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小师妹时,她如同一朵滚落尘泥的杏花,神魂破碎。
师父说是魔道中人毁了师妹,可我分明看出,捏碎小师妹指骨的技法,是我们严霜宗独创。
我只身请战魔界,一月未归。
宗门中人皆以为,我这个废物已经送了命。
殊不知,此刻的冥雾山顶,残月之下,传闻中残忍嗜血的魔尊正与我把酒言欢。
1
天阴欲雨,小师妹的坟头上,有一只白色的蝴蝶久久停留。
我伸出手,蝴蝶飞来,落在我指尖,似是极通人性。
这小东西看起来一点也不怕人,就像曾经的阿梨,对任何人都毫不设防、真心以待。
那个雪肤花貌的少女,已经长眠于黄土之下,身体遍布伤痕,临死前遭受的重创令她神魂尽散。
看到小师妹的尸体时,师父大为悲恸,直叹一个好苗子就这么毁了。
他动用神识来窥探阿梨生前的遭遇,而后悲愤地宣布,是魔道中人将师妹摧残至此,意在挑衅我们严霜宗的权威。
他叹了口气,随后表示,宗门力量不够强大,仅够自保,尚不足以还击。
就像往常一样,大师兄立刻理解了师父的意思。
他请命招收更多凡俗弟子,以壮大宗门势力,为小师妹报仇雪恨。
师父颔首应允。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阿梨的死,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壮大门派、讨伐魔道的引子。
师父说是魔道众人害了师妹,可我天生洞察入微,一眼就看出,捏碎阿梨指骨的技法,是我们严霜宗独创。
2
乌云压顶,雨丝飘洒。
我扬起手,任蝴蝶飞走躲雨,自己席地而坐,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阿梨曾经为我酿制的醉霞饮。
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正被师傅责令在惊雷殿中罚跪,刑期十日。
一道道紫色的雷电从我背后劈下,若是寻常弟子遭遇这样的惩罚,一条命多半会送掉。
而对我来说,雷刑只会令我的身体受烧灼之苦,并不会危及根本。
即使如此,我也痛得浑身绷紧,冷汗滴落在地上。
阿梨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
她身着粉衣,缓步朝我走来,滚滚紫雷从玄色屋顶上降下,却如同雾气一样消散在她周围。
我看到了她腰上的白玉腰带,怔愣了一瞬,
大师兄宋朗一直爱慕她,赠予她这条腰带,可以用于避雷劫,但只能用一次。
这个小傻子,竟然就这样浪费掉了这次机会。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放下了一盘糕点。
糕点外形拙朴,味道却香甜扑鼻,还是热气腾腾的。
我已经七日未曾进食,却并没有动那盘糕点,而是抬头看向阿梨,不确定她是何用意。
由于我自小血脉不清,严霜宗自上而下都对我白眼相加,明里暗里多加排挤。
我也曾信任过别人,只换来一次次狼狈的收场。
眼前的少女眉眼清丽,明眸中的光柔软澄澈。
她一向善解人意,很快就明白了我的疑虑,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半,慢慢咀嚼的样子像一只小松鼠。
咽下之后,她朝我粲然一笑:「鸣渊师兄,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我忍受着雷电落在脊背上带来的疼痛,淡淡道:「你没必要来这里。」
她擦去唇边的糕点碎屑,柔声道:「师兄已在这里受罚多日,若能吃饱肚子,或许会好受些。」
我懒得回应这稚气的言语,索性闭眼假寐。
过了一会儿,阿梨又自顾自地开口道:「师兄只是误伤了师父的坐骑青鲲兽,并不是什么大错,至多罚去寒潭思过便罢了,师父为什么罚得这么重呢?」
我睁开眼,苦涩地笑了笑。
严霜宗的众人都知道,师父一直厌恶我。
我稍加行差踏错,师父便会以雷霆之怒重罚我。
这一次,师父的坐骑青鲲兽突然发狂,我为了自保而误伤它,就被处以十日雷刑。
阿梨抿了抿唇,缓缓道:「师父向来慈祥宽和,可他这样对师兄,我觉得……未免有失公道。」
我的心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
从小到大,每当我受罚,周围的弟子或是冷眼旁观,或是落井下石。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鸣不平。
女孩起身离开前,我状若随意地问:「你对每一个人,都是这么好吗?」
是对其他人都好,还是只对我一个人好呢?
