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短篇:长风起掖庭(全文完结)

康安看小说 2024-04-23 01:38:56

(故事梗概:一个是太监,一个是宫女,掖庭深宫,他们卑微如蝼蚁,长风起,两条贱命因此株连,尘埃落定,奈何已弥足深陷……)

【楔子】

阴暗潮湿的天牢。

只头顶透射下一道惨白的光。

余福被捆绑在柱子上,精瘦身躯摆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字。

身上的飞鱼服已被鞭子抽烂,条条裂痕里伤口早结了痂。

他披头散发地垂下脸,看蚂蚁从不知名的缝隙处涌来,一只,两只,成群结队,前赴后继。

诚然现在它们是在舔舐地上的血迹。

之后呢?

他悲凉地笑了。

看到蚂蚁,他想起十七年前的锁儿和自己。

万物生灵,循环相杀,终有一天,没有哪一个能逃脱轮回的宿命。

少年手持长鞭,从暗处走来,披一身鹤氅,露出里面素锦加身。

天光从他年轻俊美的面庞上削过,越发衬出他头冠上的宝石华彩治艳。

“大伴,”少年在余福跟前站定,冷漠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蚂蚁,玩味地凝视这阉人嘴角泛起的笑意,“你可知,自朕记事开始,就异常讨厌你这副面孔……”

一个太监生得这般好看,简直没有天理。

她的视线,便是给这张妖孽般的脸牢牢锁住十七年?

让人鞭笞他全身,尤其这张脸重点照顾。

——所有伤口勿忘抹上蜜。

余福抬起脸,又笑了。

笑他供状早已签署,皇帝耿耿于怀的,却是些细枝末节:“陛下,要不要大伴再教教你,你当下该做的,是昭告天下咱家的累累罪状,将咱家千刀万剐,自此清除阉党,励精图治,成就千秋功业——”

私制龙袍冠带是实。

倚仗太后乱政是实。

阴结朋党为祸是实。

……

“住口!”少年气急败坏,挥手狠狠抽他一鞭,“死到临头,竟还如此猖狂?你的罪行,朝廷自然一桩桩清算。”

一代权宦,太后近臣,以帝师自居,凡事皆有预见。

运筹帷幄之中,将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恨的就是他这般。

明明是这世上最卑贱之人,妄想逆天改命,不仅要站在权力之巅,还要希图连帝王也求而不得的情爱?

少年扔下鞭子,转身离开。

他的身后,蚂蚁已开始在余福周身流窜。

那人难过得面庞扭曲,仍不忘对着少年背影高喊:“陛下,望您念在相识一场,再听咱家一言,一定要做个明君,一定要孝顺太后哇。”

少年攥紧了拳头,目光凛然。

大伴,勿须操心。

九泉之下,你很快会看到——

朝野内外,政治清明,海清河晏。

掖庭之中,母慈子孝,万民表率。

*

彼时,阴暗的墙角,李锁儿身披一袭黑色斗篷,攥紧了贴身侍婢的衣袖。

她们屏住呼吸,静候年轻帝王从跟前走过。

耳畔是余福的痛苦呻吟。

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

仿佛要把他们十余年来一起受过的煎熬与痛苦再来一遍。

阿福哥哥……

李锁儿双唇都在颤抖,无论如何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死命咬住了十指的指尖,他每叫一下,她便加重了啃咬的力度。

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哭出声来。

只有这样,她才不会不顾一切冲过去,与他一同承受这无边苦楚。

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锁儿,你这个贱妇,你算什么后宫坤极,当朝太后?

往昔的记忆便在他痛苦的呻吟里,一幕幕展开。

【1】

十七年前,掖庭。

深秋的一个清晨。

小太监余福像往常一样,独自推着粪车打浣衣局门前经过。

去净房还有一段距离。

忽然间起了风。

余福暗道不好。

因为特殊的工作,这是他最害怕遇见的天气。

那股味道会随风散到他经过的每个角落。

浣衣局里都是做苦役的宫女,年老无依,犯事被收容的宫眷,少有心情嚼舌,但难保不被那里的掌事嬷嬷跳出来指着说。

乖乖,她们是掖庭里最爱捉弄人的一伙。

“哎哟,闻闻这味儿,肯定是恭桶福!”

“倒好个模样儿,不肯认干爹,呸!活该倒一辈子恭桶!”

“过来,忒俊的小公公,姐姐疼你哟。”

这回更加倒霉,风越来越大。

余福没扶稳,一个桶栽下来,引发连环效应。

所有桶推金山倒玉柱般赤楞楞滚落!

