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陛下幼年相识。
彼时的他是众皇子中不起眼的一位。
而我，宰相嫡女，父亲权倾朝野，姑姑是当朝皇后。
我执意要嫁他为妻，陪他四处征战，助他夺得江山。
众人都说帝后是青梅竹马，俩小无猜，又与乱世相互扶持，真真是一段佳话。
可在我身怀六甲之时，他从民间带回来一名女子。
1
他轻抚我隆起的腹部，淡声道：“柔娘与我有救命之恩，皇后好好安置她。”
他......唤她柔娘，唤我皇后，亲疏立见。
掌中传来一丝疼痛，低头看去，不知道何时掌心竟被我掐出了血丝。
“臣妾......遵旨。”
骨子里的涵养，让我没有失态，屈膝行礼，低下头掩住满眼的情绪。
萧离立在我身旁良久，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一离开，我扶着略有些酸胀的肚子坐在榻上舒了一口气。
陶嬷嬷赶紧上前给我揉着有些发麻的腿。
这深宫之中她是最心疼我的。
要是以前她肯定会在我面前数落萧离两句，可如今被我训斥几次后，关于萧离她不敢再多言了。
“抬起头来。”
俯身叩首在地的女子颤抖着缓缓地抬起头，这张脸我三年前曾见过。
三年前，前太子萧何突然暴毙，先皇本就病入膏肓，惊闻噩耗更是一口气没上来，直接驾崩了。
成年的皇子们纷纷有所动作，形成五子夺嫡，天下纷争的局面。
萧离在谢家的支持下占据了大半疆土，形势一片大好。
最后决战之前，他遭遇刺杀，坠崖不知所踪。
彼时萧离的军队分了三支，一支由我大哥谢烬领兵，一支由我父亲领兵，另一只是他自己亲自领兵。
我与萧离虽然已经定亲，可并未成婚。
家人本不欲我跟着萧离，可我执意在乱世中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
萧离失踪的信息传来，我们镇守的奉城大乱。
所幸父亲和大哥给我留下的都是谢家的得力干将，很多都是跟着大哥早年间在军队厮杀出来的兄弟。
经历了几轮血洗和几次暗杀，我也从最初的惊恐慌张到能维持住镇定，甚至发号施令了。
萧离毫无音讯，而我的手臂因为刺杀几近残疾，再也不可能拂弄我引以为傲的古琴了。
当大哥结束西北的战事风尘仆仆的赶到时，我忍不住扑倒他怀里嚎啕大哭。
大哥颤巍的扶着受伤的手臂，涩声道：
“婉婉长大了，能守住一方城池月余，要是男儿身定能成为英勇无比的大将军。”
大哥的到来让一切恢复的井然有序，终于可以腾出人手去找寻萧离。
三天之后探子来报，我带着一队亲卫赶往李家村。
萧离虽然左腿骨折，但看的出被照顾的很好。
我穿着宽大的衣袍遮住受伤的手臂，带着帷帽隔着一层细纱，看着坐在院中晒太阳的萧离。
“为何不传信回去？”
他低头不语，眼中看不出情绪，只问到：
“可带着金创药？”
我虽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他伤势不明，这次过来我不仅带了医者，还带了很多的药和补品。
他让人把带的东西都拿了过来。
“这些都给你留下，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这里......有些药膏可治你手上的冻疮。”
萧离虽然语气生硬，可难的说这些琐碎小事。
我不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注意到地上一直跪着一名女子。
女子抬起头诚惶诚恐。
“不用......奴家用不上这些好东西。”
“你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说完他坐上了我为他精心准备的软榻。
少女痴痴的望着远去的萧离。
她与我们而言，如云泥一样，可是这个眼神给我留下了些许印象。
“芙蓉殿还空着，让人打理一下，柔......你去那里安置吧。”