等待她的答案时,我竟然有些忐忑,以至于忽略了脊背上的痛楚。
阿梨看向我,笑意在唇边漫开,如同灼灼的海棠。
「我小的时候,曾在山上救过一只桃木精。它为了报答我,给我占卜姻缘,说我若能躲过命中一劫,将会嫁给一个后颈上有月亮的男人,他会待我如珠如宝,陪我过一辈子。」
说完之后,她的脸颊上浮现出红晕,飞快地跑开了。
我摸了摸后颈上新月形胎记所在的位置,唇角忍不住上扬。
雷电如雨般落下,带来深入骨髓的疼痛,我尝了一口面前的糕点。
很清甜,带着春日里杏花的香气。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桑九梨。
若她能平安一生,将会是我的妻子。
3
当我浑身雨水地走进议事大殿时,众人像是完全没有注意我的出现,只有几个弟子嫌恶地看了我一眼。
我走到师父面前,言简意赅地说:「弟子弋鸣渊,请命讨伐冥雾山。」
冥雾山是魔域君主的宫殿所在,那里危险四伏,是正道众人不敢轻易踏足的地方。
殿内沉默了一瞬。
师父还未开口,大师兄率先说道:「先前师父已经说过了,宗门势力尚不足以向魔道宣战,目前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和你一同前去。」
我平静地说:「无需其他人,只我一人即可。」
弟子们小声议论起来,有人不屑地轻笑了一声,说我这是要去为小师妹殉情。
师父淡淡道:「鸣渊有此心是好的,只是那冥雾山把守森严、危险重重,你孤身前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我说:「鸣渊愿全力一试,只求师父成全。」
师父用鹰隼般的目光盯了我一阵,开口道:「若你执意如此,师父也不拦你。只是我作为严霜宗宗主,未免你行差踏错、祸及宗门,须得与你划清界限,你可愿意?」
「我愿意。」
我的话音刚落,师父就抽出了他的苍羽剑,指向我的剑尖凝出一道银色的光,从我体内抽出一根银灰色的弦。
那时严霜宗弟子拜入宗门时被打下的烙印,有此烙印者,受宗门保护,也须维护宗门的安危。
银弦脱离我身体的一瞬间,激起了震彻全身的剧痛,伴随着我在严霜宗的所有修行被抹去,这是消除宗门烙印的代价。
下一刻,我感觉到了一阵轻松。
从此之后,我只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与严霜宗再无瓜葛。
周围的弟子纷纷以同情的目光看着我,在他们眼里,我为了一场注定失败的复仇而散尽修为,还失去了宗门的庇佑,当真是神智昏聩。
师父张开手掌,银弦跳跃着没入他掌中,消失不见。
他沉吟片刻,掌心浮现出一把黑色的弓箭。
「看在曾经的师徒情谊上,我将这玄霜弓赠与你,算是祝你一臂之力。若是你有机会接近魔尊冥煜,哪怕拼却性命,也要尽力与之一战。」
他手掌朝前一递,弓箭飞入我手中。
玄霜弓通体黑色,触手生寒,是一件上等法器。
只不过,它只有一击之力,在使用时会吸收执弓者所有的生命力,化为魂箭,给敌人一记重击。
至于使用者,自然是难逃一死。
师父的脸上露出悲悯之色:「大道至苦,要想除去魔道,牺牲是难免的,希望鸣渊不要过早折戟啊。」
我心下了然。
这就是我的师父,不希望我拖累宗门,却希望我按照他的心愿去死。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谢师父大恩,若我能活着回来,一定尽数相报。」
4
我离开严霜宗的这一天,日光晴好,无人相送。
临走前,我又来到了阿梨的坟前,在那里留下了一个用杏花和柳枝编成的花环。
我轻声道:「阿梨,别难过,欺负过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十九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严霜宗。
我是一个孤儿,自在襁褓中时,就被师父虞昭收留。
师父是罕有的冰灵根,两百年前以一人之力创建了严霜宗,现已成长为九州排行第三的大宗门。
大师兄宋朗是土木双灵根,其父是师父的好友,因此自小就在师父的偏爱和众弟子的拥簇下长大。
在我五岁时,师父试图探知我的灵根,却被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弹开,导致他修为受损。
从此之后,师父就视我为蛇蝎。
