,我从财政局调出来,到了基层乡镇干了一届,然后再调回县城当了某局的一把手。
经过几十年的拼搏和付出,终于在2013年退休,和妻子回到了老家养老。
而氮肥厂怎么样了?反正到2015年的时候,我们县的氮肥厂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清楚地记得,最开始,也就是我转业后的几年里,氮肥厂确实是我们县里的明星企业,也是90年代初期为数不多能够及时发出工资的单位。
大概从93年前后,氮肥厂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最开始只是产品质量的原因,只需要面对邻县新开的化肥低价优质的竞争。
但很快,氮肥厂的各种弊端全部露出水面,几乎就俺么一年多时间里,氮肥厂就完成了从风光无二到无人问津的转变。
再后来,氮肥厂的工人们全部下岗,大家都得自谋生路,一开始还有点生活费,很快就一无所有了。
有些脑子灵光的人,还能从氮肥厂留下的资源里找一些门路,但绝大部分人都是淹没在生活的风尘之中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享受着安逸的退休生活,尽管孩子已经在外省发展,但我们夫妻都过得挺满足。
每当回想起几十年前的事,回想起自己转业时那个关键的抉择,不由得感慨万分。
如果不是有妻子的深谋远虑,如果不是她的领导古道热肠帮忙,我的人生,必将是另外一种境况,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