几个老宫女从门里出来,看见了,个个笑得前俯后合。

“哎哟哟,哎哟哟,就说是恭桶福——”

就那么看着余福手忙脚乱地到处跑。

恰那时有嬷嬷带了几个新分到浣衣局的小宫女过来,交接给那几个笑话余福的老宫女,这场嘲笑方告停止。

别人都跟着鱼贯而入。

只有那个排在末尾,身量最小的女孩,脱离了队伍,跑过去帮余福捡桶。

她身上好香。

跑到余福身边时,小太监不由自主怔住。

他不敢抬头看她脸庞,只她身上的香,便令他无地自容。

她帮忙码了五六个桶,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嬷嬷发现人数不对,急忙回头去找。

看见她就叫:“锁儿,锁儿,还不进去?”

“欸——”小宫女应声,放下桶跑过去。

只在门前略略微笑着回了一下头。

便是那一眼。

难以言说的温柔。

让十六岁的余福记了一辈子。

*

打那天起,余福会在经过浣衣局时,刻意多停留一会儿。

收恭桶的时候,愿意暂时忍受老宫女们无伤大雅的动手动脚。

他留意到,锁儿虽小,却是这班人里最标致的一个。

她生有一对罥烟眉,眸子极亮,亮得像天边的星星。

更不用说秀雅的鼻,涂朱般的口,苗条的身段分明美人胚子。

余福见过的嫔妃公主也够多了,也没有一个生得如锁儿这般好。

她还好香。

是不小心堕入凡尘的仙女儿吧。

余福每每进来,浣衣的宫女们就喜欢往锁儿身边凑。

她的香,正好抵消他的臭。

锁儿没资格给贵人们洗衣服,老宫女们的贴身小衣、袜子,厨娘嬷嬷的围裙、裤子,大家不愿意洗的统统丢给她。

欺负她不计较,好说话。

或许是欺负她生得好,得到上天眷顾的人,就该比寻常人多吃点苦?

好比余福在小太监里生得最出众,被派去干最脏最臭的活儿。

【2】

有一天,逢宫中遇喜,余福总算和锁儿说上了话。

那是披香殿林昭仪所生的三皇子过两岁生日,因林昭仪宠冠后宫,皇帝大摆宴席,有撤下来贵人们吃剩的酒水,竟连浣衣局也分得了许多。

趁着她们争抢的当口,锁儿拿了一只烧鸡,拉了余福到角落里吃。

“小哥哥,快吃,我看你忒瘦。”

锁儿挽着丫髻,穿绿衣系围裙,一边微笑一边把烧鸡递给余福。

余福倒吓了一跳,她这么机灵呢,都没看清,怎么顺来的?

“我,我不饿,还是你吃。”他刻意离她远了点,他臭。

锁儿却靠过来,撕了一只鸡腿自己留着,剩下全给余福:“这下你愿意吃了吧。”

那一顿烧鸡,是余福自九岁净身入宫后,吃得最丰盛的一次。

后来他们渐渐熟络,自述身世,越发觉得亲近了。

余福的生母是青楼女子,生下他养到九岁一病死了,鸨母将余福送到宫中,换了二十两银子。

李锁儿倒是官家庶女,她生母是正室身边的使女,所以她从小也给正室所生的妹妹当使唤丫头,一朝老爷坏了事,她千金小姐的福一天没享过,这时却跟着妹妹一道没入宫中为奴。

“那你妹妹呢?”余福问。

锁儿道:“妹妹本来就病着,进宫两天就没了。”

她没有细说,余福也能猜得出,官家小姐本就怯弱,突遭变故,又被人连吓带骂赶着做苦力,早早香消玉殒也是有的。

锁儿将生死看得很淡,讲述家族变故的时候,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又或许,那个从没有给过她一天温暖的家,压根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那天李锁儿认了余福当哥哥,又对他说:“哥哥,我们已经是这世间最卑贱之人了,再惨也不过是个死,何不搏一搏,在这掖庭深宫混个出路。”

余福第一次听到这样古怪的念头:“我们的出路不就是在冷宫的枯井中?”

受苦受难一辈子,哪一天受够了,断了气,一把火烧了完事,这是多少太监宫女的归宿?