穿过沧澜山脚下的山门时,我终于有了脱离严霜宗的实感。
冥雾山在极北之地,而我并没有御空飞行的法器。
实际上,由于我一直不被虞昭待见,没有积攒下任何法器和灵丹,于是只好徒步向冥雾山走去。
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到达了冥雾山下。
一片雾气笼罩着这座高山,雾气自下而上渐浓,在山顶处闪着隐隐的紫光。
那是魔尊冥煜的殿宇所在,九州中无人知晓这片紫光的由来。
传闻中,那是被冥煜抓走的正道修士被淬炼时发出的魂光,近日各大宗门里相继失踪的弟子,都在那片紫光中魂飞魄散,死时痛到极致。
这多少有些骇人听闻,不过近日各大宗门里相继有弟子失踪,加上冥煜向来以阴狠嗜血著称,也有不少人相信这个说法。
我仰头看了眼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山顶,向前踏上了崎岖的山路,正欲向上攀爬,却被一道苍老的声音叫住了:「小伙子,你也是来采赤蛇藤的吗?」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腰间别着葫芦的白须老道,他身边跟着一个扛着锄头的青衣小童。
典籍中有记载,赤蛇藤是一种生长在魔域的植物,具有半草半兽的特性。它和普通的赤藤生长在一起,很难辨别,可是只要以血为引,它就会化为一尾尾赤蛇,蜿蜒而动,夺人性命。
赤蛇藤可以修补丹田,是修士趋之若鹜的灵药,根茎越粗疗效越强,冥雾山越往上魔气越重,生长的赤蛇藤越珍贵。
只是,几乎没有人能活着爬上去,因此一般的采药者都像眼前的老道一样,只在山脚下寻些年幼的赤蛇藤。
我对赤蛇藤不感兴趣,向老道摇了摇头,准备继续朝前走,老道却肃声道:「小伙子,再往上很危险,那里密密麻麻地生长着手腕那么粗的赤蛇藤,不需要人血为引子,只要闻到人的气味就会化蛇夺命了!」
我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老人家,谢谢提醒。」
不过,这是我必须要走的路。
随着我向上攀爬,老道在我身后冲小童叹气:「好好的一个少年,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寻死……」
像是为了印证老道说的话,山路两旁传来了嘶嘶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鬼魅的低语。
我周围的红色藤蔓植物开始扭曲膨胀,披着鳞片的蛇头抬起,露出闪着饥饿光芒的眼睛,一尾尾红蛇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动作不疾不徐,似是将我看做囊中之物。
我静静立在原地,当第一条蛇的信子接触我的手腕时,它像是被冻住了,不可置信般地抬头看了看我,随后恹恹地原路返回。
又有几条蛇重复了一样的动作,随后红蛇全部退回了道路两侧。
山底的老道惊恐地问:「年轻人,你究竟是什么来历?赤蛇藤从来都不会放过任何活人!」
他顿了顿,喃喃道:「不对,有一个人是赤蛇藤不敢碰的,可是……这不可能啊……」
小童好奇地问:「师父,你说的是谁啊?」
老道敛容答道:「赤蛇藤最早是以初代魔尊的鲜血为引养出的蛊虫,后来又与赤藤融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所以唯一能让它畏惧的,就是魔尊的气息。」
我随手抓起身边几尾还没来得及撤回的赤蛇藤,它们乖乖地在我手中变成了藤蔓的样子,我将它们扔到山脚下,跟老道士说:「老人家,送给你作见面礼。」
我从小遭人冷眼,无人与我真心相交。
久而久之,我习惯了独来独往,同门弟子都以为我是个不通人情的怪物。
实际上,就像我能察觉到隐秘的恶意一样,我也不会错过些微的善意。
老道士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那几株手腕粗的赤蛇藤,愣了半晌,才把它们收进了葫芦里。
我继续向上攀爬,挡在前路的藤蔓像是有感知一般,纷纷向两旁避让。
红光在我前方的赤蛇藤丛中亮起,如同一片荡起的涟漪,朝山顶而去。
5
当我爬到半山腰时,天色黑了下来,灰色的云絮中隐隐可见一轮弯月的轮廓,冷光晦暗。
这里瘴气弥漫,不少凡间罕见的毒虫肆意横行。
