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至尊宝座,于我只是烟云过处,帝王心术,最初也不过为博你一顾……)
【1】
夜幕已沉。
空中有宿鸟飞过。
幽幽宫院深处,有宫女一遍又一遍高声唱。
“天下太平……”
彼时大曜朝在承明帝徐衍的统治下,北清胡祸,南纳诸夷,可谓海清河晏,宇内升平。
重华宫中,锦账之内。
香汗已涸,云散雨收。
陆练冷冰冰地转过身去,半晌,听徐衍在旁边喘吁吁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今夜他过来时,那个宫女不过是多应了两声,陆练就不依。
柳眉倒竖,打发那婢子去永巷里提一夜的铃。
派个太监跟在后面听,歇一句,两个都活不成。
阖宫里听着,敢怒不敢言,都道贵妃又在作孽。
陆练冷笑一声:“陛下心疼了?那我命人将她叫回来吧。”
作势就要起身。
徐衍慌忙将她按下:“朕不过是担心你生气,你不喜欢看到她,大可打发去别的宫里——”
两年了,他虚设六宫,皇后也只当摆设,她还嫌不够。
“那我满宫里逛,迟早会碰上。”她轻描淡写说道,“不如杀了她干净。”
徐衍吃了一惊。
怕她造杀孽,再不敢多言。
他一点点拨开她紧紧粘在背上的青丝,深邃的眸中,略过一丝隐痛。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冷血?”
“陛下不是做过同样的事情吗?”
陆练鄙夷地笑了,帝王总是如此双标。
她原本姓陈,不姓陆。
徐衍为她安排了一个陆姓宫女的身份。
两年的时间,从御前侍女一路节节高升到他的贵妃。
而那个真正的陆姓宫女,却永远消失在了冰冷的掖庭深处。
在两年前那场夺嫡大战中,陈练的家族因拥护三皇子徐衡,惨遭后来胜出的七皇子徐衍,也就是当今圣上屠戮。
大行皇帝灵前,三皇子徐衡被御林军当场射死,身为兵部尚书的陈练父亲被一剑穿胸,其余几位皇子及其拥护者向徐衍称臣俯首。
他们筹谋半生,谁留意过这个毫不起眼的皇后幼子?
徐衍也是嫡子不错。
但他排行老七,上头三个哥哥都是皇后所出,日常表现,哪个不比他文韬武略,更有帝王之相?
*
承明帝登基前夜,喧嚣百年的士族陈氏呼啦啦大厦倾覆。
陈练原本与徐衡有婚约的。
她原本该成为大雍朝最尊贵的皇后。
那夜夺嫡失败的消息传来,她散下如瀑青丝,身穿一袭素衣,坦然将三尺白绫挂在梁上。
将美丽的脖颈伸入套中。
将要失去知觉之时。
突然。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从天而降。
他身穿银色盔甲,任凭血渍模糊了面容。
猛然将门推开的瞬间,带进一地混浊月光。
“练练,不要——”
这是谁呢?
有一点眼熟,到底记不起。
他带她进了宫。
此时他尚未正式登基,却早在先帝灵前继位,即使当时的灵堂已然变成血肉横飞的修罗地狱。
徐衍骑马带着兵勇,亲自护送马车进了神武门,所到之处,无一人敢不下跪高呼万岁。
没有人敢问马车里载着谁。
只听得车轮辘辘,驶向波谲云诡的深宫。
那夜,号称帝都第一美人的陈家大小姐香消玉殒。
一个月后,宫中有位陆姓宫女蒙受新帝恩宠,从此踏上称霸后宫的传奇之路。
【2】
承明帝徐衍并没有将陈家灭族。
除了兵部尚书陈氏父子伏诛,其余人等均流放岭南,永世不得返回帝都。
这是陆练答应他不再自戕的交换条件。
以她一生困锁深宫,换亲眷族人一条生路。
当然,她活下来的理由,还有尚未了结的杀父之仇。
第一夜就想杀了他的。
新帝初登大宝,案牍劳神,她作为御前侍女为他奉茶,也是职责所在。
双手捧着递过去,略一松手,瓷碗落在地上。
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捡起来,那些尖锐的碎片,正是十分难得的利器。
“练练,且慢,小心伤着。”
然而手还没碰到,就被徐衍阻止。
他自己蹲下来捡。
陆练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炮制出来的凶器跑到徐衍手中。
他唤来太监将这里清理干净。
也将陆练眼底的沮丧与痛恨一览无余。
他抱她坐在他怀里。
纵然她穿着刻板的绿衣宫女装,梳双鬟髻,发间只有几枚宫花点缀,也令人情难自已。
陆练并没有抗拒。
“想杀朕,也得想个不连累到自己的杀法,你自己想和朕同归于尽,弑君大罪啊,练练,难道你那些族人也不想活了吗?”