心里一片酸楚，吩咐完就让下人领着她走了。
“娘娘不要忧心，现下最重要的是平安顺利诞下龙嗣。”
陶嬷嬷上前安慰我，“还算殿下有些良心，这柔娘瞅着与娘娘有着几分相像。”
我愣住了，我与柔娘相像？
2
萧离这次微服出巡，说是体察民情，可我知道他是赌气。
那日我去御书房给他送羹汤，听到二哥与他争执的声音。
当晚他就带着几个亲随出宫去了，整整十天都没有回来。
朝堂上都炸开了锅，早不问政事的父亲极力在前朝斡旋，我也在后宫苦苦的支撑着。
十天后他回来了，也带回了柔娘。
父亲把二哥骂的狗血喷头，再三警告我们和族人，萧离已经是皇帝，再也不是那个可以称兄道弟，随心对待的少年了。
这话与我没多大影响，他本就是我心尖上的人，我爱他，敬他。
这话是对我二哥说的。
如今的萧离已经称帝，二哥竟然还如往常般跟帝王争执。
我想二哥还没意识到，他与萧离的兄弟情谊早已断了，取而代之的君臣之礼。
虽然柔娘的事堵的我心口难受，可我为了二哥和谢家我还是想去和萧离谈一谈。
上书房外，我把给萧离的煲的滋补汤药裹在大氅里，立在寒风中两个时辰。
萧离宣我觐见，我把汤放在案桌上，揭开盖子还冒着热气。
他的腿虽然那次坠崖受伤之后我精心的养护大半年，可每到阴冷天或者雨天，依旧还是不舒服。
萧离垂眸看着汤药，伸手端起慢慢的喝了起来。
“我二哥，他......口不择言，冒犯了陛下，您是了解他的，还请您—”
“啪！”我话未说完，萧离把瓷碗已经重重的的扣在了桌子上。
“父亲已经责罚过他了，他真的知道错了。”
我有些着急。
他“腾”的站了起来，瓷碗贴着我的发髻飞出去，在我的身后碎裂开。
“这天下，有满朝门生的谢相，有骁勇善战的谢将军，还有主持后宫的谢皇后，现在又来了一个给朕指点江山的谢二公子。”
他怒极反笑的看着我，有些咬牙切齿的道：
“这天下究竟是姓萧还是姓谢！”
我不由扶着肚子后退两步。
谢家确是风头太盛，功高震主。
在宫中我也渐渐不像往日那样肆意妄为，变的谨小慎微，可还是弥补不了这裂痕。
我眼眶微红看了萧离良久，可他垂首坐着，不再给我一丝回应。
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御书房，身后传来萧离隐含警告的质问。
“皇后清楚自己是姓萧还是姓谢吗？”
3
自那之后萧离不再见我，我忧思过度，竟见了红。
所幸并不严重，但我也是被吓到了。
母亲进宫来探望我，她说父亲已经准备卸去宰相之职，二哥昨日也已经辞官。
谢家给了萧离交代，让我不要多虑，安心养胎。
父亲年事已高，早有致仕的打算，可为了我站稳后宫还是多撑了几年。
二哥更是饱读诗书，抱负远大。我一直以为他会走父亲的路，可还是造化弄人。
想想成婚之前萧离对我的承诺，竟有些可笑。
那时天下初定，萧离拉着我的手站在最高的塔楼上俯瞰整个皇宫。
“婉婉入宫后，想家时也可随时出宫探望，你的家人便也是我的家人。”
那时的我信以为真，满心欢喜。
成婚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依然如小时候一般穿梭在皇宫和宰相府之间。
父亲虽然呵斥我胡闹，可每每我回家，家里都准备好了我歇息的床榻和爱吃的饭菜。
后来渐渐的萧离越来越忙。而我发现，每次我回宰相府之后，萧离总会很长一段时间的不踏入后宫，更不会来找我。
慢慢的我回过味来。他虽然承诺了我可以随意出宫回宰相府，可并不喜我这样。
我之后就再也没有私自回去过。
没多久父亲就称病，开始移交出部分的宰相的职权。
萧离和我才恢复如初。
这次父亲和二哥辞官了，我想萧离应该也不会气很久吧。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感觉自己被两股力量拉扯着，一边是萧离，一边是谢家。