然而李锁儿望着他,目光灼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上天给我们这副出众的面容,必然有他的道理,我们不要辜负。”

原来她陪着妹妹念书那几年,自己暗暗记了不少东西在腹中。

那一夜,余福给敬事房太监秦公公主动端去了洗脚水。

老太监瘦骨嶙峋的手捏住了他吹弹得破的脸蛋。

松开手,一巴掌扇上去。

啪地一声响。

小玩意儿的左边脸登时红肿起来。

他但凡皱皱眉头,有半点怨怼之色,这干儿子秦太监也不会收。

“小福子你记着,往后干爹我挨主子上司多少打,都从你这里找补回来啊。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阴森森的,显然,余福面试合格。

好在他也只是打他骂他。

最厉害的一次不过是用酒盅打破额头。

并没有更加恐怖的折磨。

这也是余福从几个位高权重老太监里选中秦太监当干爹的理由。

被一个人揍,强过睡大通铺时被多人群殴,他挨打早成家常便饭,洒扫处的同僚们不单是打脸,还喜欢把屎尿抹他被子上,叫他生得俊,叫他四处招引宫娥,连妃嫔娘娘们也晓得洒扫处有个小太监长得貌似潘安宋玉,妈的。

“干爹,小福子不想再被人叫做恭桶福。”

他把这些年攒下的所有俸禄如数交给干爹。

“不想倒恭桶,也成,但这怎么够?要打点的爹爹,哥哥那么多——”秦太监说。

余福因此承诺,自今以后,所得的俸禄除留下点吃用,其余尽数孝敬干爹。

他并非因锁儿那些大道理开了窍,只是不想再臭了,不能让身怀异香的李锁儿有个浑身都是臭味的哥哥。

【3】

恭桶福调去了敬事房,成了秦太监的跟班。

那晚掖庭又起了风。

呜呜,呜呜呜。

风声彻夜不止,听着像是有多年无宠的妃嫔在哭。

但余福以为这是好的预兆,他初见锁儿,不就是秋风落叶的天气,她是他命里的贵人,让他脏臭下贱的人生从此拨云见雾。

敬事房小福子,负责抬嫔妃去承恩殿供皇帝临幸,这只是开始,下一步,他的理想是被人尊称一声“余公公”。

但此刻,敬事房所有太监都是他上司,秦太监只是老资格,里面正副总管都轮不到他,爹爹们吐个痰,余福也得乖乖取出手帕来接着。

妃嫔们往往上半夜抬去,至多两个时辰送回,余福与同僚往往不得好睡,他第二天还要早起伺候秦太监洗漱,左右都是劳碌命。

苦恼的是,与锁儿妹妹再次相见的机会越发渺茫了。

这样思念了半年,终于迎来了离奇转机。

原来浣衣局中有个获罪的宫眷,名唤薛婕妤,被皇后扔进去一年,不知怎的竟被皇帝有一天想起来,又从浣衣局赦了出来。

余福与同僚抬薛娘娘侍寝的时候,意外看到了跟在她身边的李锁儿,着实吃惊不小。

他们隔得甚远,相顾无言,彼此眼神却传递着久别重逢的欢喜。

第二天,余福跟着秦太监又去薛娘娘的瑶光殿传旨,总算与锁儿说上了几句话。

锁儿帮薛娘娘发赏,余福趁机问她。

“你是怎么出来的?”

不过半年的光景,她似乎瘦了一圈。

绿衣宫女装束没变,只是腰间的围裙没有了。

锁儿抿嘴笑,她爱笑,无论置身何种环境,总是喜欢微笑,这一点很好。

“有空再告诉哥哥。”

敬事房太监众多,难为她根据品级服色一个个将赏赐分配清楚。

回来秦太监便问余福:“薛婕妤身边那个小宫女,你是不是认得?”

余福老实点头,说他还是恭桶福的时候在浣衣局见过。

“咱家阅人无数,那不是个久居人下的货。”老太监说,“貌若观音,面善心狠,说的就是这种人,薛婕妤也只是她垫脚石,她将来或许有泼天富贵,你可常与她走动。”

余福听得毛骨悚然。

连薛婕妤都是她的垫脚石。

他余福呢?