徐衍外表生得文弱儒雅,说起话来也是柔声细语。
他往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陆练有一瞬的恍惚:“陛下,您为何要救我呢?您不怕我随时生出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来吗?”
想来也是诧异。
当夜他夺嫡,自然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局势初定,如何还能想起,抽空去尚书府救下自己?
还是说他久闻她的美名,委实是个好色之徒?
杀她父兄,又将她霸占,那一声声“练练”,他怎么叫得出口?
“朕若说早就心悦于你,你是否不信?”徐衍有些促狭地笑。
“自然不信。”陆练嘴角微微抽动,“陛下,你当称我一声皇嫂的……”
她与三皇子有婚约,朝野尽知。
徐衍只当个笑话来听:“与三皇兄有婚约的是陈练,不是陆练。”
他说着已经忍耐不住。
气息渐渐不匀。
凝望她,修长的手指,一点点触摸她的额,眉眼,鼻端,双唇。
好像一支画笔,在她脸上慢吞吞临摹。
回想这四年,自己悄悄画下的美人图是否栩栩如生……
她眉心的胭脂痣,嫣红如初。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当年他年方十八,身为最小的嫡子,原本对于皇位是半分兴趣也没有的。
皇后早逝,他由无子的杨恭妃抚养长大,母妃是个超逸之人,也纵得他无欲无求,不抢不争。
虽然对他学业要求严苛,养成他文武全才,却教他万万不可显山露水,皇位无论如何轮不到他,保命才是王道。
亲事也早说好,议定镇国将军云猛家的闺女做夫人,只待今岁封王建府就迎娶。
只怪元夕夜要去观灯。
乔装成白衣翩翩佳公子,拿一把折扇,独自一人驻足弱水桥头。
只见河面上大小花船,挂满一盏盏花灯,清辉填满夜空,亮若白昼。
船上有姑娘很快发现他,纷纷喧嚷起来,摇曳着锦帕向他招呼,哪家小郎君?恁生俊俏,不如下来同游?
他转身要走。
身前忽然一个披着雪白斗篷的少女堪堪站住,拉一拉他衣袖,卷起一阵香风。
女孩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从远处来,跑得喘吁吁,手里还提一盏摇来晃去的兔儿灯。
“公子,嘘——”
他惊讶地正要开口,却见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3】
她把兔儿灯硬塞给他,又拉他转过身去,两个人并肩站在桥头。
“像我家小姐不是?”
“怎么会?身边有陌生男子——”
“那定是跑过去了?还不找去?”
