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满江红》已经上映快一个月了，有捧有骂有誉有毁，同时也引起了对广大观众对岳飞身处的那段历史的兴趣。关于影片本身，因为对电影艺术不在行，就不评价，咱们还是来聊一聊由电影引出的一个热点历史话题——岳飞为什么被害？
岳飞身处的这段历史，我们既熟悉又陌生。
说熟悉，因为岳飞是著名的民族英雄，又有评书演义和诸多影视剧加持，故事情节脍炙人口。说陌生，因为没有人多少会真正去查阅一下相关资料，了解真实的历史进程和细节，这大约就是看《三国演义》和读《三国志》的区别。
岳飞被害，第一种解释就是传统的忠奸视角。秦桧是奸臣兼金国卧底，奸臣就要干坏事，就要祸害好人，赵构是昏君，昏君就要干蠢事，就要被奸臣玩弄。第二种就是岳飞如果打败金人，迎回了“二圣”，赵构就得让位，所以必须要岳飞死。第三种就是岳飞情商不高，闹情绪，又上表立储，刺激到了赵构的敏感神经和不能生育的痛点。这些原因，再加上金国的压力，于是岳飞只有死路一条了。
▲赵构可不昏，精着呢
以上因素都是有的，但又并不全面。秦桧当然是奸臣，但赵构却未必是真的“昏”君；要“迎回二圣”，就得“直捣黄龙”，但实际上以南宋的战力，或可收复失地，却绝难灭亡金国；所谓情商不高，更是受害者有罪论了，即使真是情商不高，赵构也只需将岳飞贬官踢出军队，你别在我面前晃就行了，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费劲制造冤案杀人，单纯只为泄愤，不太说得通。
专制王朝的皇帝，他能下决心杀某个臣子，最有可能的原因，要么是真谋反，要么是我觉得你要谋反或者会谋反，即“有实力 = 有嫌疑”，实力越强，嫌疑就坐得越实。
那么，岳飞有这个实力吗？当然有，而且这里说的实力还不能仅仅理解为战斗力，而是包括军、政、人、财、物等诸多方面在内的综合实力。
其实，只要对比一下北宋末和南宋初的局面，并不难发现一个对比——北宋军，简直跟豆腐渣差不多，一触即溃，而南宋军，却相对能打得多，不仅能跟金军打得有来有回，甚至还能取得大胜，“金兀术”们曾一度被打得要哭鼻子要抹脖子，这可是北宋军很难企及的战绩。
这个不同，来自于这个特殊历史阶段宋朝军制的变化。
北宋军制，简单的讲就是兵将分离，动机当然是赵匡胤要防止出现模仿秀。在行政上表现为枢密院+三衙两司的复杂体制，每个机构的权力都有残缺，彼此制约，“防反”效果的确拔群，代价就是宋军成了“战无渣”，成为导致北宋灭亡的头号原因。南宋初的军制，则变成了以“大元帅府”为中心，统制各“家军”的模式，“大元帅”当然就是赵构了。
也就是说，北宋的军事体系是“国防部”加若干参谋机构、练兵机构，以及一些待命的将领组成，而南宋初则是“中央军委”加若干常设野战军。
所以，北宋只有“呼家将”、“杨家将”、“折家将”、“种家将”这样的“家将”，而无实质上的“家军”。某家将就大约相当于私家军校，以家传的方式培养懂兵法会组织的军事人才。但培养出来了，无权无兵，只能待命。有战事的时候，朝廷会拨给兵马，后勤由国家负担，打完了再交回兵马，这就完美杜绝了武将造反的可能。
南宋初的“家军”就大不相同了，不是临时调拨编组的部队，而是能自筹兵马钱粮，拥有自主权的“方面军”，将领也是固定的。
岳飞的部队就是“岳家军”，这并不是后世的总结性称呼，而是当时就有。
在《三朝北盟会编》中就记载了一道给高宗的上书：“今日之兵，分隶张俊者则曰‘张家军’，分隶岳飞者则曰‘岳家军’，分隶杨沂中者则曰‘杨家军’，分隶韩世忠者则曰‘韩家军’”此外，还有约等于“家军”的“部曲”，比如“光世部曲”其实就是“刘（光世）家军”。
让武将拥有实权，不就跟大宋的“祖制”相抵触了吗？难道是赵构总结经验教训，想通了？