我想他们都好好的，可就像深陷泥潭一般无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身子越发沉重了，我也不敢再胡思乱想。
这段时间萧离依旧没有来过，他越过我这个皇后直接给柔娘封了妃。
一介平民，没有子嗣直接封妃，在朝堂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可萧离力排众议，给柔娘办了一场封妃大典。
典礼那天，我站在高处看着柔娘褪去一身土气，身着华服，满眼的欢喜和期待，仿佛看到了成亲那天的我。
那天母亲撑着笑容看着我，而父亲唯有无奈的叹息。
“早知今日，我不会将你许给萧离。本以为是个闲散王爷，可还是入了宫门。”
“世人不知位高权重的苦，有时不如自由散漫来的纯真和快活。”
“我只愿我的孩儿一生快乐，自在。”
那时的我只有欢喜和羞涩，不懂这些。如今的我好像懂了点。
柔娘温顺恭敬的跪在我和萧离的脚下。我虽然心里发冷，可嘴上仍得体说着训诫和祝福。
萧离不等我说完，就把柔娘扶了起来，我只能讪讪的闭了嘴，抬起头感觉这日的阳光格外刺眼。
4
自那之后，萧离日日留宿芙蓉殿，给了柔妃极致的荣宠。
我看似风轻云淡，可内心极度的痛苦彷徨。
是从什么时候我和萧离之间从亲密无间到有了沟壑呢？
也许是我一次次“任性”的出宫，也许是父亲和二哥在朝阳上一次次与萧离相左的谏言，也许是大哥越来越多的军功。
也许......更早一些，从萧离遇到的那次刺杀。
春去冬来，还有一个月我的孩子就要足月出世了。
我更加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腹中的孩子。
骄傲如我，竟也想着“母凭子贵”。
只要生下孩子，萧离唯一的孩子，我们自然会和好如初的。
对于我和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我想他还是很关心的。
上个月开始，萧离总会赐一些东西给我，每天更是差人送些温补的吃食过来。
太医和有经验的老嬷嬷让我多走动走动，有利于生产。我就每天晚饭后在庭院散散步。
今天没有风，但是雪下的很大，漫天如鹅毛一般的雪花悠悠的落下。
心念一动，想起那年在满天飞雪中遇到了萧离，那个落寞又倔强的少年。
我执意踏雪而行，陶嬷嬷拗不过我，只能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紧紧的搀扶着。
我兴致很高，久违的走出了自己的殿门，走在这诺大的皇宫庭院中。
走到前殿宫院时，看到宫院中间一个衣着单薄的男人，仰头立在风雪里。
是萧离。
这深宫之中也只有他，才能这般肆意妄为。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真的真的......很想他。
我把陶嬷嬷她们留在原地，迎着风雪，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向他。
他闻声转头看向我，眼神有一瞬的迷茫。
我轻扯下他的衣袖，摸了摸他的手，冰的我一哆嗦。
“你怎么穿的这么少，冷吗？”
我着急的解下斗篷，踮起脚想披到他的身上。
可肚子太大，身子沉重，披了两下也没披上。
“哎～”
萧离一声叹息，俯下身来，乖乖的任我用斗篷裹住他。
我把他裹得严实，噙着笑，问他：“暖和吗？”
他如潭水一般幽深的双眸，渐渐的泛起一丝光亮，轻轻的笑着点了点头。
“嗯，很暖和。”
他的笑容就像一束光，赶走了挤压在我心底的阴霾。
萧离拥我入怀，扶着我一路回到了寝殿。
他有些惊讶的望着我的肚子，许久未见，我的肚子确实大了很多了。
恰好这时，孩子在肚子里动的欢快，我拿起他的手放到我的肚子上。
“瞧，咱们的孩子在动呢。”
萧离垂着眼眸，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受到他放在我肚子上的手，微微颤抖着。