“练练,练练……”
养娘和丫鬟们叽叽喳喳赶上来,从他们背后兵荒马乱地经过。
女郎按住胸口,那里玲珑曲线尤然微微起伏。
徐衍此时已满脸通红。
余光窥伺她精致的侧脸,才看到她眉心的胭脂痣,便飞快地低下头。
“公子,她们走远了吗?”她声音悦耳似银铃。
徐衍点点头:“嗯。”
多说一个字都害羞。
母妃教过他,非礼勿言,夫子说过,男女授受不亲。
“嘻嘻,总算甩脱,一年里难得出来一回呢。”女郎掩唇,得意地笑。
又转身面对徐衍,略略施礼:“公子告辞。”
如鸟出笼般飞快溜走。
徐衍呆若木鸡,半晌才想起手中还有她的兔儿灯。
“姑娘,姑娘,灯,你的花灯——”
他手足无措地换她。
“送您了。”
灯火阑珊处,她微笑回头。
自此,惊鸿一瞥,误了终身。
眼看她要消失不见,徐衍急急忙忙唤出暗卫,吩咐打听是哪家千金。
然而隔天传回的消息无疑晴天霹雳。
陈尚书家大小姐。
恰恰是立储呼声最高的三皇子未婚妻。
他的秘密,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
重华宫。
陆练服侍徐衍晨起更衣。
明黄龙袍,青玉腰带,金龙盘绕的珠冠。
两年来,她就是这样伺候他每天准时上朝去。
皇帝一年三百六十日,除了隆重节庆去中宫应个景,无一日不在重华宫起居。
即使去皇后那里,也从不留宿,顶多呆一个时辰便返回。
陆氏长期独占帝宠,别说后宫多有非议,连前朝舆论也甚嚣尘上。
道她狐媚有妖术,更多的是为承明帝至今无嗣忧心忡忡。
有言官曾在太极殿触柱死谏。
陆氏可疑的出身也遭人诟病,尤其让拥立徐衍登基的一众功臣寒心。
姐妹女儿送入宫中为嫔为妃,不是守活寡去的。
血溅朝堂,也换不来承明帝回心转意。
反而令皇帝下诏褒奖陆氏。
“贵妃德披天下,辅佐皇后赞襄内庭,后妃贤明,令朕得以奉天承运,养护苍生。”
又授意亲信上奏,陛下与后妃青春壮年,此时担忧皇嗣,未免杞人忧天。
百姓倒比朝臣明事理,只称道自从承明帝登基,对内结束乱局,对外抵御强敌,更行圣人之法,以宽仁为本,革新吏治,充盈国库,发展科举,倡导农桑,民间男耕女织,安居乐业。
陆练一边喝珍珠养颜汤,一边听宫女说,今日早朝,陛下又晋了娘娘母家父兄的官职。
陆练放下青花小碗,嘴角微微一抽。
这些恩宠本该是陈氏的。
陆氏的父兄,原本是幽州的地主,暴发户,上不得台面,她一次都没有见过。
她惨然一笑。
徐衍对她,已经好的不能再好。
恰在这时,有人急匆匆进来通报:“娘娘,皇后驾到。”
【4】
陆练动也没动。
什么皇后,不过是个摆设。
“陆贵妃,你怎的不出来跪迎凤驾?还这般衣衫不整地朝见皇后?”
云皇后身边,有尚宫见到她披头散发,只着寝衣,坐在桌前若无其事地喝汤,惊得瞠目结舌。
“皇后娘娘,难道您还不下旨处置她吗?天下怎能有这般藐视国法宫规的人?”
陆练诧异地抬头,这谁?一个面生的嬷嬷,云皇后娘家派来给她撑腰壮胆的?
云皇后窥见她眼中的狠厉,慌忙抬手阻止:“宋嬷嬷,不得无礼,连陛下都下旨褒奖贵妃,她有功无过,你们先下去吧。”
“皇后娘娘——”
“退下——”
寝宫中,很快剩下后妃二人。
云皇后穿正室才有的服饰,颜色鲜艳夺目,戴七彩凤冠,仪态万千,陆练今天竟然也看得怔住。
“你这身红衣还真好看,我也想穿。”
她直接了当地说。
云皇后脸色一变。
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旋即苦笑:“你想坐皇后的位置?何必多此一举?你早就是了。”
她说着鼓起勇气,一把抢过陆练手中的碗,猛然砸到地上。
哗啦——
黑色的汤水泼洒一地,碎片溅到陆练赤裸的脚背上,滑出几条细碎的血痕。
陆练一对幽瞳中寒光闪过。
旋即同情地望着她笑了:“云皇后,你这下可真的完了。”
云皇后也吓坏了,天哪,她怎的大清早起来连鞋也不穿?
“陆贵妃,本宫不是故意的。”她惊慌失措,很快又有了底气,“但是,倘若陛下知道你每天喝的并不是什么养颜汤,他一定不会降罪于我。”
陆练站了起来。
毫不犹豫,不慌不忙地踩在了破碎的瓷片上。
脸上露出一抹绝美的笑容。
“皇后,你调查我?”
