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冲的5月，不到6点太阳就从一旁的高黎贡山露出了头。

悬挂于城中鼓楼上一座叫“侯琎钟”的大钟，在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被准时敲响，暮鼓晨钟之声可达十数里之外。这深沉悠远的声音自铸钟以来，五百年来从来没有间断过。

负责腾冲城防的日军“腾越守备队”（腾冲旧称腾越）队长的藏重康美大佐，乘着钟声来到城外最高峰来凤山，与驻守来凤山的守备队员一起，列队朝东北方向的日本皇宫遥拜。

随后，藏重康美与来凤山守备队长成合盛一起检查了防御工事的情况。

当藏重看到山下蜿蜒的龙川江时，突然问道身边的成合盛：“你还记得岛崎藤村的《千曲川漫步》这首诗吗？”

成合盛有点茫然的愣了下神，随即回答道：“当然记得，它是明治维新后诗歌的代表作。可是……”

藏重康美像是没听回答到一般，看着远处的大山、古城和江水，自顾自地轻轻吟唱道：昨日如旧，今日莫非依如旧。

此身何以龌龊，只为明日烦忧。

多少荣枯幻梦，沿残谷一去不再回眸。

看河水翻波，泥沙同流。

呜呼，古城你把何事倾述，

浪花你把何事答酬。

静思已逝光阴，

百年过后依如旧……

成合盛这才明白过来，立即劝道：“长官！请别念了。我知道你是睹物思乡了！但眼下，大战在即，现在不是我们应该哀愁的时候。”

藏重缓缓地说：“现在缅北后路已断，中国军队即将兵临城下，我们彼此都清楚，此战以后，我们都将魂归故里！”

成合盛在一旁开始低头不语。

此时，日军上上下下已经弥漫着一种浓厚的失败情绪。但他们仍会拼死一搏，以效忠那遥远的、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天皇。

就在日军不断加强腾冲防御之时，远征军第20集团军已顺利完成肃清高黎贡山之敌的任务。6月23日，霍揆彰接到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的电报：速取腾冲。

霍揆彰，湖南酃县人，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曾参加淞沪抗战、武汉会战、第一次长沙会战。在淞沪会战中，率第54军于罗店一役重创日军精锐；第一次长沙会战中，率7个军布防洞庭湖西岸，阻击并重创日军。

远征军观察敌情

霍揆彰接到电报后，立即挥军南向，将兵锋直指腾冲。

24日，霍揆彰将54军军长方天召至指挥部说：“按照蒋委员长和卫长官的要求，我们必须尽快攻取腾冲。”

霍揆彰指着腾冲的作战指挥图说：“腾冲虽然是座方圆不过3平方公里的小城，但它的周边却有4座小山和1条江可作为天然依托，尤其是城南的来凤山，不仅离城最近，还高出腾冲150米，可鸟瞰全城。”

方天心领神会，点头说：“先取下来凤山，控制外围高地，再居高临下攻打腾冲城！”

霍揆彰随即命令方天率领54军尽快拿下来凤山，为攻打腾冲城做好准备。

方天领命后，以为凭着人多枪多的优势就能轻取来凤山。他派出4个团的兵力与来凤山400多防守的日军强打硬拼，结果用去整整一个月损失了近1000人，却不能前进半步。

霍揆彰一怒之下，撤换了方天，任命54军副军长阙汉骞当军长。谁知这一临阵换将竟收到了奇效。

阙汉骞通过前段时间的观察，发现日军来凤山上的工事虽然稳固，但却存在不少漏洞。由于两年前，日军在建造来凤山防御工事时还拥有着空中优势，所以在设计时没有考虑到来自空中的打击。此外，来凤山上的日军为了提升火力打击视野，还将山上的树木全部砍光。这些因素给中国远征军的轰炸和炮击创造了有利条件。阙汉骞准确地找到了日军的死穴，他请求第14航空队对来凤山日军进行不间断的轰炸。经过中国空军短短两个多星期的空袭，驻守来凤山的日军在轰炸机无情的轰炸下一个个飞上了天空。