想干爹说的,一定不是他的锁儿。

那晚他却做了一个恐怖的梦。

梦中有姐妹俩没入深宫,姐姐怕体弱多病的妹妹拖累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拿枕头将妹妹的口鼻捂住,妹妹只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

他原以为一切只是他的臆测。

直到多年以后,他伴她走向权力巅峰,她以少帝之名,大封李氏亲族,尤其对她早逝的妹妹施予殊荣,破格追封大长公主。

她一边念着华严经,一边和他解释。

阿福哥哥,我只不过想让她早些解脱。

她道理太多。

也许她是对的,弱肉强食,如此反而让弱者少受些苦楚折磨。

又半年的光景,锁儿辗转瑶光殿与敬事房之间,左右逢源,来去从容。

无非是金银财货,再就是,叫声总管们好爹爹,叫声小太监好哥哥,千万把薛娘娘绿头牌放到显眼位置,千万多宽限时辰,让薛娘娘在承恩殿比其她娘娘多呆一时半刻。

她怎样帮助薛娘娘出的浣衣局,或者说,帮她自己脱离苦海,余福很快也明白了个大概。

皇帝的寝衣总要送来浣衣局洗的。

半年的时间布局,李锁儿步步为营,一朵小小梅花绣在内衬位置,还要打通重重关节,还要让衣服避过皇后耳目回到皇帝身上,还要被皇帝留心看到,记起薛梅儿这个人,薛娘娘倾其所有,可谓富贵险中求。

【4】

有了秦太监的默许,余福与锁儿的来往密切了许多。

薛娘娘很快由婕妤升为昭仪,余福也从中出力不少。

他此时已非当初那个任人欺辱耻笑的恭桶福。

献媚讨好上峰,施计拉踩同僚,无意中改变许多。

一日负责叫起的管事太监哑了嗓子,众人慌了神,管事让余福代他扣龙床。

叫起时,余福刻意将两次催促中间停顿的时间拖延了些许,帝妃温存之际,薛娘娘便对皇帝说,外面哪一个在叫起?好生懂事,声音也听着和顺。

皇帝第二天就重赏敬事房。

主要赏的是总管,道他办事得力,尤善用人。

余福就此升任小管事,没有同皇帝说过话,好歹也混了个脸熟。

至于原来的管事嗓子为何突然哑,也再无人过问。

薛昭仪加封之时,也是宠冠后宫的林昭仪封妃之日。

李锁儿突然对余福说:“哥哥,你记得与秦家爹爹说,马有失蹄,人有失手,不小心把昭仪娘娘的绿头牌放错,也是有可能的。”

余福不理解,她为何要给昭仪娘娘使坏呢,毕竟他晋升管事,有薛娘娘进言之功。

这是他一次从李锁儿眼中看到了与她年纪不符的阴鸷,只听她淡淡说:“我为薛氏鞍前马后,她处处防备我,我在瑶光殿,一次面圣的机会也没有,她又不能生养,跟着这样的主子,有什么用处?”

“锁儿,你——”余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锁儿竟然想要面圣,莫非她存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非分之想?

“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讲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她恢复了脸上惯有的那种微笑。

余福终于体会到,干爹所说的“貌若观音,面善心狠”是什么意思。

随着薛昭仪侍寝的机会减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锁儿的日子也愈发不好过。

宫中有不成文的规矩,教训宫女,打人不打脸。

锁儿奉命去敬事房打探消息,余福带她来到一间小小耳室。

她给余福看掩盖在袖里的伤,一枚一枚淤青,红的,紫的,像雪地里开出妖异的小花骨朵。

余福心痛之余,竟有一丝莫名的悸动。

少女冰肌玉骨,肤若凝脂。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那些小花骨朵上一点一点滑过。

他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不完整。

与此同时,怨念丛生。

这样美好的身体,是为九五至尊预备的。

但若是他成为一代权宦,左右朝局,纵横捭阖,帝国实际上的掌权者呢?

“锁儿,告诉哥哥,该怎么做?”他曾经清澈见底的眼底,莫名地多了一丝厉色。

欲望之火,一旦点燃,愈发不可收,每一次的犹豫与忏悔,最终都会变成抱薪救火。

薛昭仪一向以柔顺宽厚著称。

那一日,她刚刚在寝宫里发过一通火,地上花瓶茶盏的碎片未来得及收拾,突然有人报皇上驾到。

惹她发火的正是跟前一等得意人锁儿,不过是碗没端稳,泼了茶。

薛娘娘绣鞋是陛下上个月命人送来,上面镶嵌明珠宝石,岂容污秽?