“是。哪又如何?陈练,本宫身为大矅皇后,一国之母,你要我眼睁睁看陛下断子绝孙?”她面容抽搐,惊恐万分地看着陆练又向另一块碎片踩去。
她一直都知道她是谁。
闺中虽无邂逅,但久闻艳名,陈大小姐始终占据帝都名媛榜首。
况且她怎能没有见过,陛下书房中那些隐匿多年,于她来说有如噩梦的美人图。
“我为什么要帮徐衍生孩子?”陆练索性与她挑明,眼中业火丛生,“他先还我父兄命来再说。”
“你住口!你太猖狂了!”云皇后气得浑身发抖,“你竟然还直呼陛下名讳,你——”
好不容易按住个她的死穴,可不能轻易放过,她要让陛下绝嗣啊,这回看谁救得了她!
“你给我住口!”陆练毫不避讳与她直视,眼神咄咄逼人,“不怕告诉你,有我在一日,后宫就不会有婴儿的哭声!”
杀不了他,但能够绝他的后。
这岂不是比杀了他更能让他痛不欲生?
【5】
惊悉消息,徐衍从朝堂匆匆赶回。
这也是他头一回向大臣们请假早退。
后妃冲突,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原以为她们会一直相安无事的。
云容是他对她不起,但她一向以他为天,逆来顺受,十分温驯。
十有八九是陆练挑衅。
她惯会欺负老实人。
他闯进重华宫,风风火火直奔内殿,一进去,只见云皇后带领众宫人跪在屏风外,见到他,当即把头埋在了尘埃里。
“陛下,臣妾罪该万死!”
“皇后请起。”徐衍没有怪罪,给足了云容面子。
云皇后依旧没有起身,只是嘴角略过一丝苦笑。
这些年,他能给她的,就只剩下这一点面子了。
徐衍匆匆走去陆练床前看视。
“参见陛下——”
那里太医,医女早已林立站了一地。
见到圣驾,纷纷行礼。
罗帐落下来,陆练只伸出一只玉手,隔着锦帕,为她诊脉的,正是太医院首席。
徐衍有些诧异,不是说贵妃伤了玉足吗?
如何这么大阵仗?
“快让朕看看,贵妃伤得要不要紧?”他难掩惶急。
众太医面面相觑,脸上均有喜色,又不敢擅自禀告。
个个看着首席,老太医正在做最终的确认。
原本是皇后宣了医女为贵妃包扎伤口,顺便请个平安脉的,谁料遇到泼天大喜?
“恭喜陛下,天佑我朝哇!”
陆练的手收了回去。
老太医顷刻间下跪,朝着徐衍,痛哭流涕。
徐衍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
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
“贵妃,贵妃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他话音未落,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匍匐在地。
“恭喜陛下,幸甚至哉,天佑我朝……”
歌功颂德之语,闹哄哄,乱纷纷。
人人欣喜若狂!
屏风外的云皇后也带人走进来。
跪地道喜之余,眼底的绝望一闪而过。
“什么?真的?”
徐衍周身都在颤抖。
下一刻,他瞬间想到了什么,脸上陡然变得惨白,猛然掀开罗帐!
帐中人儿似乎已经睡熟。
但她右手掌心里,滑落的瓷碗碎片,触目惊心!
鲜血从她左手手腕流下来。
一点一点,凌迟着徐衍的心。
“不——”
*
徐衍是什么时候换了自己的避子汤呢?
不仅仅是换掉了。
她长久喝的,竟然是温养滋补的坐胎药。
只能说,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始终了如指掌。
“都给我滚!”
她醒来后,赶走所有身边人。
每一个都是狗皇帝的眼线走狗!
死不成,活不成,还要帮仇人生孩子!
前一刻她还嚣张地向皇后保证后宫不会有婴儿的哭声,下一刻腹中就有了孽种。
“娘娘,求娘娘活命,陛下有旨,娘娘与皇嗣但有个好歹,我等皆有灭族之祸。”
宫人们惶恐向她磕头。
“我说了滚听不到么?”