若是任何一个正道修士在这里停留,只怕都要修为受损、魔气入体。
可是我自小就和常人不同,遇到的毒虫魔物都对我避之不及,未曾伤过我分毫。
我不知道这是何缘由,也一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除了阿梨。
我从惊雷殿中被放出来之后,阿梨送了我两只锦鲤,说它们是上好的灵物,长大后可以滋长主人的修为。
她一脸认真地说:「若是你将它们好好养大,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惊喜。」
我看着那两只灵动活泼的锦鲤,感觉到了充沛的灵气,却没有伸手去接。
在阿梨疑惑的目光中,我走到了附近的深草丛中,翻找了一阵。
回来时,我张开手掌给她看,里面躺着一只拳头大小的双星紫蛛,八只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
紫蛛有剧毒,外壳上的星状斑点越多则毒性越强,双星紫蛛毒性略低,被它咬了的人也会昏迷一个月。
我以为她这样的女孩子必定怯弱,接下来一定会被吓走。
但阿梨镇定地弹走了那只紫蛛,翻过我的手掌细细察看,关切地问:「师兄,那只蜘蛛有毒,你有没有被它咬到?」
她柔嫩的手心握着我粗糙的指腹,我的心中漫起一丝奇怪的感觉。
我抽回手,淡淡道:「我自然知道它有毒,不过我不在乎,我天生就喜欢与这些东西为伴。」
阿梨沉吟了一会儿,粲然一笑:「既是如此,以后我们须得有个大一点的庭院,既有池塘用来养鱼,又有地方养你喜欢的蜘蛛。」
淡紫色的霞光照亮了半边天,倦鸟归林,发出阵阵啁啾声。
我看着阿梨澄澈的眼眸,心中像有羽毛轻拂。
我轻声说:「或许我以后根本不会有家。」
随即转身离去。
阿梨追了上来,声音甜软:「一定会有的!」
我没有回头看她,只是静静走在她前面。
我们并肩而立的身影被夕阳光线拉得很长,如同依偎在一起。
而如今,夜幕之下,只剩我一个人的身影。
翅膀拍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一只巨大的黑鸟从天空盘旋而下,停在我面前。
我只觉得这黑鸟模样有几分熟悉,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它。
随着黑鸟落下,草丛中的虫鸣声戛然而止,四周寂寂,唯有远处风吹过树林的细微声响。
黑鸟琥珀色的眸子打量了我一阵,目光中带着探询之色,随即俯下脖颈,看起来很是乖顺。
我试探性地拍了拍它的背,它立刻将身体蹲低,发出无声的邀请。
我坐上了黑鸟的背,它确认我坐好之后,猛地扬起翅膀,腾空而起。
山石和树木离我远去,夜晚的凉风拂过我的耳畔,我抓紧了黑鸟的颈毛,任它将我带往那个紫光闪烁的山顶。
6
一座宫殿巍峨屹立于山顶,宫殿的屋顶由晶莹剔透的琉璃瓦铺就,紫色光华在其间流转。
屋脊之上,一个俊美少年闲适地翘腿卧躺。
听到黑鸟振翅的声音后,少年半坐起身,抬头看向骑在黑鸟背上的我,我也回望他。
少年薄唇微勾,似乎发现了很有趣的东西。
黑鸟落在屋顶上,将我放下,旋即化作一道流光,飞入魔域暗沉的天空。
少年站起身,沿着屋脊朝我走来,滚着金边的黑袍随风扬起,像是展翅欲飞的鬼凤蝶。
我看到,在他的锁骨处,同样有一枚新月形胎记。
形状正如此刻苍穹中的血红色弯月。
对于这个浑身散发着魔气的少年,我产生了一种诡异的亲切感。
少年朝我笑了笑,声音清越:「终于见到你了,哥哥。」
看到我微怔的表情,少年笑意愈浓:「哥哥在那个苦闷的地方长大,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他拍了拍我的肩:「这里风大,咱们阔别已久,还是找个像样的地方叙旧吧。」
7
我跟着少年走入了宫殿之中,这才发现,这里的内部空间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
在宽阔殿宇的深处,有一根高耸入云的石柱,直通魔域幽暗的天空,柱顶有一颗熠熠生辉的紫色明珠,这应该就是紫光的来源。
随着他的步伐,两侧的琉璃灯笼次第亮起,隐于暗处的魔修则纷纷躬身行礼。
我猜这少年在魔域地位颇高,却不确定他和我究竟有什么关联,为什么会有和我一模一样的胎记。
他唤我哥哥,可是我自在襁褓中时就被师父收养,师父说我的父母是死于饥荒中的凡人,我怎会有个魔域中的弟弟?