肚子里的孩子狠狠的踢了一下，他猛的缩了回去，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掌。
而后又“腾”的站了起来，满脸铁青的摔门而去。
5
萧离莫名的摔门而出，再也没有露面，连每天的赏赐吃食都停了。
我和他的关系又回到了冰点。
本以为这个孩子会打破我和萧离的僵局，可我隐约察觉他好像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不喜欢我的孩子。
……
宫门快落锁的时候，有人砸门。在这寂静的冬夜显得格外突兀。
没一会陶嬷嬷进来禀报，柔妃那边出事了。
赵贵妃贴身服侍的田嬷嬷，跪在地上不断的向我叩首：
“求皇后娘娘救救我们家主子！”
为了养胎，我已经很久不过问后宫诸事。
可听着田麽麽语无伦次的话语，我知兹事体大。我本就是后宫之主，职责所在，只能拖着沉重的肚子起身。
软轿抬着我去往赵贵妃蔷薇宫的路上，我知道大概发生什么事情。
以前我独宠时，众妃也是心有不满，可慑于我的身份，家世，还有与萧离本就与众人不一样的情谊，便只能忍着。
现在被独宠的柔妃可不一样，一介草民，毫无根基，后宫之中萧离也不可能时时护着她。
自然有任人拿捏和搓磨的时候。
家世同样显赫的赵贵妃时常明里暗里为难柔妃。
这事我是知道的，但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想管。
不得不承认，我也是嫉妒的。
赵贵妃做了我想做，但又不屑于做的事情。
本以为是赵贵妃在为难柔妃的时候被萧离撞见，他虽会发怒，最多也就打打板子，训斥几句。
我从没想过推开蔷薇宫的殿门，是这般惨烈的景象。
院内横七竖八的倒着很多人，鲜血浸染着身下白白的积雪，赵贵妃发髻凌乱瘫坐在石阶上，身上有一道一道的血印。
还有几名歌姬被萧离的亲卫羁押跪在院中间，不断哭喊求饶。
而萧离，手持长剑，血从上面不断的滑落。他走上前，大手一挥，“扑通”就有人血溅当场，倒在院内。
整个院子如地狱修罗场一般。
身后有轻呼声，然后是重物坠落的声音。
这般场景，在深宫养尊处优的奴才和主子们都不曾见过，吓晕过去也不奇怪。
而我到底是上过战场，经历过血雨腥风的。
压抑住心中的恐惧，我扶着发紧的肚子，缓缓的走了过去。
萧离拿着剑朝院子里跪着的人一个一个砍过去，最后一人倒下的时候，温热的星星点点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的心一紧，倒吸了一口气。
闭上眼睛压抑住不断上涌的恶心感，等我再睁眼，萧离已经把剑扔到了一边，手掐上了赵贵妃的脖子。
“你是不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说了在这后宫柔妃如同朕本人，你就是这么对待朕的吗？”
我心头一颤，萧离竟然说过这样的话吗？
赵贵妃面色涨红，萧离捡起长剑就要挥过去。
我不顾一切拽住他的胳膊，“赵贵妃是赵家独女，陛下慎重。”
萧离这才发现我，他蹙着眉头望向我，表情深不可测。
“陛下切不可意气用事，江山为重。”
赵家也是三朝元老，更何况世家之间的关系都是盘根错节，渊源颇深，赵贵妃不是不能死，但不能这样死在帝王剑下。
萧离嗤笑一声，大手一挥，我跌坐在地，肚子隐隐作痛。
他举起剑指了指赵贵妃，而后转向我，剑尖堪堪的停下我的肚子几寸处。
“有你们在，朕的江山能稳？”
看着萧离手中的剑，我瞳孔缩了缩，下意识的用手护住腹部。
心仿佛要跳出来，就连肚子里的孩子仿佛也感受到了危险，在肚子里不断的翻动。
突然，一阵剧痛袭来，下身涌出一股暖流。
血，止不住的血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