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兵一部越过平汉路西进,占领孝感、云梦、天门等地。分散大敌,使敌主力疲于奔命。歼灭小敌,使我获得歼灭敌正规军一旅两旅、一团两团之多数机会。”
“不要再分散,现在不要出平汉及平汉以西,无把握的仗不要打。”
第一封电报是命令部队主动出击,找机会打歼灭战,广泛占领城市。
第二封电报则是要求收缩战线,按兵不动。
很难想象,这两封意思截然相反的电报,都是出自毛主席的手笔,而且发出时间前后只间隔了4天。
朝令夕改,是兵家大忌,向来用兵果断的毛主席,为什么会明知故犯?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过黄泛区,强渡四河天堑,摆脱数十万追兵,一路都是旗开得胜,可为何却偏偏在“任务圆满完成后”,差点阴沟里翻船,甚至一度面临全军覆没的风险?
一、意料之外的“大规模减员”在出征大别山前的誓师大会上,邓小平曾直言不讳地提出过三种可能:
一、部队到不了大别山;
二、部队到大别山后站不住脚;
三、部队扎根大别山。
第一种的结果最坏,孤军深入又脱离后方,到不了目的地就绝无生机。第三种情况最好,只要能站稳脚跟,进可逐鹿中原,退能牵扯长江沿线,威慑南京、武汉等核心城市,扭转解放战争的攻守形势,只是时间问题。
相对而言,第二种情况虽同样不容乐观,但以当时的视角来看,发生的概率太小。
为什么这么说?
首先从客观环境来看,大别山东西绵延近400公里,树高林密,多险山急流,又有20余座县城作为依托,堪称天然的游击战场。而刘邓大军中又多是当年太行抗日的老八路,比起石多树少,土地贫瘠的太行山脉,有山有水有田的大别山只好不差,国民党军也至少比日军好对付。
所以说只要进入大别山,哪怕部队实在撑不住,化整为零打游击,也能大有一番作为。
再者,大别山可是刘邓大军实打实的“娘家”,怎么可能会站不住脚?
红四方面军的成立地,就在大别山南麓的黄安七里坪,而这支部队的延续是八路军129师,再往后推就是号称“刘邓大军”的晋冀鲁豫野战军。
当年红四方面军鼎盛时期,纵横鄂豫皖三省,主力部队超过4.5万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大别山子弟。所以对于刘邓大军中多数将领来说,跃进大别山与其说是远征,不如说是回家。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时任第二纵队司令员的陈再道。
陈再道
他本身就是湖北麻城人,土生土长的大别山子弟,18岁时参加黄麻起义,开始崭露头角。后来起义失败,鄂东部队撤退到木兰山下的闵家祠堂,只剩下包括陈再道在内的72人,而这仅存的一点革命骨血,正是红四方面军最早的源头之一。
和以正规部队为主干力量的南昌起义、秋收起义不同,黄麻起义参与者大多是像陈再道这样的农民自卫军,喊出的口号也是为穷人打天下。所以大别山当年几乎是家家有红军,县县竖红旗。
如今红军的子弟兵归来,家乡父老岂不是要夹道欢迎?
不,没有欢迎,没有欢呼,只有恐惧。
刘邓大军一到大别山,老百姓们吓得非躲即藏,拖家带口都跑了,连一个向导都找不到。没有群众基础,部队吃住都成了问题,山中天气多变,战士们身着单衣,饿着肚子露宿野外,晚上根本无法御寒,再加上水土不服和蚊虫疟疾,伤病骤然增多。
接下来,就是恶性循环。
没有粮食,驮装备的马和骡子都养不活了。没办法,部队只能精简,不好的马一律充作肉食,无法拖走的大炮就地掩埋。疲劳、饥饿、疾病,使得非战斗减员与日俱增。
此等情景,完全出乎刘伯承、邓小平意料之外。
曾经的革命摇篮,为何如今却没了半分人情?