陆练砸出一个玉枕,又预备砸另一个。
什么灭族,要灭一起灭咯。
“练练——”
一声慈爱的呼唤,令她顷刻间停下了动作。
【6】
“乳娘——”
陆练一看到那中年妇人,先是难以置信。
转瞬扑入她怀中。
泪雨滂沱。
“练练,练练乖咯,不哭。”
陆练养娘有好几位,徐衍找来的,是从小喂养她长大的那位乳娘。
小姐长大了她就回到了乡下,躲过了陈府破败那一幕。
从那天起,陆练只要乳娘一个人伺候。
她不肯再见徐衍。
徐衍也不肯临幸旁的女人,整日只在御书房处理政务。
夜里趁她睡熟,才敢过来。
向乳娘打听她饮食怎样,心情如何,害喜厉害否。
那夜下了雨。
陆练临窗拨弄琵琶。
她有许久不弹,技艺已然生疏。
最后拨出一曲《有所思》,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她那年在宫宴上为三皇子庆生奏过。
听者无不动容。
她对三皇子说不上有情,但也晓得身为女子,当从一而终。
今夜是又是三皇子生辰,不,已经不能叫生辰了。
诚然当年有相士说过她将陪王伴驾,旁的人,无福消受,难不成三皇子竟是被她克死?
这一切,阴差阳错,劫数难逃。
徐衍就在窗外听着。
那日宫宴之上,他也有份在座。
位于末席,看不清她面容。
也用不着看清,反正早已铭刻在心。
宴席散去,他就约见了几个与三皇子政见不和的大臣。
问他们手中搜罗了多少关于三皇子结党营私,贪污内帑的证据,不用急,慢慢来,够本了,再暗中透露给其他皇兄。
夺嫡这事急不得,何况夺他储位,还要抢他女人。
千里之提,细水长流,帝王心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
聪明人眼中,他使的阴谋不多,看到他把所获的赏赐全部分给部署,赏罚分明,宽严有度,正大光明赢得大量文武大臣追随。
“练练,其实,今日陛下带领文武众臣去了太庙,他明为祭祖,实际暗中也为他三皇兄超度。三皇子在大行皇帝灵前不遵遗诏,犯下大逆罪过,陛下是不能为他恢复名誉的。”
乳娘在一边做小儿衣衫,状若无意地开口。
陆练停止了弹奏。
她抬起头,脸上略过一丝冷意:“乳娘,是谁教你说这些的呢,难为你怎么记得住?”
当初遗诏上说让七皇子继位不假。
但成王败寇,遗诏的真伪怕是最终的胜利者掌控。
乳娘顿了一顿。
眼露殷切。
“我养你一场,冷眼看陛下待你委实不错,三皇子当年与你有婚约之后,仍然颇多内宠,陛下身为帝王,身边只你一个——”
陆练越发觉得好笑,站起身,临窗而立。
“是么?说好听些,我是他的贵妃,名分上,不过是他的妾。”她望着窗外雨打芭蕉,“乳娘,你见我们家出过给人作妾的女孩儿么?即使是庶女也没有过。”
徐衍在窗外,已然周身湿透。
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有在听。
陆练漠然看他狼狈地离开。
她在疯狂试探他的底线。
废后非同小可。
直接影响到他的政权稳固。
云皇后背后的家族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也不是真的要他废后,也不过是,逼皇后向她腹中孩子下手。
【7】
承明帝开始在新兴贵族中选拔贤能为己所用。
当初他不能顺利登基,说到底,还是那些百年士族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欲望太多,个个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如今拥立他上位的大臣之中,也有一半是士族,他们名义上亦是他的岳丈与舅兄,其中尤以国丈云猛最为跋扈。
有部分人已经洞悉圣意。
后宫先有动作,有三位妃子同时上奏皇后,自请出宫前往道观,为皇嗣与江山社稷祈福。
他们的父兄也随后上表,表示如今天下太平,希望返回故里,领一处封邑养老。
承明帝先是再三挽留,后来也准了,且抚慰赏赐颇丰。
云皇后一时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
怕陆贵妃生下皇子之时,就是她这个挂名皇后被废黜之日。
那日,恰逢太妃生辰。
陆练有孕已经四个多月。
皇太妃便是承明帝养母,先帝的杨恭妃。
自今上登基,太妃便在普度寺带发修行。
陆练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
她厌恶徐衍,因此连他的母亲也懒得孝顺。
奈何此番皇后差人来下旨,说太妃这回指名让贵妃也去。
徐衍刚好去秋狩,不在宫中。
宫人们劝,贵妃有孕在身,陛下再三吩咐过,要在重华宫好生将养。
皇后几次三番又催。
最后一次竟然下了懿旨。
陆练突然之间有所领悟,看来皇后已经被她逼得坐不住了。
*
赤日炎炎。
普度寺位于山腰,掩映在一处茂密的竹林之后。
陆练一出来就发现抬轿的人有些不对头。
虽然皆是太监装扮,但个个身形矫健,脚底生风。
有点像徐衍身边的武功太监。
宫女倒是日常服侍她的,只不过无一不是左顾右盼,神情凝重。
行至山门不远处,他们就停下不再往前走。
“发生何事?”陆练从轿中伸出半张脸来。
宫女安慰她:“无事,娘娘,奴婢们担心娘娘劳累,不如先行歇息。”
陆练脸色一沉:“何必瞒我?是前面有变故吗?”
