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参军来新疆前的十九年,吴梅芳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一出生就被父母亲带着四处逃荒要饭,一个孱弱的生命白天像蜘蛛网一样盘在妈妈的背上,晚上像一只无声的小猫躺在妈妈的怀中。
妈妈干瘪的乳头流不出一滴乳汁,胸脯也失去了柔软和温度。饥饿让女婴无力嗷嗷待哺,只能闭着眼睛无声地等待。
生命如风中的烛光,如雨中的树叶,随时都可能熄灭和飘落。
一天天颠沛流离一日日沿街乞讨,三口人组成了一个流浪的家,天当被,地当床,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这样的苦日子熬到第七年,吴梅芳的父母再也熬不下去了。
卖孩子是给孩子一条生路,也是父母在走投无路时唯一能想出的办法----给七岁的吴梅芳头上插上一根小草。
人如枯草一般瘦弱,人如枯草一般凋萎。
七岁的吴梅芳从此成为长沙一户人家的童养媳。
比起饥饿,童养媳的活计是劳累,做饭,洗衣,打扫庭院,白天伺候老的,夜里伺候小的,挨打受辱是常事,以前是讨饭饿得哭,现在是鸡毛掸子打在头上身上疼得哭,还不敢大声哭,咬着嘴唇不能哭出声来。
她从小就知道眼泪是咸的。有时夜里,哄好小男人睡了后,就躺在小男人的脚下,默默地流泪。
她想自己的爸妈,不知是活是死。泉一般洒出的泪水打湿了枕头,留下一片片带碱的有咸味的泪痕。
等到吴梅芳十几岁时,一出门一群小孩就冲着她喊道:“童养媳,童养媳,手里牵着小丈夫。”
她这才懂得童养媳的含义,她这才知道那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小男孩就是自己以后的男人。
吴梅芳一天天大了,枯黄的小草长成一棵小树。她想,总有一天,她要变成一只小鸟,飞离这个牢笼一般的家,飞离这个小男人。
1951年3月的一天,是改变吴梅芳命运的日子。这天,她偷偷跑到新疆军区招聘团的报名处,鼓着勇气对一位解放军说道:“我去新疆,你们要吗?”
那人问她多大了,她回答十九了;那人问她家在哪?她回答没有家。那人问她会干啥?她回答洗衣、做饭、伺候人。
那人好奇地问伺候谁呀?她回答伺候公婆,同候自己的小男人。
那人吃惊地“呀”了一声,说:“你是童养媳呀。”
思考了一会儿后坚定地说:“这种封建婚姻不算数。好,你准备一下,过几天出发。”
湖南女兵到了迪化(今乌鲁木齐),要分配,一位领导在征求吴梅芳要干啥时,她说我会洗衣、做饭、打扫庭院。那位领导笑了,她被分到军区招待所。
在招待所,吴梅芳的勤快是出了名的,她人长得清秀,白白净净,犹如一朵芙蓉花。
招待所的副所长聂德胜是一位老革命,1938年参加革命,伤疤和军功一样多。
吴梅芳很崇拜这位老革命,在她心目中,他是英雄。
有一次王震司令员来招待所,看到了吴梅芳,就有意为老部下撮合撮合。吴梅芳只是崇拜,没有想到要和老革命一个锅里抡马勺,可她又不敢回绝。
犹犹豫豫时,一位领导开导吴梅芳:“旧社会,你是童养媳,那是被逼的。如今,婚姻自由,必须征得男女双方的同意。聂所长为了新中国,耽误了婚姻大事,他是革命功臣,他需要一个家,一个温馨的家。不逼你,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听了这话,吴梅芳动心了,心想:自己能从一个童养媳成为一个革命军人,可以说,是解放军解救了她。她同情、爱怜聂所长。答应了。
1952年八一建军节,他们结婚了。那年,吴梅芳二十岁,聂德胜四十七岁。
聂德胜是从枪林弹雨中钻出来的,没什么文化,不善于说话,不习惯开会,在招待所这个“伺候”人的地方,他待不惯。
他向领导提出,到剿匪前线去,到开荒前线去。
吴梅芳也同意,老聂走到哪,我就跟到哪。1953年,两人调到了肖尔布拉克。
丈夫到山里剿匪,吴梅芳在家里开荒。那些年,她没少流汗。挖大渠、挖煤开荒、播种、浇水、收割……干起活来,身上的衣服除了衣角是干的,全是湿的。
汗水是咸的,但和小时流的泪不是一个味,这是建设新新疆劳动的汗水,这是幸福的汗水。她的衣服上结成了一片片碱花花。
“用汗水浇灌大红花”,是那时女同志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吴梅芳心想:在旧社会,我流的泪多,现在,我流的汗多,咸咸的汗水换来甜甜的劳动成果。
丈夫聂德胜四十七岁才有了老婆有了家,但为了工作,他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
一进家门,妻子就问他吃什么?