【5】

跪在地上的锁儿听到外面报,飞快地跳起身来。

也不顾薛娘娘和周围人阻拦,直直往宫门前冲。

小宫女就那样生愣愣撞入那个穿黄袍的人怀中。

众人只当是刺客,高喊“护驾——”

锁儿惊慌跪下,对年过五旬的皇帝哭诉:“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皇帝听她声若银铃,娇柔怯懦,先就断定是个美人了。

于是笑道:“最听不得这句,动不动就死。你且抬起头来,有何难处,只对朕说。”

待薛昭仪一干人等手忙脚乱从殿内出来,只看见老皇帝已盯住花容月貌的小宫女,失魂落魄。

那晚没有月亮。

余福看到同僚们抬着侍寝的妃子进了承恩殿,贵人在经过门前的时候,从锦被里滑出一只皓白的手臂来。

映着明灯烛火的光亮,他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小花骨朵。

余福第一次放肆地抬起头窥伺。

锁儿美丽的脸孔,在微光里露出了那种惯有的、温顺的笑容。

她成功了。

他眼底略过一丝落寞。

今夜叫起要比往常久一些,连续叫了五次,皇帝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李锁儿受封选侍娘娘的同时,薛昭仪也再度回到婕妤的位置。

阖宫都在笑话薛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妃与皇后分别向李锁儿示好。

李选侍很快被安排到林妃所在的披香殿居住。

但这丝毫不影响选侍娘娘向皇后效忠。

一年的时间,薛氏的位分一降再降,最终因为诅咒皇后,被弓弦绞杀。

引诱薛氏行巫蛊的术士是余福找来。

选侍娘娘向皇后推荐了这位相貌当得掖庭宦官之冠的太监,嘴里说是她义兄,皇后越发信任李锁儿,小妃子连情人都献出来为皇后效劳,白白送个把柄攥在她手里,凭他们两个谁不听话,就拿另一个开刀。

余福那夜亲自去冷宫观刑。

彼时他已升任敬事房副总管,当着人面,连干爹秦太监也要尊称他一声“余公公”。

“本宫几时诅咒皇后?都是李选侍那个贱人陷害本宫。”

余福看到披头散发的白衣妇人,面容憔悴,早没了当初在皇帝面前的风情万种。

他屏退众人。

几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

薛氏的眼睛上翻,死死瞪住他:“余福,你这个助纣为虐的阉人,忘恩负义的死太监,我诅咒你和李锁儿不得好死。”

余福眼底射出寒意:“我来就是要告诉你,生辰八字是我换的,你想诅咒李选侍,是你自己找死,到了阎王殿,你要告,告我余福。”

他将她猛然掼在地上。

薛氏惨死的时候,李选侍正在披香殿,与林妃一道,教四岁的小皇子齐邕写字。

削葱般的玉手握住皇子稚嫩的小手。

她教他写那个“锁”字。

这一定是齐邕出生以来遇到的最大难题。

小家伙写了一个多时辰,仅仅描好那个作为偏旁的“金”字。

哪里会料到,这个字,这个人,将锁住他一辈子?

“下一个是谁?本宫吗?”林妃突然望着李选侍,意味深长地问。

薛氏又没有皇子,犯得上皇后与李锁儿大动干戈?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她就是那个猴。

【6】

李锁儿并未停止教皇子写字的动作。

玉步摇随着她美丽的脸颊晃动,微笑间,眸中水光朦胧:“娘娘说什么呢?锁儿不懂。”

除掉薛氏,不过是想向皇后与林妃再次展示自己的实力。

有时候,蚍蜉真的能够撼大树。

果然林妃说:“你和余福的底细,本宫尽晓,本宫实话同你说,跟着皇后,是没有前途的,皇后为人狠毒不说,她母族没落,虽说有太子,资质却很愚驽,即使继位也不会长久。”

李锁儿笑:“太子已经成年了啊,娘娘能保证皇子能平安长大吗?”

林妃面色凝重:“只要你肯帮我,将来阿邕继位,你当不失太妃之位,我们共享富贵。”

李锁儿又问:“娘娘不怕我将这些话告诉皇后?”

这回轮到林妃笑了:“她已经赐药令你绝嗣,你永远生不出孩子,将来没有了利用价值,你的下场不会比薛氏好多少,可你与我结盟就不一样了,有从小抚育的情分在,即使将来我想对你动手,阿邕也不会愿意的。”

李锁儿没有回复她。

反而摇动着小皇子的手,认真地问他:“阿邕,你喜不喜欢李娘娘?”

小皇子抬起头,认真回应:“喜欢。”

林妃微笑点头。

李锁儿又问:“你喜欢母妃多一些,还是李娘娘多一些?”

小孩子没遮没拦,脱口而出:“李娘娘,李娘娘长得好看。”

隔天,皇后召见李锁儿,问林妃近来可有什么异动。

李锁儿回答没有,她目下战战兢兢,一味畏惧皇后,担心小皇子长不大呢。

皇后将信将疑。

她与林妃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比起日夜为各自儿子算计图谋的两位后妃,皇帝似乎更喜欢与李选侍相处。

选侍看起来什么都不懂,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她温柔解意,从不过问政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几乎不向皇帝提要求。

当然,年轻美貌的少女,总要比必须用脂粉遮挡细纹的深宫妇人可爱得多。

兼有余福从民间搜罗来的新奇图书加持。

皇帝对李选侍愈发迷恋。

“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呢?朕召他们入朝为官可好?”