▲“中兴四将”，其实各有生意
其实这还是权宜之计，侥幸脱险的赵构一路跑到江南，其实是光杆一个，除了皇子身份带来的法统，啥也没有。只好先咬咬牙，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将权力下放。不这样的话，金军就直接把自己灭了，这才是火烧眉毛的急事，至于什么制约武将只能先放一放了——朝廷虚弱，无力负担各部队庞大的支出，就不得不让渡部分控制权，让部队搞“生产经营”，自行解决军资。就像后世的大清咸丰帝让大臣“练兵”对付太平天国一样。
绍兴六年，赵构下诏，“命五大将及江、淮、荆、襄、利路帅臣悉领营田使”，这就是公开允许各部队屯田搞生产了。除此之外，各军的“经营”也早就搞起来了，而且这还是从北宋就有的惯例。部队做生意叫做“回易”，所获之利补贴军费叫做“赡军”。这个做法既可弥补军资，又是对武将的一种安抚。
对于南宋来说，允许军队经商的意义还更加显著。绍兴四年，岳飞对伪齐进行了一次讨伐，朝廷给出的预算是“会计出师三月军需，合用钱三十六万余贯，米四万二千余石”，外加“奖金”二十万贯，而实际上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真实的消耗是“除米已支三十三万石外，钱已支九十七万五千贯”，钱粮皆大大超过预算。
但仗又不能不打，全靠朝廷支付军费又非常吃力，岳家军一度“在彼屯泊之日，钱粮阙乏，转运司应副不继，有误指准，致本军杀马、剪发卖、鬻妻子，博易米斛，几致生事”，搞生产经营就是唯一，也是必须的解决方案。
岳飞的军资钱粮，来源的大头就是“营田”和“赡军回易”。他的“利源”包括鄂州酒库、激赏库、备边库、公使库、回易库等十四库，每年的租金收益有一百十六万五千贯之多，鄂州关引、襄阳府酒库、典库、商铺、田租、博易场等项目每年又能收入四十一万五千多贯，足以支持岳家军的军费。这些名目，大约相当于库房出租、商铺出租、市场税收、田赋、酿酒等等。
▲我打仗厉害，做生意一样厉害！
你可能会发出感慨——想不到啊想不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岳飞居然下海经商？然而这并无损岳飞的形象。
要知道，现实世界的运行，都是要成本，要物质支持的，光靠情怀和画饼办不成事。打仗就是打后勤，这是一个普适的道理，无论是张飞还岳飞，都得受这个规律的制约，也必须遵守它。朝廷解决不了后勤，就只能自己解决。
我们现在都知道岳家军“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这当然有岳飞治军严厉，军纪严明的原因，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岳飞能保证后勤充足，兵将自然没有掳掠拆屋的动机。从这一点上讲，岳飞确实是一位对战争规律认识非常全面的优秀将领。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岳飞都要去搞生产经营了，他还有精力和心思去训练士卒，研究行军打仗吗？
其实不存在这个情况，因为岳飞任命了一位专业的“回易官”李启，相当于“生产经营办主任”。史载李启“有心计，能斡旋财赋，惟著布衣、草鞋，雨中自执盖步行，佐飞军用甚多”，岳飞可以一心作战，而不用担心后勤供应，同时也说明岳飞选人的水平也是非常高的。
退一步讲，即使岳飞真的亲自过问也属正常。抗战时期的彭德怀元帅，对根据地的经济建设发出过不少指示，甚至规定过边币发行量的标准，你总不能说彭老总不务正业吧？