7月26日，就在攻取来凤山的当天，阙汉骞下令全军加菜聚餐，他则策马直奔霍揆彰指挥部而来。

霍揆彰见到阙汉骞后非常高兴，并告诉阙汉骞：他将把第20集团军的指挥部迁至距离腾冲不到4公里的和顺乡。

阙汉骞听后也表示将把第54军和所属各部队的指挥所尽量前移，以向全体官兵表示攻克腾冲的决心。

在攻下来凤山后，霍揆彰和第20集团军的全体将士们对快速攻下腾冲充满了信心。

霍揆彰计划以4个师约5万人的兵力从四个方向同时向腾冲发起攻击。同时他还请求美军轰炸机保持空中轰炸，打算一鼓作气拿下腾冲城。

8月2日，一切如计划般顺利：轰炸机和战斗机在腾冲城上空肆虐着日军的工事，随后，第20集团军所有的大炮齐鸣怒吼，接下来是一波接一波的步兵冲锋……

然而到傍晚时，霍揆彰得到的结果却是：远征军伤亡上千人，而腾冲城却毫发无损。霍揆彰惊呆了，他从来没遇到过如此情形。

一连几天，远征军将士们都保持高强度的攻击态势，但腾冲城依然像块顽石般不屹立不动。后经侦察才发现，腾冲的城墙结构与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腾冲的城墙全是用当地的火山条石修筑而成，这种石头非常坚固、光滑，而且具有弹性。炸弹从飞机下来后，会被弹开到数十米以外，因而无法对城墙造成太大的伤害。

为此，有美军飞行员在航空炸弹上安插上钢筋，通过低空投弹，使钢筋插入城墙后固定住炸弹，然后再引爆。经过测试，这种“装上刺刀的炸弹”果然有效。

8月4日下午，美军出动大批轰炸机投下特制的“刺刀炸弹”，终于将腾冲南城的城墙上炸开几个缺口。远征军将士们蜂拥着冲进了腾冲城。

但日军在藏重康美的带领下，迅速进行反击，将攻入城内的远征军击退。接着远征军首次使用美军配发的M2火焰喷射器再次从城南发起攻击。同时，第14航空队还派出15架轰炸机助战，腾冲城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火焰喷射器带给日军的心理威慑是巨大的。在战争中，如果对敌人一击致命，也许会引起存活敌人更大的仇恨；如果是带给敌人以巨大的杀伤，而这些伤员不仅需要耗费兵力去掩护和救治，伤员的痛苦和呻吟带给旁人的影响则是不可估量的。远征军如洪水般不断向城中涌来，与日军展开了更为艰苦的巷战。

远征军与日军巷战

战至8月8日，藏重康美看到日军守备队损失过于惨重，便向56师师团长松山佑三发电要求撤出腾冲，被严厉拒绝。松山佑三还命令藏重：在56师团主力龙陵会战期间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腾冲！

藏重康美看到求援无望，求退不成，只能选择拼死决战。

8月13日，美军出动18架战机对腾冲进行俯冲投弹。炸弹正好落在设在东城门洞中的日军临时指挥所中，藏重康美及其手下共32名官兵，顿时毙命。一切就像开始时的寓言一般，藏重康美在丧钟声中结束自己罪恶的一生。

然而惨烈的巷战仍在继续。由于对城内地形不熟，加上单兵作战能力较弱，远征军伤亡人数不断上升。23日，远征军部队仅向前推进了十米就牺牲了约400人。

8月30日，当116师348团攻打到文昌宫时，再也难以前进一步了。

他们终于看清楚了每天清晨准时报时的“侯琎钟”的模样——一口高1.9米、口径1.4米、厚达2厘米的大钟正扣在路中。一名日军躲藏在大钟里，将一挺机枪从大钟腰部的一个孔洞里伸了出来。原来是日本人凿穿了厚如坦克装甲般的“侯琎钟”铜壁，并将它当做一个钢铁堡垒企图阻止远征军前进的步伐。第348团团长毛芝荃虽然下令以重机枪、手榴弹集中攻击，却依然无法掐断大钟里不断喷出的火蛇。直到4天后，大钟里的枪声停止了，远征军士兵们冲上前掀开大钟，才发现里面的日本兵已被震得七窍流血而亡。