少年将我引入内殿坐下。
他手指微动,茶几上出现了一个白玉酒壶和一对酒杯。
「这是寂灭叔叔在你我诞生之日酿造的,今日用来庆祝你回归,也算是不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寂灭是魔道中声名显赫的人物,在数百年前的仙魔之战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是上一任魔尊的臂膀。
哪怕是我那作为一方宗主的师父,提起这个寂灭时也颇多忌惮。
我看着少年的眼睛,问:「你是谁?」
他笑意温然:「我叫冥煜,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
我浑身的血液像是霎时间被冻结。
眼前的俊雅少年,原来是传说中残忍嗜血的魔尊冥煜。
而他,竟然与我血脉相连。
冥煜为我倒了一杯酒,向我道出了我和他的身世。
在两百年前,九州灵脉枯竭,魔气肆虐于人间。
为了寻觅拯救苍生之道,神女澜初下凡历劫。
身为凡人的那一世,澜初在一个小村庄中长大,正逢饥荒连年,只好在冥雾山下挖些药材过活。
有一日,澜初在挖一株豸蓟草时,被它根须上伸出的利爪挠了一下。
毒素迅速在女孩的全身蔓延,令她五感消失、全身麻痹。
澜初恢复知觉时,一个男人将她抱在怀里,用手腕喂她血喝。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个面容昳丽的男人,就是当时的魔尊冥隐。
魔尊的血可解百毒,可是喝了他的血,灵魂就会被打上独属于他的印记。
冥隐见女孩娇美可爱,一时兴起,就带她上了冥雾山。
初始时,冥隐只是把女孩当做有趣的玩物来逗弄,后来却越陷越深。
澜初生涩懵懂,在冥隐的半哄半骗之下,与他两相情好。
在澜初怀孕之时,体内的白泽血脉觉醒,明悉了自己的使命,却仍如往常般乖巧地与冥隐相处。
她产下了双生子,却因生产而力竭,性命垂危。
冥隐为护她周全,将自己修炼千年的元丹植入她体内。
澜初睁开眼时,眸中一片沉静,眉间神印流转,毫不犹豫地给了冥隐心口一记重击。
后来,寂灭老祖耗费了大半的功力才将冥隐救活。
冥隐问:「她去哪里了?」
寂灭告诉他,澜初带着魔尊的元丹回到了人间,为了挽救枯竭的灵脉,以神女之身化成了新的灵脉。
冥隐沉默许久,拖着尚未复原的身体来到了沧澜山——澜初化成的灵脉所在之处。
他想要从山风和鸟鸣中寻觅那个女孩的痕迹。
但他找不到。
那个女孩陪他度过魔域的寂寂长夜,然后,为了她的道,抛弃了他。
从这一天开始,魔尊冥隐变得更加残忍嗜血。
他对九州正道宣战,像是不要命一样发起了凌厉的攻击。
当时的正道宗门仗着有新的灵脉加持,也想挫一挫魔族的锐气,因此联合起来应战。
这场战争持续了一百多年,在人间遗留了许多传说。
有人说,冥隐不顾后果地引战,是因为他想铲除正道众人。
正是由于那些人的孱弱无能,神女才不得不以身殉道。
还有人说,冥隐生性狂悖不羁,所以才独自迎战各宗门的宗主。
真相已不得而知,因为冥隐死在了最后那场大战之中,化为人间的一场寒雨。
正道几大宗门的宗主非死即伤,反倒使得原本的一些小宗门开始崛起,其中就有严霜宗。
在冥隐最后一次出战之前,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将心头血注入神器转生珠之中。
澜初的魂魄中带有冥隐的印记,在转生珠日夜不歇的紫色光华中,具有相同印记的灵魂将会一同往生。
昔日里不可一世的魔尊,或许是想将这辈子吃的亏,在下一世和那个女孩好好清算。
第二件是吩咐寂灭找到被澜初带走的双生子,将其养大。
故事从这里开始,变得与我有关。
8
「在父尊的嘱托下,寂灭叔叔四处追寻我们,终于在一片深山中感受到了魔气与神息。气息的来源是一面水月镜,它可以汲取天地间的灵气,滋养镜中的生命。可是,当寂灭破除了镜子的封印之后,发现里面只有一个婴儿,另一个则不知去向。」
说到这里,冥煜看向我,酒意使他的魔瞳格外明亮。