二、后患无穷的“错误命令”大别山百姓的心结,源于15年前红军的一项特殊命令。
1932年,正是大别山革命形势最强盛的一个时期。也就在这一年的7月,红四方面军在湖北孝感的夏店镇,召开了一次重要的军事会议。
会上,担任鄂豫皖根据地“一把手”的沈泽民语出惊人,提出国民党军已经日薄西山,其主力部队被消灭殆尽,无力再战,红军应该趁胜南下麻城,开拓南部工作,进而威胁武汉,夺取几座大城市,在短时间内争取解放全中国。
沈泽民
在当时消息闭塞的情况下,沈泽民盲目乐观,认为打了几场胜仗,全国解放便指日可待。正是基于这种心理,他力主红军脱离根据地,尽快攻取几座大城市。
如此荒唐的想法,自然遭到了多数人的反对。徐向前、陈昌浩都是当面斥责沈泽民不懂军事,异想天开,并与其直接展开激烈辩论。但当时红四方面军三巨头“张、徐、陈”中的那位“张”,却坚定地站在了沈泽民这一边,原因很简单,他这个人就是好大喜功。
两位“一把手”统一战线,那别人的意见自然也不再重要。命令很快下达全军:
“红四方面军主力南下,攻打麻城。”
也正是这一项命令,最终导致了不可估量的后果。
麻城依山傍河,地势险要,又是敌人重兵集结的军事重镇,要硬攻何其困难?果然,本就连续作战,疲惫不堪的红四方面军,远征麻城,久攻不克。
与此同时,卫立煌趁红军后方空虚之际,突袭鄂豫皖根据地,四方面军被迫回防,双方在七里坪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消耗仗,甚至可以说是绝户仗。
这一仗红四方面军胜了,惨胜,伤筋动骨。但即便是连胜数场,也赶不走卫立煌,这位国军名将铁了心要死磕到底,哪怕拼光手中所有的黄埔嫡系部队也在所不惜。卫立煌有本钱,但红军耗不起,无奈之下,四方面军只能被迫放弃鄂豫皖根据地,远征川陕。
红军走了,大别山也完了。
作为红色革命的发源地,大别山很多县城几乎家家有人参加红军。所以当敌人占领鄂豫皖后,进行了疯狂的报复。对此,徐向前曾痛心疾首地回忆到:
“红军的力量在于民众之中……他们宁肯丢掉家园,在山里风餐露宿,忍饥挨饿,也不愿落到白军手里。有些群众被敌人抓住,百般受刑,至死不吐露红军的一点消息。”
很多村庄,十室九空;很多家庭,举家成为烈士。在大别山,盛传着“罗里荆光”一说,即罗山、里山、荆府、光山四个县的老百姓,因为支持革命,几乎成为了空村。
后来,红军也回过大别山,但又都走了。
1932年,徐海东的红25军在此重建,1934年长征离开;1935年,高敬亭的红28军重建,1938年东进抗日前线;1945年,李先念的中原军区建立,1946年被迫中原突围。
红军、新四军每走一次,乡亲们就要遭殃一回。
所以对于刘邓大军来说,进入大别山后,最困难的不是要面临敌人的围剿,而是曾经视为亲人的老百姓,如今对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信任。
三、适得其反的糊涂仗重建大别山根据地,就需要直面矛盾。而作为政委的邓小平,恰恰就是处理矛盾的高手,他意识要扎根大别山,根本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人的问题。没有民心,没有老百姓的支持和信任,不需要敌人动手,部队自己就会垮台。
那如何解决人的问题,邓小平说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要让群众知道,我们绝不再走。”
要让老百姓相信这句话,光靠宣传是不够的,因为以前红军、新四军来大别山,同样的话说过无数次,但最后都没有兑现承诺。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让老百姓看到刘邓大军立足大别山的能力,包括争取长期胜利,乃至最终胜利的决心。
最高效的办法,就是打几场胜仗。
打了胜仗,不仅能让老百姓放心,也能振奋几乎已经垮掉的士气,同时获取给养,这是一举多得的方案。
也正是这个时候,毛主席发来电报,建议刘邓:
“目前几个月内,你们作战似应避开桂系主力7师、48师,集中注意歼灭中央系及滇军。”
这一想法和刘邓不谋而合。
当时刘邓在大别山所面临的敌人,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一是中央军,二是白崇禧的桂系,三是滇军等旁系。相对而言,精锐尽出的桂系战斗力最强,其7师、48师都是王牌,论实力不亚于国民党的“五大主力”,而且又是以逸待劳,理应避其锋芒。挑战斗力稍逊的中央军或是滇军开刀,是符合现实情况的。
恰好此时,敌整编第58师主动送上了门。
这个58师隶属滇军,是支老牌劲旅,战斗力不弱。军长鲁道源毕业于云南讲武堂,长征期间曾和红军多次交手,和刘伯承算是知根知底的老对手。
鲁道源
刘邓在进入大别山前,就和58师多次交手。鲁道源虽不算老蒋嫡系将领,但属于脑子一根筋的直人,让他打谁就打谁,完全没有军阀保存实力的那些歪道道。所以跟着刘邓一路从鲁西南追到大别山,甩也甩不掉,这回自然就成了刘伯承首选的开胃菜。
按理说,打滇军,难度并不大。所以刘伯承这次用兵稍显节制,只让陈再道的二纵负责主攻,围歼58师,一纵1旅协助,阻击桂军48师增援。
结果,这一仗打坏了。
面对二纵的突然出击,58师根本扛不住,一触即溃。但打不过,架不住能跑。鲁道源迅速后撤,把部队收缩于观音山、黄山头等制高点,固守待援,硬把遭遇战拖成了阵地战。
这一下,二纵栽了跟头。因为缺少火炮类重武器,又没有山地攻坚的经验,战士们别无他法,只能一个劲猛冲,根本没有任何成熟的战术体系。而这样的打法,根本不可能攻破滇军的阵地,人家毕竟是在西南大山中拉出来的部队,山地作战一绝,守住两个山头还是绰绰有余的。
二纵攻不下,另一边的一纵1旅也没有挡住48师。两头都没打过,刘伯承只能下令撤退。
几天之后,战场态势又发生变化。
58师跑到大别山北麓的商城进行短暂休整后,留下一个旅驻防,其余部队又溜了出来。
刘伯承这次再下决心,命令主力一、二、三纵全部出击,在商城东北布置伏击圈,想要一举消灭58师。
优势兵力三打一,还是最擅长的伏击战。
结果,三个纵队在大别山里急行军,翻山越岭,好不容易感到预定伏击点,58师却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风声,早跑得无影无踪了。虽然一纵紧赶慢赶,最终追上了58师落在后面的一个团,将其消灭。但二纵却和桂军48师打了一场遭遇战,损失不小。两场平均,算是打了个平手。
这已经是二纵连着两场战斗掉链子。
几天之后,同样的打法。刘伯承决定集中一、二、三纵主力围歼正在向光山进军的85师。
整编第85师,成分很复杂。从出身来看,算是黔军一系,但其主力在长征中与红二、六军团交手,编制打残了,后来只能与皖军合编,保留了85师番号,且归在了中央军体系,算是因祸得福,从杂牌变成了嫡系。
在85师中,有两个关键人物。
一个是军长吴绍周,此人虽是贵州讲武堂出身,但很早就投靠了老蒋,算是何应钦的嫡系将领。有他坐镇,85师装备给养自然不差。
另一个是则是时任110旅旅长的廖运周,我军最著名的“卧底将军”之一。早在大别山之前,廖运周就和刘邓保持着密切联系。汝河战役时,正是他故意“怯战”,在沿河防线漏出一个口子,才保证刘邓大军顺利渡河,直通大别山。
开国少将廖运周
这回又是三打一,而且还有内应,算是四打一,绝对的优势。而且刘伯承也下了死命令:
“望严令不顾一切猛打猛冲,如丧失战机一定严办,直到枪毙。”
秘密出击,而且有大雨作掩护,只要部队到位,就是一场干脆利落的歼灭战。但偏偏这一次,一纵又出了岔子,西北角没有及时堵住,直接就让85师给跑了。
一个月内,连着三仗,一仗没赢。
这下,刘邓发火了。
四、邓小平的铁腕治军三场战斗,战略上都没问题。而且除了第一仗二纵山地战经验不足外,后面两仗战术方面也没问题。
关键就在于“贻误战机”的情况屡次出现,这是军事上最低级的错误。
部队行动缓慢,固然有后勤不足,疲劳作战的原因在,但刘邓大军就是靠打苦仗熬出来的,长征不苦?太行抗战不苦?不都挺过来了吗?怎么偏偏到了大别山,苦一点就不会打仗了?