床弟之间,皇帝已经内疚,给小妃子的不够多,皇后绝她子嗣,他当初是默许的,毕竟宫中低位嫔妃,没有一位能够有子嗣。

李选侍乖巧回应:“外戚之祸,权宦之乱,皆是损伤朝廷根基之源,臣妾谢主隆恩,但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大为赞赏,只叹与选侍相见恨晚。

余福在门外听到,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因为选侍娘娘的缘故,他此时已跻身天子近侍。

恭桶福早成前尘往事。

他今年二十一,选侍芳华二十,兄妹二人,于这掖庭深宫之中,总算不必再看所有人脸色。

秦太监去年病故,吩咐人去原籍寻找他的家人,回说那处早绝了人口。

余福只能按规矩,将他灰烬沉井,在安乐堂设了灵牌,供奉香火。

兔死狐悲,难免不担心将来自己的归宿,选侍娘娘的归宿在皇陵,古往今来,可有功勋卓著的太监能附葬皇陵呢?

只怕不能与她相守。

这秘密,永远不能说。

她成为选侍后的三年里,余福手上沾染的鲜血越来越多。

薛昭仪是第一个,还有一个与皇帝有过露水情缘的小宫女,两个低位嫔妃悄悄怀上的皇嗣。

皇后与林妃各自较劲,栽培各自的儿子,李选侍负责伺候皇帝,默认的三足鼎立之势,暂时不能打破。

他这样的人,还能被神佛原谅么?

【7】

春去秋来,又过了五年。

当掖庭的秋风再起,林贵妃的皇子齐邕已经十二岁了。

此时,皇后所生的太子年近三十,皇帝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

余福就是这一年开始,被选侍娘娘派去伺候三皇子。

太子资质平庸,辅政之时,头脑混乱,多需要仰仗皇后母家兄长。

反观齐邕虽然年少,却聪明机智,有君主之相,皇帝在床榻之上存着易储念头已非一日。

他身边多数时候是李选侍陪着。

选侍劝说:“太子资质虽不能与陛下相比,但他是嫡子,又当了多年太子,易储势必引发朝廷动乱,陛下三思。”

皇后听闻,连声称赞没看错人。

林贵妃在披香殿却急了,李选侍返回宫殿,就被她闯入质问:“选侍,你是否忘记我们当年的约定?太子一旦登基,我们一个也不能走脱。”

李选侍喝着茶,不动声色瞥一眼身旁站立的余福,道:“娘娘,嫔妾与您的约定,不过是保护好阿邕,保护好陛下的子嗣。”

是时候报皇后绝子之仇了。

余福心领神会。

为这一天,她已经布局太久。

要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万劫不复,并非易事。

皇帝恩宠早绝,皇后深宫寂寞,这就是切入口。

两年前,余福就开始从坊间物色美少年,总算有一个入了皇后的眼。

当晚掖庭风雨交急,林贵妃夜访皇后,无意将奸情撞破。

李选侍阻拦不及,贵妃已经在榻前上奏。

皇帝气得背过气去,待太医全力救治过来,他拍打床铺,立即宣召中书门下并六部重臣,到他榻前听旨。

此番不仅要易储,更要废后。

李选侍哭得梨花带雨,连声哀求陛下看在多年结发恩义,饶恕皇后。

皇帝越发痛心疾首:“锁儿你至今无嗣,全是那个毒妇害的,你还要为她求情?贵妃也不是好东西,个个都巴不得朕早死!锁儿,朕要立你为后,反正你也有份抚养阿邕,将来你来当太后,林氏当太妃,她想要垂帘听政,门儿都没有。”

李选侍吓得战战兢兢跪下:“陛下,您糊涂了么?臣妾只盼陛下龙体早日康复,情愿折二十年阳寿。”

皇帝眼中忽然有了泪水。

诸天神佛在上,谁敢打诳语?哪个女人肯说出为自己折二十年阳寿?