不只是岳飞，当时的其它将领，比如韩世忠、张浚等，其实都一样这么干。但岳飞最为清廉，北伐态度最为坚决，经营所得全用于军资，从不自肥，无论是人格魅力还是指挥和治军能力都无可挑剔，岳家军自然成为南宋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然而也正因如此，岳飞也必然要成为赵构的眼中钉。
从赵构的角度看，这个人，有兵有钱有粮有地盘有能力有资历有威望，还没把柄没缺点，特别是兵钱地这三样一结合，那还不是说反就反？你说你忠，我咋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忠？我老祖宗还是后周忠臣呢。再说了，金人还隔着一层，还有其它部队嘛，能防守，保我安全就行，但你只要回头一枪我立刻就完了。况且，你还敢闹情绪，敢跟我摆脸色……这哪里是岳飞，妥妥的岳匡胤啊！不行了不行了，一定要他死！
关进大牢或者软禁不行吗？不行，岳飞的部下还在部队还在影响力还在，只要他活着，这个隐患就消除不了。实际上，岳飞被审期间，有大把的官员、文人甚至平民上书为之鸣冤，韩世忠甚至不顾危险直接质问秦桧，但这反而成了岳飞的催命符——哟嚯，原来你这么得人心？这更Facebook了！后世的大清康熙帝一废太子后，让王公大臣“民选”新太子，结果得票最多的八爷反而进了康熙的黑名单，即是同理。
那么，其它将领怎么没被杀呢？要么能力不行，要么人望欠缺，要么乖巧听话，总之都好拿捏，同时还得指望他们去抵挡一下金军，可以暂时不动。
但这并不代表赵构真信得过他们，不动，也只是暂时而已。实际上岳飞死后，各“家军”也很快被“国有化”，收归中央了，只是将领们的下场相对好一点，大致又回到北宋的老路上，战斗力当然也就大幅下降——南宋后来不是没搞过北伐，但皆以失败收场，灭金还得等到蒙古崛起，然后亡于蒙古。
当然，无论是当时还是现代，军队都应该国有，这一点并没有错。但这个看似正确的事情，为什么赵构一干就好像是个错误，后果也很糟糕呢？
▲为大明续命两百年的于谦，最终人头落地
到了这里，除了痛斥赵构卖国，秦桧阴险之外，还得再深究一层——这样的悲剧，岳飞可不是最后一个，再往后仍然是多不胜数。我们往往会疑惑，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人，要么闲置高挂，要么贬官流放，甚至不得好死？
因为帝王的利益，和真正的国家利益、人民利益并不一致，甚至就是背道而驰的。帝制之下，最高权力不受制约，这决定了皇帝或相当于皇帝的人，其核心利益就是，也只能是极力维护皇权，享受权利而推卸责任和义务，臣下直至庶民则正好相反。
如果两种利益起了冲突，被牺牲掉的只能是国家和人民，帝王是不背锅的，也绝不冒险，哪怕天下是他的，他应该负责。就如后来的慈禧，不惜用全中国人的财富和血汗，先后砍掉了忠臣和“忠臣”的人头，只为保她一条老命。
▲封建专制不除，永远是换汤不换药
正因如此，黄宗羲才会把君王斥为天下之大害。然而，在封建专制时代，更多的人想不到或者不敢想到这一点，被“忠君爱国”的理念牢牢束缚，从而陷入巨大的道德困境中，进而又只能以“忠奸”视角来强行解释，以达成封建伦理范围内的自洽——虽然早已时过境迁，岳飞墓前也只是跪着秦桧。
岳飞的悲剧是必然的，只要他还想着光复中原，皇帝就越想要他死，因为他“威胁”到了皇权，越努力就威胁越大。这种悲剧，在其后的几百年间，仍然不断上演——只要制度不变，现象就不变，这与当事者的忠奸贤愚都没关系。要消灭这种现象，就得消灭皇权专制，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明君的出现上，这才是真正的底层逻辑，至于电影演得怎么样，就没那么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