我喝尽杯中酒,问他:「我猜你想说,另一个孩子是我,可你是如何确定的呢?」
冥煜笃定地说:「你与我身上有相同的气息,从见到你第一眼开始,我就确定你是我的同胞兄长。适才在山下,鬼鸦也是这么认出你的。」
他顿了顿,眸色微冷,「虞昭那老东西想尽办法掩盖你的气息,如今你身上严霜宗的烙印已除,血脉仍然被封灵锁压制。否则,以你半神半魔之体,进境必可一日千里,又怎会是如今的修为?」
瓶中酒空,冥煜站起身,「我带你去找寂灭,他一定有办法破除你身上的封灵锁。」
冥煜与我各乘一只鬼鸦,飞往寂灭老祖归隐的墟海之滨。
天边晨光熹微,橘红色的光透过云层,洒在与我并列飞行的少年肩上。
直到此刻,我终于有了些实感。
我不是一个孤儿,在这天地间,我有一个弟弟。
从小的经历教会了我,不要轻信任何美好的事物。
可是血缘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在冥煜与我的闲谈之间,我已经全然相信了他。
我从未学过如何与亲人相处,不知道如何表露自己的感情,就像是生长在极夜中的草木突然遇到了阳光,一时间学不会向阳生长。
因此,一路上大多数时候是冥煜在跟我说他小时候的事,我鲜少开口。
当初寂灭将还是个婴孩的冥煜接回了魔界,找了几个细心的山精妖怪照料他,待他稍微长大,就辅佐他成为了新的魔尊。
冥煜执掌魔界之后,寂灭功成身退,找了个清静处修行。
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冥煜神色闲适。
可是我知道,从少年时就要承担起魔界兴衰的责任,冥煜一定经历了颇多艰辛。
鬼鸦停在了怪石嶙峋的滩涂上,这里被设了结界,鬼鸦飞不进去。
冥煜双手结印,在结界上打开一条缝,施施然朝里走,看起来熟门熟路的样子。
通过结界之后,周遭的景色从灰暗变得明快。
海水碧蓝如玉,上面浮动着缥缈雾气,隐约可见朵朵红莲漂浮于海面之上。
高远的天空中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小子,你放着魔界的大小事宜不去料理,怎么又来搅扰我的清闲?」
话音刚落,一个身披灰袍的老人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面露不满之色,肩上扛着一柄漆黑的斧头,看起来随时准备劈向不速之客。
眼前的老人应该就是寂灭老祖,而他肩上扛着的则是令八荒胆寒的混元斧。
老人的目光扫向冥煜身后,看到我的脸时,他的神情怔愣了一瞬,接着变得柔和了许多。
「莫非……你是冥隐尊主的……」
冥煜缓缓点头,肯定了老人的猜测。
寂灭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放下斧头,走到我身前,一只有力的手掌握在我肩上。
我感觉到一股力量从老人掌心蹿入我体内,在探查我的丹田识海。
半晌之后,老人的灰眸中隐隐浮现赤色,声音像是淬了冰:「虞昭那狗东西,用这种阴毒手段压制了你的血脉,我一定要把他的身躯碾碎,拿来滋养孽海红莲!」
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这十九年间,你们为何不来寻我?」
这个问题一直埋在我心里。
若是他们早点找到我,或许后来的很多事都不会发生。
寂灭的表情变得有些萧索,这使他更像是一个老人。
「当初虞昭抢先发现了水月镜,将你掳走之后,设法隐去了你的气息,将你藏在了严霜宗众弟子之中。此外,我一直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你被打上了宗门烙印,虞昭随时都可以伤害你的神魂,令你神智失常。」
我哑然失笑。
所谓宗门烙印,明面上是对弟子的保护,实际上竟然是一种挟制手段。
若不是虞昭担心我连累宗门,恐怕也不会将我身上的烙印除去。
只是,他为何不怕我被魔界中人认出,而后倒戈相向呢?