她话音刚落。
林间几只乌鸦腾空飞起,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只听得“哗”声一片。
太监们从轿子下面抽出刀来,包括她身边的宫女,每人手持一把,顷刻间将陆练的轿子团团围住。
“陛下有旨,誓死保护贵妃!”
轿子里,乳娘将陆练紧紧抱住。
陆练手指微颤,隔着帘子的缝隙,她看到——
皇后云容一身戎装,仗剑出现在山门口。
她身边还站着位缁衣打扮的中年美妇。
而她们身后,站立十几名脸部狰狞的刀斧手。
地上尸横遍野。
“陆贵妃,你倘若还念及徐衍待你一片痴心,就不会对他母亲见死不救!”
云皇后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
向着轿子大声喊叫。
陆练还是从轿中走了出来。
“娘娘,不可——”
乳娘猛然奔到她面前,阻止她继续向前走。
“你不是我乳娘。”陆练冲她凄绝一笑。
一样的面容。
一样的声音。
甚至一样的神态动作。
但她乳娘不会武功,更不会有那番江山社稷的见识。
徐衍啊,我究竟何德何能,得你倾心至此?
【8】
“你们还不肯告诉我实情吗?到底发生何事?”
皇后为何会对皇帝直呼其名?
她劫持太妃又是怎么回事?
陆练再蠢,也知道,云皇后要的,不仅仅是弄掉她腹中的孩儿。
“有人窥伺神器,企图趁陛下秋狩动手,云氏,即叛乱主谋,他们企图弑君,另立新主。”乳娘口齿清晰,面色凝重,“陛下早有预见,如今宫中已乱,情况不明,我等奉旨将娘娘带出,正欲前来接太妃一并前往安全之处。”
太妃生辰是假。
皇后旨意是假。
但眼前这个严阵以待的云皇后却是真的。
他们来不及去想哪里出了差错。
太妃身边的暗卫全部被杀,云皇后劫持太妃,在这里请君入瓮。
陆练从未如此清醒过。
“那么陛下,他如今——”
莫名的情绪,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她竟然有一点点担心徐衍。
围场上的年轻帝王,是否能够从容面对又一次针对他的,蓄谋已久的政变?
徐衍啊,他一个字都没有和自己提过!
不,是她不肯见他,不给他任何一个机会说。
“娘娘放心,陛下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只是——”
众人忧心忡忡地看向太妃。
“练练,不要过来——”
太妃突然微笑开口。
陆练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太妃认得自己么?
似乎为了消除她的疑惑,她解释。
“衍儿从十九岁开始,就开始画你的画像了,我的禅房里,就有很多。”
云容恼羞成怒,将尖刀对准她脖颈。
“住口!”
不用她提醒,全天下都知道,她儿子心中,从来就只有陆练一个人。
陆练这才意识到,太妃这是故意想将云容激怒。
她不想拖累自己,更不想拖累徐衍。
“皇后,”陆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着云容缓缓说道,“你怎能将刀架在你侍奉多年的母妃脖子上?你先把刀放下,有话好说。”
“贱人,别叫我皇后!”云容面容扭曲,厉声控诉,“你才是承明的皇后!徐衍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从他迎我进门那天起,从来没有碰过我!我云家哪里对他不起?我云容为他虚耗多年青春,而他心心念念的只是你这个叛臣之女,一心只要和他死鬼兄长分享同一个女人,所以,我也送他一顶绿帽,你大约不知,我腹中亦有孩儿,徐衍他四哥的,哈哈,哈哈哈……”
她似乎要将无数个日夜的凄凉与寂寞在这一刻全部宣泄而出。
所有人都惊呆。
陆练给她骂得头晕脑胀。
诚然,她骂的似乎一点都没错。
还有,她说,她竟然有了四皇子的骨肉?