就在腾冲城内巷战处于异常胶着、僵持不下的局势之时，卫立煌将正在攻击中的第36师余部调给左路的宋希濂去攻打龙陵。

霍揆彰对当初卫立煌将集团军主力第8军调去支援宋希濂的第11集团军就大为恼火，这次对于卫立煌在关键时刻将兵力调走，更是怒不可遏。霍揆彰立即向卫立煌发去一封电报表示抗议，同时还向蒋介石发去了密电。

霍揆彰9月10日致蒋介石密电：

窃本集团自辰真渡过怒江攻击作战，迄今五月。越高黎贡山扫荡腾北，攻击腾城，经激烈战役四十余次，官兵伤亡十之六、七，成以未冬登城开始巷战，寸土必争，血流成渠，惨烈火之状难以形容，官兵伤亡更倍于前，各部战力消耗殆尽。迭次请援，而第八军及二百师先后开到，均已使用于龙陵方面，本集团（军）既无一兵增加，即各师伤亡、缺额，亦未予补充……不料城内正攻占大部之时，忽奉长官部通告，敌增兵龙陵，请甚急。复据敌有邦乃渡龙川江北犯模样，职为保障集团军侧翼安全，不使腾城功亏一篑，于部队困难万状、战况十分紧张之际，由城内抽调三六师残部占领南甸迄龙头街、龙川江右岸，阻敌北进增援腾城。不料，三六师尚未部署完毕，即奉长官卫申佳亥诚电令，着该师归宋总司令指挥，立刻渡过龙川江，夹击向龙陵北犯之敌，等因。本集团军侧翼已完全毕露，敌倘即窜扰，职已再无一兵可以抽调堵击，影响腾城攻略，实堪顾虑。除电长官卫核示外，谨电奉闻，伏乞察核。霍揆彰。申灰巳。信。印。

蒋介石对于将帅之间的矛盾不便过于插手，很快他便回电，一方面表示要霍揆彰尊重卫立煌的决定；另一方面也对其进行了安抚。

蒋介石复霍揆彰密电：

保山霍总司令：申灰巳信电悉。该集团军自渡河攻击以来，备历艰苦，战绩卓著，至为嘉慰。关于卅六师划归宋总司令指挥一节，仰遵候卫长官核示可也。中正。

霍揆彰接到蒋介石的密电后，知道如果还与日军僵持下去，一旦日军援军一到，则远征军必将前功尽弃。霍揆彰抱定必死的决心，命令远征军官兵，与腾冲日军进行最后的搏杀。腾冲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都变成了血腥的角斗场。

四天后，日军声势衰竭，太田大尉给师团司令部发去诀别电报：“我们已经弹尽粮绝，准备在13日进行最后一次突击。”随即他们焚烧了日军军旗，然后向中国远征军发起自杀式的冲锋。最终日军腾冲守备队犹如风中的残烛般，熄灭在远征军官兵的刀枪之下。

当时于第14航空队任职的美军少校布鲁威尔·刘易斯在《死去的日本和牵牛花》中这样记录到当时的场景：“每天从飞机上，我目睹着腾冲城在慢慢地毁灭。我可以看到一栋栋房屋在燃烧，一个个的弹坑以及中国人的厮杀。战斗结束，每栋建筑物，每个活着的生命被系统地彻底地摧毁了。死亡的波浪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冲刷着整个城市。腾冲城被毁灭了。”

远征军第20集团军历时127天，所历大小战斗40余场，击毙敌指挥官藏重康美等100余人，士兵6000余名。远征军自身伤亡军官1234名、士兵17075名，这些英魂后来全部葬于位于来凤山

日军俘虏

北麓的“国殇墓园”之中，以供后人祭奠哀思。

如今，腾冲这座滇缅古道上的小城早已恢复了祥和与宁静。但人们还时常会想起70年前的那场激战——它就像是一个开足了马力不停轰鸣的机械怪兽，当噬够了鲜血和肢体之后，便躺在遍地残骸的战场上酣睡。当人们开始遗忘时，它又随着高黎贡山的风消失在无垠的丛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