丈夫是山西人,好吃面食。为此,吴梅芳学会了刀削面、扯面、刀拨面、拉面、擀面皮、面鱼鱼、面疙瘩、猫耳朵等十几种面食。平时,有个鸡蛋她从舍不得吃,都攒下来给丈夫吃。她总是对过意不去的丈夫说:“你岁数大了,身上又负了伤,我是你老婆,我关心你是应当应分的呀。”
左邻右舍的人说,女大三抱金砖,老聂娶了小娘子吴梅芳,享了大福呀。
聂德胜享了老婆吴梅芳的福,可吴梅芳跟着丈夫没享多少福。吃苦受累不说,她一辈子生了八个孩子,其中三个都是自己接的生。临盆时,先烧一锅开水,再把剪脐带的剪刀放在火上消毒。疼如刀割,但她不哭不喊,头发湿得水里捞出来一般。
吴梅芳的孩子稠,一个接一个。
有人好心地说,你一人带这么多孩子咋行!干脆送人几个。
吴梅芳的脸变了色,说,我的孩子我自个养,一个不能少。
吴梅芳的奶好,她的乳汁不但喂自己的孩子,到农场托儿所担任保育员后,谁家的母亲没来喂孩子,孩子一哭,她就抱过来喂奶。吴梅芳的乳汁如甘泉,抚育过农场一百多个孩子。
有几年,农场将粮食支援了其他省份,自己的粮食不够吃了。
聂德胜是领导,他带头减少粮食定量,从一个月二十五公斤定量,减到十五公斤。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吴梅芳用“粮不够,瓜菜代”的办法能做出“高产饭”来。
再后来,可替代的瓜菜都吃光了,她就带着孩子去挖毛蜡根吃,去挖老鼠洞(洞里有粮食),还把玉米芯磨碎了吃。
吴梅芳没享丈夫多少福,倒是因为是干部家属,有几次评工资,人多粥少,怎么办?
聂德胜摆不平,就动员妻子放弃。
“老聂是领导,我不能拖他的后腿。”这是吴梅芳常说的一句话。
1980年,苦日子快熬到了头时,丈夫聂德胜走了。掐指算来,她与丈夫只相处了二十九年。
从大地深处流出的泉水甘甜如饴,可肖尔布拉克这地方的泉水却是咸苦如盐。肖尔布拉克系哈萨克语,意为碱水泉。
兵团十大戈壁母亲之一的吴梅芳在这个叫碱水泉的地方生活了六十二年,是个“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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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光辉,笔名张愚,1957年生于哈密大营房。原当代兵团杂志社社长,高级编辑。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兵团自治区“十佳新闻工作者”,全国优秀报刊审读员。出版专著《三味集》《张光辉作品选》。工作期间,采写的十余篇纪实作品分获全国报纸副刊年赛银奖;全国党刊文字类评比一等奖、二等奖;自治区报纸副刊评比二等奖、兵团报纸副刊评比一等奖。