他执掌天下大半生,空有后宫三千佳丽,到头来,只有这个小女子对自己有几分真心。

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一个谎言说到底,被骗的人至死都以为这是真的。

锁儿说的话里,总算有一句是真的。

她希望龙体早日康复,除非后宫真正只有她一位女主人,那时候,他才可以走。

齐邕不能有两个母亲,两宫太后共辅幼主的事,她不允许出现的。

皇后与林氏鹬蚌相争已经太久了。

【8】

在皇帝召集重臣商议废后易储之时,余福已经悄悄赶去了中宫。

中宫此时已被御林军团团围住,但此时掖庭哪一处不在李选侍掌握之中呢?

皇后穿着素服,发髻凌乱,猛一眼看到余福,张牙舞爪地便冲过来:“你来做什么?是李选侍派你来的?就知道,她是条养不熟的狼,胆敢陷害本宫!”

余福跪下,似乎受了天大的冤屈:“娘娘,此时选侍娘娘独自在乾宁殿苦苦哀求,头都磕破,如今陛下龙颜大怒,倘若选侍娘娘对皇后娘娘不忠,她怎会在此时去触陛下的眉头呢?说到底,只有选侍娘娘是始终站在娘娘这边的。”

皇后冷冷地盯着他,将信将疑:“那么选侍可有良策救我脱困?你快说——”

如今墙倒众人推,出了如斯丑闻,只有死马当活马医。

余福察言观色,不慌不忙道:“娘娘与太子被废黜,谁获利最大呢?如此看来,谁陷害娘娘,昭然若揭。”

皇后咬牙切齿:“不用你教本宫,本宫死,林氏那个贱人也别想活。”

余福顺水推舟:“那么皇后只要一口咬定,那个男人是贵妃派来的,选侍娘娘那边,自然也会设法令他招认。恕奴婢直言,娘娘如今后位肯定保不住了,但若坐实了是贵妃陷害,说不定太子的储位尚能保全,您想,陛下怎能容忍贵妃那样恶毒女人的儿子成为储君呢,娘娘要看得长远。”

那一晚,所有的事情均在李锁儿预计之中。

皇后与林贵妃相互攀咬,她们之间的矛盾达到了顶峰。

无论如何,皇帝坚决废后易储,立三皇子齐邕为太子。

然而对新太子生母林贵妃的安排,只字未提。

半年后,皇帝晏驾,他带着微笑离去,临走之时,李选侍为他唱了一首家乡的童谣。

林贵妃一直苦苦等待遗诏,到头来却是首辅大臣宣读如下内容:

谕:着太子邕即刻继位,朕与太子生母贵妃林氏恩爱难舍,着从朕与地下,养母李选侍为皇太后,并一众辅政大臣,匡扶幼主。钦此。

*

尘埃落定。

李锁儿一身重孝,哭得感天动地。

几次哭晕过去,新帝下旨,母后体弱,又遭逢大变,先行送回披香殿歇息。

太后却坚持要为大行皇帝守灵。

余福站在香火旁边,漠然观看她的表演。

此时披香殿内,林贵妃怨灵冲天,她如何能回去呢。

中宫更不能去,怕被鸩酒毒杀的前皇后冤魂索命。

果然又听锁儿痛哭:“林姐姐,你如何能得陛下如此眷恋?哀家恨不能以身相代,姐姐啊——”又望着齐邕,“陛下啊,请您下旨,让哀家也从大行皇帝于地下吧——”

齐邕此时才十二岁。

他是她教育大的,信她每一个字。

“母后,如今母妃已然走了,倘若您也走,阿邕应该如何是好?”少帝也给她吓哭。

众臣果断跪下一片,劝太后打消此念。

辅政大臣也说:“大行皇帝遗诏,多方勘验无误,太后母仪天下,与臣等一道匡扶幼主,责任重大,太后长乐未央。”

一时余福带头,除了太后母子,尽数跪倒高呼。

“太后长乐未央——”

李锁儿冰冷的手被惶恐不安的少帝搀扶。

婆娑泪眼,余光落在余福身上,嘴角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容。

【9】

那以后七年,李锁儿与余福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势滔天。

但人们往往看到的是,只有司礼监掌印太监余福在作恶,内阁重臣倘与他政见不合,也难逃被罢黜命运,余公公权势最盛时期,有门客三千,大小鹰犬遍布朝野,为其剪除异己,稳定局势。

七年时间里,先帝留下的外戚残余被铲除殆尽,李太后的亲族虽然入朝,但并未授予实权官职。

他纵容手下搜刮大臣家财,七年之内,法度森严,贪污五百两银子便有抄家之货,朝野内外,一时人人自危。

科举考试放宽了寒门学子入仕的限制,不少士族子弟买通文人,骂余宦贵贱不分,泯灭人伦,甚至余宦与太后的出身也遭诟病,他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在坊间也被传得扑朔迷离。

也不是没做过好事。

余福收拢贵族手中圈占的百姓土地,多数都归还庶民,他还大赦宫女出宫,为太监们扩建安乐堂作为养老之用。

当时建安帝齐邕称万岁,余福岁数称“九千”。

李太后从未垂帘听政,她常年在宁寿宫静养,齐邕为她建了一间宽敞佛堂,门内门外,大到可以容纳五百名僧人开水陆大会。

齐邕十五岁的时候,曾经问过太后。

“母后,您何时开始相信因果报应的呢?”