我将这个疑问说了出来。
冥煜若有所思地说:「既然虞昭敢放你离开严霜宗,想必并没有解除掩盖你气息的术法,他一定指望着你我认不出彼此,然后兄弟相残。可事实是,在你接近冥雾山的时候,鬼鸦与我都察觉到了你的所在。」
他顿了顿,「我想,应该有人削弱了掩盖你气息的术法,但虞昭并没有发现。」
我怔了一瞬。
在严霜宗,唯一想帮我的,也就只有那个女孩了。
我想起了阿梨送给我的那两只锦鲤。
当初在她的软磨硬泡下,我将锦鲤养在了房内,一开始只是觉得它们的灵气异常充沛,后来锦鲤长大了,它们开始驱散笼罩在我身上的某种无形雾气,令我精神清明。
我跟阿梨说起这件事时,她笑得神秘:「小倒霉蛋,锦鲤会让你的气运越来越好的,相信我。」
可是,她已经从这世上消失,再也看不到我改变气运的那一天了。
冥煜看了我一会儿,小心地问:「哥哥是想到什么难过的事了吗?」
我看着远方缓缓坠下的夕阳,轻声道:「我来到这里,是想为一个女孩讨个公道。」
冥煜叹了口气,「严霜宗中发生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虞昭称其女弟子是魔道中人所害,这一点,哥哥相信吗?」
我摇头,「自然是不信的。」
因为伤害她的凶手,就在严霜宗中。
9
寂灭老祖将我留在墟海之滨,设法解除封灵锁对血脉的压制,冥煜则被他赶回了魔域。
当冥煜表示想留下来陪我时,寂灭老祖板起了脸,一把抡起了通体漆黑的斧头,将少年赶出了结界。
他合上了被冥煜打开的结界缝隙,嘴里嘟囔着:「才认真了没几年,这小子一夜之间又退回从前那个没正形的样子了。要是让正道中人知道魔尊四处溜达,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呢……」
寂灭转身看向我,徐徐叹道:「若是你弟弟如你一般稳重,魔界何愁不能早日恢复往日的荣光啊!」
如今的正道与魔道势均力敌,但在数百年前,九州灵脉逐渐凋零,魔界的力量却在不断滋长。
若不是上一任魔尊骤然殒身,魔道统御九州也是有可能的。
我笑了笑,「可我觉得,冥煜现在这样就很好。」
冥煜就像是另一个我,不曾受到苛待与伤害,恣意地生长。
而真实的这个我,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内心已经变成一片沉寂的寒潭。
寂灭探知了我体内的情况,在墟海中采集了乌金浮木和朱雀翎,从凤凰神木上摘下了栽培多年的银月草,又取出了珍藏的凝魂石,为我布下了四象洗髓阵。
他保证道,只要我在洗髓阵中待满十日,再用孽海莲泡的水浴身,便可解开封灵锁对血脉的压制。
过了十日,寂灭再次探查我的身体,却皱了皱眉。
我问:「可是有所不妥?」
这些天来,我感觉到体内有一种力量喷薄欲出,却被一道坚冰般的障碍所阻隔,无法突破。
寂灭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说:「你是上古魔族和神族的后裔,血脉中融合了神与魔的力量,封灵锁压制了你的血脉中属于『魔』的那部分力量,如今洗髓阵已将其解开。可是,你的血脉中属于『神』的那部分力量,不是被外物压制,而是被你自身的念力封锁……」
他说:「能将其解封的人,只有你自己。」
写的不错,很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