“皇后,你疯了!你听着,这不是你们发动叛乱的借口。”陆练不顾身边人阻拦,一步步走向她,“江山社稷,不是儿女情长能够左右,一切有因也有果,你不用为你父兄的野心辩护,我恨徐衍不错,但我也知道他是明君,只有他能够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练练,你刚才说,你恨衍儿?”太妃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忍不住插话。
“是,”陆练凄然地笑,又抚摸小腹,“太妃,对不起,陛下与我,委实有杀父杀兄之仇。”
“不,错了,不,这不对。”太妃难以置信地摇头。
此时,陆练已从容看向云容:“即使我与徐衍是一对怨偶,但我腹中有他孩儿,骨肉血亲错不了的,而太妃非他生母,所以,你劫持太妃,不如劫持我。”
【9】
围场之内,野原之上。
秋风萧索,满眼肃杀。
徐衍骑在马上,立于战阵之中,看着四皇兄率领的兵马在他眼前不断倒下。
云皇后的父兄也在这场厮杀中伏诛。
他想起父皇晏驾之前,他曾经承诺,登基之后,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兄弟。
三皇子是父皇留下的精锐暗卫奉旨诛杀。
他们攻势凌厉,快如闪电疾风,他根本不及阻止。
连他心爱女人的父兄也卷入其中,这也是他当夜不顾一切亲自前往尚书府救下练练的原因,不能一错再错。
诛杀三皇子与其同党,那是他父皇生前下的最后一道圣旨,意在为他亲手铲除通向至尊宝座的最后一道障碍。
“衍儿,朕当年登上皇位,做过很多错事,所以,朕不会让你的双手沾上任何一位兄弟的鲜血。”
他用四年的努力,争取到了父皇最后的传位决定。
“朕诸皇子之中,唯衍儿最为宽厚。”
是啊,徐衍连那个被陆练冒用身份的宫女都没有杀,不过是赐她哑药,送到心腹家中荣华富贵恩养。
先帝临终,一定不会想到,正是这宽厚,导致了徐衍今日面临骨肉相残的局面。
三皇子伏诛之后,徐衍厚待包括四皇子在内的诸皇子,仍旧赐予王爵,甚至纵容曾经就与四皇子有过瓜葛的云猛等人,许以高官厚禄。
想到这里,他漠然射出一支箭矢,端端射中了四皇子的马腿。
训练有素的甲士蜂拥而上,将已经孤掌难鸣的四皇子活捉。
“老七,算你狠!”四皇子阴鸷一笑,“但是你以为你赢了么?我想知会你一声,你心中最要紧之人,现下就在我们手中。”
徐衍眼中剧震。
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皇兄,你与云氏之事,朕已尽知,倘若你们肯悬崖勒马,朕或许念在兄弟之情,放你们一条生路。”
*
普度寺。
乳娘陪着陆练做了人质,换取了太妃的平安。
云容已经得到兵败的飞鸽传书。
徐衍安排在陆练身边的暗卫,正是王朝暗卫中最精锐的一支。
她没那个自信她云家的死士能一举铲除他们。
所以双方就在普度寺对峙。
谁也走不成。
云容推着陆练与乳娘进了禅房。
那间禅房极为特殊,陆练在枕下发现了许多美人图。
因太妃在此修行,除服侍人从,这里并无旁的僧人与居士。
所以,是谁的呢?
每一张图上都是同一个女子。
微笑的她,生气的她,蹙眉的她,俏皮的她……
陆练自己都不知道,她会有如此多的表情。
都是徐衍自己凭空想象的么?
窗下有桌,桌上有盏已经不再亮的兔子灯。
久远的记忆,哦,其实也不是太久。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被拆穿身份,乳娘也不再唤她小名啦。
“乳娘,因何要引我到此呢?”她答非所问。
陆练心想,徐衍怎么可能真正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呢?