他想起她和余大伴曾经教过他,这个世上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报应因果。

连历史传记都为成功者书写。

他们说是假就假,说是真就真。

李锁儿总是抚摸他头,柔声说:“哪有因果报应呢?我们膜拜的不是佛,从来都是自己的心;我们不是在求佛原谅,而是在求自己原谅。”

他只觉得她的手好美。

反而她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齐邕从记事开始,就开始迷恋这双手了。

它们永远柔软滑腻,是最初的模样。

他联想到净瓶观音持瓶的手,雪白,神圣。

*

天牢之内。

一代权宦余福咬舌自尽。

是他承受不了万蚁啃咬,还是这一生的使命已经完成?

百年千年之后,或许人们提起这个人,会联想到汉唐的权宦之乱,那将是他于九泉之下也能引以为傲的吹嘘资本。

只有李锁儿晓得,他不够坏,远远达不到与人家相提并论的程度。

甚至他做的那些事,没有一件出自他本人的意志。

他是她手中的刀,专属的剑,为了她个人的理想在这个人世间劈砍。

她的理想又是什么呢。

最初不过是不甘于悲惨死去的命运,不甘于被贵人们肆意践踏,后来,她踩着无数人的血肉上位,站在权力之巅,养民止贪,只不过想要那些曾经和自己一样卑微的生命过得更好一些。

齐邕已经十九岁了,即将亲政。

此时内忧外患基本肃清,百姓安居乐业,政治清明,国库充盈。

但李锁儿与余福得罪的人太多了,贵族被打压,平衡被打破,多少士人不敢读书了,朝臣俸禄微薄,一定程度上已经不愿意为国家真心效力。

所以,造成这一切的权宦余福非死不可。

那些十恶不赦的罪状,无一不是余福与李锁儿在佛堂里一桩桩亲自商议。

【10】

过眼烟花空似锦,到头富贵总成尘。

高高城楼之上,齐邕披一袭鹤氅,伴着太后李锁儿观看漫天的烟花。

夜空中,流光飞舞,昙花一现。

余福被草草收敛,齐邕小心翼翼地对太后说:“母后,朕将大伴安置在西山,在那里,他可以望见家乡的方向。”

他只看过秘档中记载,余福原籍扬州,并不知道,陪伴他数年的大伴真实出身更为卑贱。

李锁儿说:“很好。阿邕,你要记得,哀家原籍亦在扬州。”

其实不是。

无论她生父还是生母,没有一个原籍在扬州。

齐邕不以为意,应了声“是。”

她的眉眼如画,依稀还是他幼时看见的模样。

他不准备立后了。

母后就是永远的掖庭之主。

最多为了延续后嗣,纳几个好生养的高门贵女。

像大伴当初那样,默默守着她也好。

大伴终于走了,她身边终于只剩他一个男人了。

哦,从前她身边有一个半男人。

余福多么可怜啊,为了这个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女子,赔上了一辈子。

起风了,将她鬓角的发丝吹乱。

李锁儿瘫坐在地。

“母后,母后——”齐邕吓了一跳。

赶忙坐下来,不顾一切,揽她入怀。

她身上好香,像小时候那样。

“阿邕,母后好累,想睡一会儿,你乖乖地,不要叫醒母后哦——”她像小时候那样哄他。

齐邕长出了一口气,她没事就好。

她趴在他膝头上,渐渐闭上了眼睛。

腹中的金块,好沉。

这一世的罪孽,可清了吧。

模糊中,眼前略过一个个清晰的脸孔。

妹妹、薛娘娘、贵妃、皇后、先帝……

最后定格在余福那里。

他伸出手来,叫她“锁儿妹妹——”

他们去到了一处世外桃源般的仙境。

没有帝王将相,没有贵贱高低,更没有什么掖庭深宫,阴谋算计。

只有良田百顷,沃野千里。

人人衣食无虞,个个面带笑意。

——愿家国顺遂,万世安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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