说白了,执行力不强,差的是人心。
千里挺进大别山,走了一路,也打了一路,部队一直没有得到休整,士气自然不高。而进入大别山后,老百姓的态度,加上疲劳、饥饿、疾病,丢弃重装备等诸多困难,更是迅速让一支百战劲旅不战而衰,官兵的自信心都受到了打击。
怎么办?人心垮了,就扶起人心。
就在放跑85师的第二天,刘邓召开了一场旅以上干部会议。
仗没打好,开会检讨很正常,各纵队司令和政委心里都清楚,这回一定得挨骂。但是谁都没想到,这一次可不仅仅是简单的挨骂。
按习惯,不管开什么会,进了会场大家先要握握手。但这次一进屋子,一向“最讲礼貌”的邓政委却一脸严肃,冲着众人说了一句:
“今天开会不握手。”
就这一句话,就把那些威风八面的将军们镇住了。好嘛,陈再道、陈锡联、杨勇、王近山这一众悍将,乖乖落座,一声不敢吭。
要说邓小平说话语调高一点,都已经算是稀奇事。那么一向和善的刘伯承,这回开口更是毫不留情:
“我是军人,讲话简单。今天的会是安卵子的会。我们的部队变成了女人,一碰就会跑。”
刘伯承开门见山,直言有些部队胆小怕事,避敌不打,躲躲闪闪,搞得敌人误以为我们部队已经溃散了,越来越猖狂。问题出在哪?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兵带不好,司令员首先就要负责。
就拿陈再道的二纵来说,从鲁西南到大别山,仗没少打,但战斗作风越来越来软,还落了个“姑娘纵队”绰号。
二纵进大别山前,打了几场恶战,战斗骨干损失不小,这固然属于客观原因。但陈再道这个大别山出身的司令员,当着家乡父老的面,总不能兵多就勇敢蛮干,兵少就只想着打巧仗,遇到敌人就犹犹豫豫,这样老百姓能相信你?
所以,邓小平着重强调,打完仗开这会,目的不是骂两句就完了,而是要强调军法,最重要的就是两点:
第一、 哪怕饿死、冻死,也不准欺负老百姓。
第二、 战场必须坚决执行命令,拼死作战,软一下,就是犯错误。
谁违反了纪律,直接执行军法,存亡之际,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为了完成彻底的整顿,当陕北传来作战命令时,刘邓联名回了一封长电,言明部队需要进行调整,短期内不宜进行大规模作战。
对此,毛主席在了解具体情况后,也给予了充分理解,不仅迅速更改了命令,让部队从进攻转为收缩,还特意嘱咐刘邓:
“按照自己情况逐步克服困难。”
不得不说,我们的部队之所以能够无数次在逆境中翻盘,靠的就是不断的反思和改正,敢于自我批评、自我否定。
在铁打一般的纪律面前,刘邓大军很快就完成了脱胎换骨。
不久之后,三纵夜袭张家店,以伤亡300余人的代价,全歼敌62旅4000余人。与此同时,一纵在麻城消灭了56师三个营,二纵也不负众望,在李家集干净利落地打掉了敌人一个营。
自此之后,刘邓大军在大别山越打越顺。当然,这个时候又有了新的麻烦,那就是俘虏太多,管不过来。
解放战争二野是打得最苦的!
没有重武器,难啊
大浪淘沙,身经百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