乳娘看来武功当属护卫中最高,难道还怕云容那帮乌合之众,她是故意引自己进来这里,故意让自己发现一些长久令她困惑的秘密啊。
乳娘坐下来,为她诊平安脉。
“娘娘不要动了胎气啊,娘娘千万宽心,不会有事的,陛下很快就会来了。”她说。
陆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半晌才道:“乳娘,你还知道些什么呢?一并告诉我吧。”
乳娘凝望住她,沉默良久,才道:“娘娘,您可知您一直误会陛下,您的父兄,甚至三皇子之死,均非当今圣上所为。”
陆练猛然攥住了她的手腕:“那么,是何人所为?”
乳娘长叹一声:“属下,正是当年奉先帝旨意,诛杀三皇子及其同党的暗卫之一……”
【10】
“云容,你看这是谁?”
徐衍将四皇子推到前面,声音中已无一丝温度。
其实他一眼看到乳娘站在陆练身边,已经放心。
她虽是女流,却是父皇留下的那支精锐暗卫的头领,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她对手。
但太妃不知道啊,只是一味为陆练担心。
怎能想到呢?
这个真正意义上见第一面的儿媳妇,为了救她,竟然义无反顾主动去情敌手中做人质。
“衍儿,你放他们都走吧,只要练练和腹中孩儿平安就好。”
徐衍吩咐左右:“来人,扶太妃坐过一旁。”
“呵呵呵——”
云容看到四皇子,竟然爆出一阵嘲弄的长笑。
“原来,你也是无能之辈!”
她一颗心终究又一次错付了。
四皇子抬起头,有些面红耳赤:“云容,大势已去……”
云容双唇都在颤抖。
她这一生,遇到的都是怎样的男人?
到头来,她抚摸着小腹,终于还是咬牙做出了决定:“徐衍,你放四郎过来,我便放你心上人回去。只是这妇人——”
她没有说放乳娘的话。
想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妇人,好歹在陆练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徐衍投鼠忌器,怕也不敢不确保她与四郎平安。
乳娘坦然说道:“奴婢同你们走,先放我家娘娘回去。”
她眼中暗露杀机。
陆练蹙起了眉。
她向着徐衍摇头,眼神中溢满求恳:“陛下,不要——”
她知道,乳娘跟着云容他们走,必然会大开杀戒,云容腹中的孩儿,说什么也是无辜的。
云容还只当她忧心乳娘的安危,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贵妃娘娘,只要陛下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向您保证,您的乳娘必定会毫发无损,等我们到达安全地点,她会平安返回。”
“云姐姐,你放我乳娘回来吧,陛下不会再伤害你们的。”
陆练依然在做最后的努力。
“我不相信他。”云容凄绝地摇头,“贵妃,徐衍的宽仁,或许从此以后只针对你一个人。”
云容的疑心,导致她失去了最后的生的机会。
陆练回头望着徐衍,眼角滚落了一滴泪。
徐衍回应她的是满眼的痛楚与不忍。
一个是他兄长,一个是他发妻。
她知道,他这一次不会再纵虎归山。
这次的叛乱,无辜丧生的人已经太多,难保不会再有下一次。
他不仅是她的丈夫,更是天下之主,有时候仁慈会导致更多的杀戮。
即使痛苦,又无可奈何。
*
“练练——”
望着乳娘跟着云容一班人消失在山林深处,徐衍终于将陆练紧紧搂在了怀里。
“阿衍——”
她不自觉地改口。
徐衍欣喜若狂,笑得如沐春风。
陆练扬起脸凝望着他。
他儒雅俊逸的脸上,尚有厮杀后留下的血迹斑驳。
她想起那年他如天神般降临在她闺房之中,她还只当他是地狱修罗。
他们之间,宿命牵扯,兜兜转转,总也纠缠不清。
其实故事也很简单。
那年元夕夜。
白衣公子,俏皮少女,他们在弱水桥上邂逅,从此公子对少女情根深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立下志向,打下个天下给她。
她扬起削葱般的手指,擦拭他脸上的血污。
愿今后,不再有杀戮。
徐衍急忙抬手抓住她一只皓腕:“练练,不要,脏——”
陆练举起另一只手,微笑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公子,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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